狗剩的棺材是他家的那個板櫃,鋸掉了四個櫃腿兒,裏邊多墊了些灰包和柏朵,將就著,土埋了。三天裏清風街刮北風,風不大卻旋轉,街巷裏時不時攪得爛草樹葉騰起一股,誰碰著誰就害頭疼。中星的爹說狗剩是凶死的,變成了鬼,好多人天一黑就不再出門。我不怕。我在巷裏碰到了供銷社的張順,我問張順最近需要不需要吸酒精導流管,張順還未說話,一股子旋風忽地在他身邊騰了二丈高,張順的臉色都變了。我說:“狗剩欠你的農藥錢你向他老婆要過?”張順說:“那是公家的款,總得走賬呀!”我說:“明明你承包了,你敢哄鬼?他人都死了,你還要農藥錢?!”張順說:“國家槍斃人也得讓家屬出子彈費麽!”旋風越旋越歡,竟能把張順的褂子像有人解一樣每個扣子都鬆開,褂子從身上脫下來吹在巷頭碾盤上。我說:“你快把欠條撕了,狗剩就不尋你!”張順忙解褲子後邊口袋的扣子,掏出一張紙條撕了,旋風嘩地軟下來,撲遝了一地的爛草樹葉。這件事張順給鄉長說過,鄉長在狗剩七日那天去了狗剩家,以鄉政府訪貧問苦的名義拿去了三百元,從此再沒刮過旋風。夏天智是說話算話的,他同趙宏聲用白灰水在清風街刷了很多宣傳“退耕還林”的標語,又讓趙宏聲代狗剩老婆寫了感謝信貼在了鄉政府門外牆上,一切事情都安安妥妥地過去了。鄉長極快地按程序提拔上調到了縣城,又一位更年輕的新鄉長到來。新鄉長當然又來拜訪夏天智,夏天智絕口未提上屆鄉政府的不是,隻建議新的鄉長要關注清風街的貧富不均現象,扳著指頭數了家庭困難的二十三戶,這其中有癡呆瓜傻的,有出外打工致殘的,有遭了房火的,生大病臥炕不起的,還有娃娃多的……他還說了現在村幹部和群眾的關係緊張,其實村幹部很辛苦,自個並沒撈取個人好處,催糧催款得罪了人,一是國家的政策這麽要求的,二是村部沒有資金還得負擔民辦教師的工資和幹部的補貼,如果鄉政府能給上邊講講,讓上邊承擔了民辦教師的工資和幹部的補貼,村部肯定會把應收的稅費都一並繳給上邊,不再有提留款,那麽群眾就少了意見,幹部的工作作風也能改變。現在是窮,人一窮就急了,幹部和群眾啥事都可能幹得出來。夏天智像給學生講課一樣,抑揚頓挫,聲情並茂;鄉長很乖順地坐著,並不停地在筆記本上寫動。夏雨給他們續茶的時候,順便往那筆記本上看了一眼,字寫得挺秀氣,但寫的卻是中堂上掛的書法條幅上的內容。夏雨在院子裏喊爹,夏天智出來了,夏雨說:“人家是禮節性地來看你,你咋說那麽多?”夏天智說:“為了他不犯前任的錯誤呀!”夏雨說:“我娘要我問你,鄉長在咱這兒吃飯不,她得有個準備呀。”夏天智“嗯”了一聲回到堂屋,見鄉長已經在欣賞中堂上的字畫了,他說:“鄉長,你今年多大年紀?”鄉長說:“三十了。”夏天智說:“和夏風同歲麽!”鄉長說:“同歲是同歲,夏風幹多大的事,我沒出息。”夏天智說:“能當鄉長不錯啦,好好幹,前途大著哩!這字畫還好吧?”鄉長說:“真是好!聽說你還畫了一大批秦腔臉譜?”夏天智說:“你咋知道的?”鄉長說:“我聽夏中星說的。”夏天智說:“中星是我個侄!他拿去了一大批,說要巡回演出時辦展覽呀。其實畫得一般,咱是愛好,隨便畫畫。”進臥室搬出一個木箱,木箱裏又取出八件馬勺,取一件就講這是哪一出戲裏的哪一個角色的臉譜。講著講著,突然記起了吃飯的事,說:“鄉長,今日不要走啦,就在我這兒吃飯,你嬸子大菜做不了,炒幾個小菜還蠻香的。”鄉長說:“不啦不啦,我們中午還有一個飯局的。”夏天智也就對院中的四嬸喊:“鄉長不吃飯了,那就燒些開水吧!”


