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了很多話,每一句都聽不分明,也許是在問他,肯不肯帶她走,離開軍營,離開北疆,也離開盛京,到一個無人的地方。


    莫辭笑吟吟舉了酒杯,沒有答話。


    醉酒之人不會察言觀色,不會聽風知雨,隻固執地追問,一再追問“你肯不肯,肯不肯?”


    恍惚間有人問她“就算我肯,你舍得嗎?”


    有什麽舍不得的。


    她也許回答了他,也許沒有,也許掉了眼淚,又或者沒有。都記不分明。


    七竅開而混沌死,也許她就不該追問的那麽清楚。


    醒來在木府,頭痛欲裂,母親殷殷喂她醒酒湯,木言青努力把碎成一片一片的思緒撿起來,理清楚來龍去脈,問“送我回來的人呢?”


    “走了。”母親心疼的看著她。“便是喜事,也不該喝這麽多。”


    母親以為是喜事——她與父親征戰這麽多年,母親就在家裏,心驚肉跳了這麽多年,好不容易沒缺胳膊少腿平安歸來,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一世安穩,母親自然以為是喜事。木言青心中酸楚,也不反駁,隻追問“沒留什麽話嗎?”


    “沒有。”母親想一想,又加了一句,“打發了不少,你放心,這些事,娘舍得。”


    木言青苦笑一聲,再無言語。


    家中諸事不勞她操心,九月歸家,十月裏貴客上門。父親喚她來前廳招待,茶煙嫋嫋中溫婉如蓮的男子,修長白皙一雙手,含笑接茶,說“多謝。”


    聲音亦輕柔有理有禮,或許是個良人,她將是這個人的妻。


    就此定下。采納,問名,納吉,納徽,請期畢時間定在三月三。日子恍惚過去,浩浩蕩蕩,又靜水無聲。有時想起莫辭的麵容,有時又想不起,就如同最後混亂的一夜,也許與她對飲的,根本就是她自己,也不一定。也許,根本就沒有那一夜。


    又不知道為什麽,皇帝下了旨,說太子身體沒恢複,時間往後推,期間又有各種原因,以致婚期確定定在六月。


    這些時日,閑著無事,便看看書,學學琴棋書畫,聽母親說前頭李嫂家的事。


    然後母親說,嫁衣要自己縫,於是又向母親學習針法。


    六月的天說變就變,剛才還是悶熱的,這才一炷香功夫,烏雲便密匝匝地壓在天邊。


    煩悶,木言青心中一陣莫名的煩悶,總覺得有事要發生,不留神針就紮破了指尖,鮮血染上嫁衣,紅得更深一層。


    放下手中的物什,母親也擱下在繡的荷包,母親問“璟兒可是累了?血染了的嫁衣不吉利,隻能明天又趕著再做一件。”


    宮裏的宦官不知何時來的,帶著


    皇帝的聖旨,扯著嗓子在院子裏尖聲尖氣地叫著“聖旨到”,木言青和母親也趕緊到院裏去接旨。


    院子裏父親跪在那裏,麵如土色,她和母親就跪在父親身後,木言青在想她一生戎馬的父親何時如此畏懼過。


    跟著木利跪倒的有烏壓壓一地人,大紅袍子的宦官用尖細的嗓音傳達皇帝的意思,木言青想聽,卻聽不進,隻從拚湊的隻字片語知道了大概意思木利勾結敵國,欲意謀反。最後輕飄飄拋出皇帝的判決滿門抄斬。


    然後刀忽然就染了血,這五進的宅子,瞬間一片混亂。有人哭喊,有人掙紮,有人奔逃,有人倒下去。母親用力推開他,說“走!”雪亮刀尖從背後穿出來,木言青下意識去扶,滿手的血,滾燙……燙成她手心裏最後的紋路。


    走!走!走!惶惶然,惶惶然就記得這個“走”字,她本能的殺出一條血路,又惶惶然地想走到哪裏去呢!她的家在這裏,她的家人在這裏,她的母親在這裏,況且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娘!”恍惚間,她被人帶走,帶離她的家,不,她的家已經破散了。


    醒來已是第二天,她在破廟裏。“阿青,別怕,是我。”那個聲音像是從及遙遠的地方傳來,那麽遠那麽遠,遠到猶如在夢中。木言青努力抬起眼,想要看清楚他的麵容,卻是怎麽也看不清楚,仿佛隔得太遠,隔了山,隔了水,隔了生與死。這個人應該在北疆,繼續打他的仗,立他的功,升他的官,在打了勝仗的晚上輸的精光。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會在這裏?


    “阿青,給。”一個水袋遞到她眼前。


    木言青呆呆看著眼前的人,他微笑。


    她疑惑,這是夢嗎?


    當然不