    在清風街,說燒開水就是打荷包蛋。四嬸開始添水動火,卻發現糖罐裏沒了白糖,就讓夏雨到雷慶家借,夏雨去了雷慶家,才知道了雷慶要過四十九歲的生日。


    這就要我騰開手說雷慶呀。他夏雨講究是雷慶的堂弟,雷慶要過四十九歲的生日的事梅花沒給他說,卻邀請我啦。自從三十六歲那年起,雷慶每年都要給自己過生日,家裏擺上幾桌,親戚朋友吃喝一天一夜。四十九歲是人一生的大門坎,梅花前幾天就四處張揚著要給雷慶大鬧呀。先去扯了綢子,拿到染坊染成大紅,做了褲衩和小兜肚,再去武林家預定了一筐豆腐,油坊裏買了一簍菜油,又給屠戶交了錢,讓頭一天來家殺了她家那頭豬。我在中星他爹那兒打問劇團巡回演出的事,梅花來借中星家的一口大鐵盆,她就邀請了我。我幫她把大鐵盆拿回她家,陳星正在院子裏掄著斧頭劈柴,劈了好大一堆,也不肯歇下。我對陳星說:“好好幹!”夏雨就來借白糖了,知道要給雷慶過生日,問今年待幾席客?梅花說:“也就是十席左右吧。”夏雨說:“我可沒錢,但有力氣,需要幹啥你招呼一聲。”梅花說:“你是沒錢,夏風倒有錢,他明明知道你雷慶哥要過生日呀,他卻走了!”夏雨說:“這怪不得他,他是名人事情多,婚假還沒休完單位就催他。”梅花說:“名人給夏家有什麽實惠呀?反正我是沒看到!他上大學到現在,去省城和從省城回來,哪一回不是你雷慶哥接來送去的,若計票價,不說上萬也七八千元了吧,可你雷慶哥沒吃過他一口飯!”夏雨說:“雷慶哥的好處,我哥他哪裏敢忘,就是我嫂子也常說你們好!是這樣吧,我哥我嫂不在,今年我替他們行情,鞭炮你們就不用買了,我來買!”梅花說:“夏雨說了一回大話!你要買鞭炮呀,四娘怕心疼得睡不著覺了,四娘仔細!”


    可憐的夏雨,說了一回大話,梅花竟真的把買鞭炮的事靠住了他。我悄悄問夏雨:“她是愛排場的,放的鞭炮肯定要多,你哪兒有錢?”夏雨說:“你聽她說的話多難聽,我不買行嗎?你借我二百元。”我哪兒有錢呀,我就給他出主意,於是我們把陳星叫出來,就在巷外的槐樹底下,我們說:“你是不是要和翠翠相好?”陳星說:“相好。”我們說:“相好可以,但你怎麽能傷風敗俗?”陳星說:“我沒傷風敗俗呀?”夏雨踢了他一腳說:“沒傷風敗俗?你勾引翠翠幹啥了,你以為我們不知道?狗日的膽大得很,你還來劈柴,你以為你是我雷慶哥的女婿嗎?我告訴你,你做的那些事要是抖出來,不但和翠翠相好不了,你還得被棍棒打出清風街!”陳星臉色煞白,說:“你們威脅我呀?!”我說:“說得對,是威脅,你有把柄能威脅麽!”如果陳星再不妥協,我和夏雨就沒辦法了,但陳星是個沒牙口的人,一嚇唬他就軟了。他說:“那你們說咋辦?”我說:“你拿三百元錢封我們的口!”陳星乖乖掏了三百元。我一生沒幹過壞事,這一回幹了,夏雨說:“咱們是不是太那個了?”我說:“這叫羊毛出在羊身上麽。”


    到了晚上,雷慶出車回來,梅花說了過生日的鞭炮夏雨要買的,雷慶說:“咱過生日讓人家買什麽?”梅花說:“他是替夏風買的,夏風是他弟,你又把他接來送去的,他還不應該買啦?過生日花銷大,就算夏雨買了鞭炮,要花的錢也得幾千元的。”雷慶說:“這麽多錢?!”梅花說:“你不當家,你哪知柴米貴!”就扳指頭計算:豬是咱家養的,肉是有了,大油是有了,可你使用菜油吧,菜油十斤。豆腐一座。木耳五斤。菜花十斤。蕨菜要熱條子肉,又要做湯,得五斤。雞十隻。鴨十隻。魚再少也得三十斤。現在講究海鮮,我讓家富從市裏捎十斤蝦,六斤魷魚。如果待十桌,得十隻王八。水果還不得五十斤?還有紙煙,紙煙是花錢的坑,緊控製慢控製也得十條吧。蘿卜呢,白菜韭菜芹菜蓮菜茄子南瓜洋蔥土豆,再少也得各有一筐啊!吃的米麵不算,也不算做甜飯的醪糟,紅棗,白果,葡萄幹,僅大魁小魁花椒胡椒辣麵芥末就花三十元。酒呢,酒呢,酒還不得三箱子?!雷慶揮揮手,說:“我不聽這些,聽得我腦子疼!”梅花說:“你是貴人麽!”當下就把雷慶的上衣抓了來,就在口袋裏掏錢。雷慶來奪,梅花已跑到院子,一邊掏一邊說:“你裝這麽多錢幹啥呀,錢多了害人的,隻給你裝二百五十元。”雷慶說:“我二百五啦?!”梅花說:“那再給你十元!”夏天禮坐在廈房裏一直朝院子裏看,看不下去了,說:“你把他身上掏得光光的,讓他出門在外寒磣呀!”梅花說:“爹,要過生日呀,錢不摳緊些,這生日一過就該喝風屙屁呀!”夏天禮說:“生日待客誰不行情,行情錢花不了還賺哩!”梅花說:“爹知道這個理兒,我說最少待十席,你還說兩席三席就夠了?再說,他身上裝那麽多錢幹啥呀,你讓他犯錯誤呀?就是不能給三百元!”雷慶說:“你淨聽上善唆唆哩,他隻知道一個妓女三百元,他哪裏又知道好男人玩女人不但不掏錢,還賺錢哩!”夏天禮恨了一聲,把廈屋門掩了。梅花說:“那好,隻要你能賺錢,倒省下我了。”雷慶說:“你這不要臉的老婆,就愛個錢!”梅花說:“我愛錢是給我花了還是牽掛了我娘家?咱這麽大個家,你屁事不管,哪一樣不是我操持著?淑貞嫂子見了我,都說這個家就是把我一個人虧了!”雷慶說:“聽她說哩,她穿的啥,你穿的啥?”梅花說:“我這一身衣服還不是為了你,你說好看,讓你看了起那個事麽!”雷慶忙努嘴廈屋,怕她的話讓父母孩子聽著了。梅花就把衣服給了雷慶,問最近怎麽安排的,雷慶說他休假啦,這十天讓趙家富替他的班。梅花說:“咱正是花錢的時候,你讓家富替什麽班,你腦子進水啦?你給家富說不用他頂替了,上次我在車上幫你賣票,這幾天我再跟了你去,辛苦上幾天就給你過生日!”雷慶說:“你這老婆是要把男人累死!”梅花說:“那我就讓你死一回!”拉了雷慶往堂屋去。廈屋裏,夏天禮出門要上廁所,見兒子兒媳拉扯著,就又返回屋,故意大聲地咳嗽。


    第二天的上午,雷慶給公司的趙家富掛了電話,讓他從省城返車回來後直接將車開到鄉政府門口,說不讓替班了。黃昏時車一到,幾個人就來雷慶家約定明日去省城,需慶還沒開口,梅花就說:“那可得買票呀,現在公司製度嚴得很,不準捎客的!”來人說:“那當然,隻想提前訂個座位。”梅花說:“那就六點準時在鄉政府門口等著。”來人一走,雷慶說:“鄉裏鄉親的,你真的讓買票呀?”梅花說:“為什麽不買票?以前是白搭順車,現在還有那好事?他們都在中街開了商店,是去省城進貨呀,咱到他們店裏買個針都得掏錢,他坐幾百裏路的車能不買票?!”雷慶說:“人不敢應承太多。”梅花說:“就你膽小,家富哪一次不帶七八個人?”


    前半夜雷慶和趙家富喝了一瓶燒酒,後半夜雷慶睡了一覺起來就去開車,梅花便廝跟了當售票員。早在鄉政府門口等候的五個人都交了票錢,梅花卻沒給扯票。等車進了縣車站載客,站長問那五個人是誰,雷慶說:“是我的親戚。”站長說:“下不為例,要不,我就負不起責任了。”車一路到省城,沿途都拾零散客,梅花仍是收票錢不扯票。從省城再回縣上,一路還是拾零散客,收票錢不扯票,梅花就賺得了四百元。一連跑了四天,人已累得兮兮的了。再出車一趟,就該過生日了,雷慶不讓梅花再跟車,正勸說著,秦安的老婆來了。秦安的老婆運氣晦著,做啥啥不順,她真不該來找雷慶,惹得梅花生氣,她自己也生氣,至後來使秦安也出了大事。


    原因是秦安一病,嫁到了省城的姐姐來看望妹夫,呆過一天了也得趕回省城去,秦安的老婆便來找雷慶讓搭個順車。梅花拉了秦安老婆的手問秦安的病,說:“引生把碕割了都治得好,秦安這麽好的人咋還不見康複?”秦安老婆說:“話說不成啦,要麽我姐能來看他?”梅花說:“我和雷慶一直說要去看看的,隻是忙得分不開身。你姐要走,雷慶能不送嗎,可怎麽給你說呀,先前秦安到什麽地方去,哪一回不是坐雷慶的車,現在公司整頓紀律,司機不準帶任何不買票的人,要是發現一個,就扣司機的工資,發現兩個,吊銷執照,你看這事……”梅花這麽一說,秦安的老婆臉上就暗了色氣,說:“我姐是工人,本身沒多少錢,來時又買了些東西,錢都花完了,你也知道我家,秦安一病,隻有出的沒有入的。”梅花說:“這咋辦呀!車如果是私人車,雷慶少掙三百四百也就算了,可車是公家的,這如同秦安當主任,村上的錢有十萬八萬,他也不敢動一分一厘啊!”秦安的老婆說:“那倒是。”悶了一會兒,從懷裏掏出一卷錢來,紮著紅頭繩,綻開來淨是零票子。梅花說:“你帶錢著麽。”秦安老婆說:“隻有四十元,還欠二十六元呀。”雷慶說:“是這樣吧,明早你讓她在鄉政府門口等著,二十六元錢我替她掏了。”梅花說:“你掏?你跑一天,工資也就二十元!”雷慶說:“全當咱看望了秦安一回。”秦安老婆忙千謝萬謝,又說了一陣雷慶的好話方才走了。人一走,梅花說:“你不該免那二十六元,說不定她在別的口袋還裝有錢的。”雷慶沒再理梅花。


    秦安老婆一早送走了姐姐,回到家裏,秦安已經起來,她說了一陣雷慶為人友善的話,就給秦安燒開水打荷包蛋端去,自個在院裏脫了鞋,用針挑腳上的雞眼。秦安端了碗,筷子攪來攪去,把荷包蛋全搗得一塊一塊的,但夾起了一塊蛋白,掉下去,再夾起來卻喂到了鼻子上。秦安說:“我咋吃不到嘴裏去了呢?”秦安老婆說:“你是娃娃麽,要人喂呀?!”把腳上的雞眼挑了,回到堂屋,見秦安一臉一鼻子蛋白蛋黃,心裏就犯疑了,說:“你是咋啦?”秦安說:“我手不聽使喚了。”秦安老婆忙讓他再來,再來還是夾不起來,就變臉失聲地叫喊。鄰居來了人,忙去找趙宏聲,趙宏聲一看,二話沒說,就著人用架子車往縣醫院送。


    在縣醫院,一檢查,是秦安腦子裏長了東西。陪同的趙宏聲不敢把結果告訴秦安,叫出秦安老婆到一旁,說了實情,那老婆當下就哭出了聲。兩人詢問了如果住院治療得多少錢,醫生說:這就說不定了,隔壁病房昨天死了人,已經花了十二萬吧。秦安老婆從醫辦室出來,扶著牆走,還沒走到走廊頭,一堆泥癱在地上。女人家關鍵時刻全沒了主意,一切都聽了趙宏聲的。趙宏聲說:“這算是黑了天!你就是一捆一捆的錢往裏扔,世上也沒個治處,你得做好思想準備。但你若能信我,咱就回去,我給他配些膏藥貼,好人天保佑著,或許有奇跡出現。”秦安老婆趴在地上給趙宏聲磕響頭,說:“你給治吧,咱死馬當活馬治,真要治得好,我和秦安下輩子就在你門前長成樹,讓你掛驢係狗,給你蔭涼!”把秦安又用架子車拉回清風街。


    現在我給你說雷慶過生日的事。那一天夏雨買了三盤萬字頭鞭炮,從院門外一直響到巷口。三嬸的耳朵聾,放了這次鞭炮,越發啥也聽不見。原本預備了十桌,人來了十五桌,院子裏安滿了席,雷慶的堂屋和夏天禮的廈房裏也都安了席,還是坐不下,就在院外巷道裏又支了幾桌。若在以往,廚房裏是最忙的,為擔水和洗菜吵吵嚷嚷,今年是雷慶的親家來了,一切都顯得輕省。雷慶的大女兒盈盈和西街姓王的一家訂了婚,王家貧寒,夫婦倆又都是老實疙瘩,兒子卻白白淨淨的,一直跟著李英民的建築隊當小工。這門親事雷慶和梅花先不同意,但盈盈熱火,再加上王家又是三嬸娘家的拐巴子親,三嬸極力說好,雷慶和梅花也糊糊塗塗就那麽認同了。訂婚後,王家夫婦三天兩頭來,手從未空過,不是拿些雞蛋,就是背些土豆紅薯,一來便幫著在豬圈裏起糞,在磨道裏推磨,任勞任怨。三嬸有些看不過去,數說梅花:“你也把你親家往眼裏拾一拾,把人家當長工使呀!”梅花說:“我可沒支配他們,他們下苦慣了,你讓歇著也歇不下。”親家在頭一天來幫著殺了豬,剝下了八斤板油三斤花油,三嬸主張把三斤花油送給王家,王家死活不收。他們帶著小兒子,小兒子尿床,隻肯讓屠戶割下豬的尾巴時在小兒子的嘴上蹭幾蹭,說是蹭了豬尾巴油就不再尿床了;再是在大木梢裏燙過了豬,王家的女人將燙豬水給夏天禮盛了一盆,給三嬸盛了一盆,燙豬水能治幹裂腳的,王家女人給自己也盛了一盆。三嬸還是小腳,一邊洗一邊擠捏著襪子上的虱子,看著王家女人的腳,說:“你腳上裂子像娃嘴,你不疼呀?!”王家女人說:“咋不疼呢!”三嬸說:“燙了腳你快回去歇著,明日坐席時再來。”第二天王家夫婦還是天露明趕來,洗了一筐蘿卜,又去專門擔水。三嬸就罵孫子和孫女,孫子擔了一次水,翠翠跑得沒蹤沒影。


    中午開席以後,有人說了秦安從縣醫院回來的話,大家很快知道了秦安得的是腦瘤病,一時七嘴八舌,長籲短歎。坐在堂屋桌上的夏天義聽說後,放下了筷子,嘴窩著嚼一口菜,嚼過來嚼過去,嘣,牙硌了,從嘴裏掏出個硬東西,原來是半個扣子。趙家富說:“這誰洗的菜?”旁邊的慶堂拿了半個扣子要到廚房去,夏天義卻擺擺手,吩咐慶堂去請趙宏聲,說是本該請趙宏聲來的,既然他回來了,快請了過來吃飯,也問問秦安的病到底怎麽樣。慶堂卻支使啞巴去大清堂。


    趙宏聲是幫著把秦安拉了回來,要經過市場那兒,秦安不願意,又不明說,堅持要從312國道上另一條小路進清風街。小路上坑坑窪窪,顛得秦安從架子車上溜下來幾次,就聽到遠處鞭炮聲。秦安問:“誰家過事?”趙宏聲說:“是雷慶過生日吧。”秦安說:“噢。”不再說話。送到了家,趙宏聲要走,秦安老婆攆上來說:“你是去雷慶家吃席是不?”趙宏聲說:“既然從縣上回來了,不去不好。”秦安老婆說:“是不是我也去,或者上些禮?”趙宏聲說:“你算了,我給你把話捎到。”趙宏聲回大清堂換身衣服,門口三踅領著白娥往過走,三踅說:“宏聲,秦安得了腦瘤了?”趙宏聲說:“消息這麽快的?”三踅說:“那秋季的新米他吃不上了!”趙宏聲惱得不理他。白娥穿了雙新皮鞋,鞋把腳後跟磨了泡,進來買了個“創可貼”。三踅幫著脫了鞋,貼了“創可貼”。趙宏聲說:“你也給人家把鞋買大些!”三踅說:“我這鞋可是買得早啦,誰要能穿上就是誰的,我見不得碔大腳!”白娥一出藥店,三踅趴在櫃台上說:“女人真是能變,她才來的時候木木的,現在多靈光,隻要開一竅,所有竅都開了!”趙宏聲看著他走了,腦子裏琢磨:惡有惡報,善有善報,可怎麽總是好人的命不長久而壞人活得精神?突然琢磨通了:壞人沒羞恥,幹了壞事不受良心譴責;好人是規矩多,遇事愛思慮,思慮過度就成疾了。便提筆在紙上寫了一聯:“一生正派愛村愛民心裝群眾愁苦樂於助人篤實謙讓可憐英年早逝村民捶胸頓足皆流淚;半世艱辛任勞任怨胸懷集體興衰廉潔奉公敬業勤奮痛惜壯誌未酬父老呼天搶地共悲傷。”寫畢,嚇了一跳,說:“我這是咋啦,秦安還沒死,就寫挽聯了?”一把揉了,就見啞巴和來運到了店前。啞巴哇哇直叫,手比劃了半天,趙宏聲明白了,從抽屜裏取了五十元揣在懷裏,跟著走了。


    兩人走過中街,書正媳婦也從飯店裏出來,問幹啥呀,應聲是到雷慶家吃宴席去,趙宏聲說:“你也該把身上弄得幹淨些!”書正媳婦使勁跺腳,腳上的鞋還是一層灰塵,說:“我這一身又咋啦,梅花還能不讓我入席?書正上了禮,他忙得去不了,我是去吃我自己的呀!”狗走得比人快,來運已經走到前邊了,卻一拐身趴在了一家窗前搖尾巴。啞巴認得那是陳星的住處,走近去從窗縫往裏一望,裏邊是高舉起來的一對大腿,便莫名其妙,再望,炕上躺著的是翠翠,炕下站著的是陳星,兩人都一絲不掛。啞巴腳一閃,跳了開來,也把來運的耳朵提起來往後拉。趙宏聲說:“啥事?”啞巴呸呸直唾唾沫。趙宏聲說:“看見啥了,你唾唾沫?”啞巴攔了他,伸了個小拇指,在小拇指上又呸了一口。


    趙宏聲那天在雷慶家證實了秦安的病情,使所有的人都沒再多喝酒,三箱子瓶裝的燒酒隻喝了一箱。飯後夏天義和君亭去看望秦安,梅花將剩菜剩飯盛了一小圓籠讓給秦安帶上。夏天義和君亭在秦安家呆的時間並不長,回來的路上,夏天義對君亭說:“你得過三四天了就去看看他,人到了這一步,什麽矛盾隔閡都不要記了。”君亭說:“我和秦安沒有矛盾隔閡呀!”夏天義說:“沒有了就好。”就又說:“一個活生生的人,說不行咋就不行啦!秦安家境不好,治了這麽久的病,已經是錢匣子底朝天了,又添上這腦病,這……”君亭說:“如果宏聲配膏藥,我給他說說,讓能免費。”夏天義說:“就是膏藥不要錢,也總不能隻貼膏藥呀。”君亭說:“村上是應該補助的,可現在建市場,賬上已經騰空了。咱是不是動員三個村民組的人給秦安捐款?”夏天義想了想,說:“捐款可以,但這事萬萬不能讓秦安知道,知道了他不會收的。再說,以兩委會名義號召捐款,有的捐,有的不一定就捐,村裏有天災**的人家也不少,給秦安捐了,那些人家不捐也影響不好。我想,今天雷慶過生日,那秦安也是有生日的,咱張羅著給他過個生日,趁機讓村民送人情,說不定能收到一筆可觀的禮錢。”君亭說:“這就好,這就好!”二返身,夏天義就又到了秦安家,秦安已經睡了,秦安的老婆說:“二叔,你要多來看秦安的。”夏天義說:“我會的。”秦安老婆說:“你要再來,不要叫上君亭。”夏天義說:“這我還要批評你和秦安的,有多大的矛盾弄到誰都不見誰了?當幹部就是惡水桶,秦安這病都是他氣量小得下的。現在你不能說這話,也要勸勸秦安才是,記住了沒?”秦安老婆說:“記住啦。”夏天義就問秦安的生日在啥時候,秦安老婆說:“他生日小,在臘月十三。”夏天義就說了他和君亭的意見,要求把秦安的生日提前,當下說定在三天後。


    清風街人都知道了秦安得的不治之症,惟獨秦安還以為是大腦供血不足,當老婆說提前過生日或許能衝衝病的,秦安也勉強同意了。過了三天,秦安家擺了酒席,一共五席,夏天義主持,清風街的人一溜帶串都趕了來。秦安原是不願見人,這回見村人差不多都來了,便硬了頭皮出來招呼大家,然後就又上了炕歇下。來人都不拿煙酒和掛麵蒸饃,一律是現錢,君亭在旁邊收錢,上善一一落賬,然後將一萬三千四百二十元交給了秦安。秦安說:“上善,你是不是搞錯了,咋能收這麽多錢?”上善說:“你當了多年村幹部,誰家你沒關心過?你病了,人家也是補個心思,這有啥的,前幾日雷慶過生日也是收了上萬元的禮。”秦安說:“我比不得雷慶,收這麽多錢,我心裏不安!”夏天義說:“有啥不安的?要不安,就好好養病,養好了多給村民辦些事就是了。”秦安滿臉淚水,又從炕上下來,一一拱拳還禮,說沒什麽好招待的,飯菜吃飽。但來人都是一家之主坐下來吃喝,別的人借故就走了,秦安老婆把要走的人一一送到巷口。


    我是上了二十元的禮,慶滿說我的禮太少,不少了,要按我的本意,我還不肯上這二十元哩。我翻看禮單,發現還有十多家壓根兒就沒來,當然這些都是掌櫃子出外打工了,不在家,也有與秦安有冤仇瓜葛的。秦安向來待我不好,我還上了二十元的禮,而秦安對中星關心,中星他爹竟然沒有來,這讓我想不通。我要去查看中星他爹是什麽原因沒來,丁霸槽罵我好事,我就是好事,蜜蜂好事才使花與花能授上粉哩。到了中星他爹家,榮叔人是瘦多了,坐在石桌子前熬中藥,石桌子對麵坐的是翠翠,臉苦愁著。我說:“榮叔,秦安過生日你咋沒去?”中星他爹說:“我身子不受活,去虎頭崖廟裏要神藥了。”我說:“你吃宏聲的藥還要啥神藥,要了神藥咋還熬中草藥的?”中星他爹說:“各是各的作用麽,你不懂!”翠翠說:“你別幹擾,我讓榮爺給我算卦哩!”我說:“你算啥?算幾時結婚呀!”翠翠說:“你滾!”中星的爹說:“從你搖的卦上看,還看不明白,去也行,不去也行。”翠翠說:“這是什麽話!到底去好還是不去好?”我說:“去哪兒呀?”翠翠說:“你知道不知道,俊德的女兒回來了,裹絡著幾個人去省城,小芹想去,我也想去。”我說:“小芹可以去,你去不成。”翠翠說:“為啥?”我說:“陳星不會讓你去。”翠翠竟火了,說:“引生你就是給我造謠!他陳星是陳星,我翠翠是翠翠,你明白不?先前威脅敲詐陳星,現在又說這話,你是啥意思?”她來了脾氣,我也懶得理她,說:“那你們算吧。”拿起了中星他爹的那個紙本本翻著看。


    紙本本上比我以前翻看時多記載了十多頁,其中一頁上寫著“三十九頁‘占謁見及乞物’大驗案:此卦乃15日早所占。欲知16日去縣文化館事。我因病情加重,買藥已花去400元。當繼續花。心想去縣文化館找畫家高世千畫張馬賣錢看病,才有三十九頁之卦占。大驗!奇驗!特驗!以前我曾向高世千要過畫,一次成功,兩次未成功。高的老婆瞧不起我,到他家熱諷冷嘲,不讓坐也不倒茶。可恨的是還用笤帚掃地,以示趕我。高世千待我還好。我以前給他算過卦。中星現在當了團長,他老婆不至於還不理睬吧。即便不理睬,高世千會給我畫的。高世千往常不上班,多在家。而16日他無意到文化館,其剛進內,門衛尚未看見。我向內問人,一人說根本不來。又向內問之,一人說好像來了。我到二道院,兩人就遇見。大喜過望,真天助也。後在無人處說明想叫畫張馬賣之看病。意料中又意外地慨然答應,且說畫三馬四尺宣。我高興無比。二人言明17日下午去他家取畫,我便去袁老青家住之。17日在袁家吃過早飯,走到縣林業局門口時遇到西山灣韓兆林。求我預測,隨到牆根詳測之,送我三元錢。錢是少,但天下了大雨,韓給了把傘,又去小巷吃過湯麵。下午去高世千家,大雨不止,在剛下雨時就憂心萬分,若高之老婆因雨不出門,如何是好?!帶著極為憂愁之心到高家,高之老婆不在家,謝天謝地。高世千早將四尺宣三馬畫成,貼在牆上。我真高興,知心知己的高世千!高世千還說:你培養了中星這個人才,上天會增加你的壽命的。又說了有貴人(指他)保你,病絕對能好之話,百般勸慰於我。高世千可算得上義氣乾坤之文人英雄了,夏榮再補於此!天已漸亮了,我之病或許可好?!”


    我看著記文,再沒留意中星他爹還和翠翠說了些什麽,反正是翠翠一直陰沉個臉,後來就走了。中星他爹說:“這娃不中人勸!”把紙本本收了回去。我說:“她不給你一文錢,給她算什麽呀!”中星他爹卻問我:“秦安過生日去了多少人?”我說:“都去了。”中星他爹又問:“君亭去了沒有?”我說:“去了。”中星他爹還問:“收了多少錢?”我說了錢數,他說:“這麽多!那咋花呀?!”我說:“行情上禮都是換的,你從不給別人行情上禮,你過生日也就沒人來。”他說:“誰家我沒去看過莊基?!”中星他爹不高興起來了,低頭熬他的中藥,不再理我。我就說:“你前日去縣城了?”他還是不理我。我說:“見到我中星哥了?不知劇團裏戲排好了沒有?”他便抬頭看我,說:“得了病就得花錢,以病斂財病能好嗎?他秦安給村裏做過幾件好事算什麽,我培養了你中星哥那是對咱全縣有功!”我趕緊說:“是這樣!”他高興了,說:“戲快排好了,有一個照片你看不?”領我進了堂屋。堂屋中堂上放著一張照片,照片小,是劇團彩排留影,我看見了照片中有白雪。我一看見白雪就笑。中星他爹說:“你瞧中星在前排中間坐著,他那件西服是五百元買的,一件衣服麽,咋那麽貴!”白雪在所有的演員中最漂亮。我給她笑,她也在笑,她的左腮上應該笑起來有一個酒窩,但看不出來。


    中星的爹聞見了什麽,急跑了出去,在院子裏罵我,說藥熬幹了。我趁機把照片揣在了懷裏。我就是那樣偷走了照片的。這張照片現在還放在我家炕頭前。我每每看著照片,都盼望白雪能從照片上走下來。但是,她總是在那一堆演員中活活地動,卻始終沒有走下來。我上中學的時候讀過一篇課文,說一個人買了一張仙女畫,他每次出了門,仙女就從畫中走下來給他洗衣服,掃地做飯。所以,我一回到家,便直奔廚房,但廚房裏冰鍋冷灶。這不怪白雪,白雪演戲,是藝術家,白雪怎麽能幹洗衣做飯這一檔子事呢?我焦急地等待著夏中星通知去巡回演出的事,過了一天又是一天,通知還不見來,而我什麽都準備好了,還找著上善學會了一段戲。上善是樂於助人的,可他並不會幾段唱詞,就教我《背娃進府》中的一段說詞。


    這一段說詞太適合我了,我把它背誦得滾瓜爛熟,不信我給你說說:哎,人家娃叫,人家娃大頭小頭的個叫,背的格頭往包穀地裏跑哩——你尋牛哩,還是撞杆哩?紅蘿卜纓子換炸彈——著了一個滿天飛;屎巴牛掉在尿壺裏——生裝你的醋泡酸梅子;屎巴牛落在秤杆上——受罪哩,你當高鷂子觀星哩;屎巴牛鑽竹竿——受罪哩,你當過節哩;長蟲把頭割了——死淋蟲一個;長蟲纏在轆轆把上——把不纏你,你還纏把哩;哈巴狗立在供桌上——你和爺爺鬥起嘴來了;廟後邊的南瓜——你還想給爺爺結蛋蛋哩;你是裝下的不像,磨下的不亮,升子丟在地裏——八棱子沒相;鍋刷子寫字——筆畫太壯;耙刺睡覺——屁股朝上;打你兩個五分——你碔x嘴胡強;朝屁股上蹬上一腳——稀屎拉了一炕;吃的冷饃,睡的冷炕,點的琉璃燈,你還嫌不亮;你是羊皮一張搭在板凳上,生裝的四腿沒毛,死狗一條,爬下不跑,尾巴也不搖——你是個啥玩意;你真是鬼頭肉,毛蓋兒長在後頭,見了你爹,你叫舅舅;花盆裏栽娃,墳地沒人看——你還當你務人哩;你是吃的石灰,唱的靛花——放你娘的月蘭屁;把你爹死了——放你娘的寡婦屁;屎巴牛落在糞堆上了——生裝你的夯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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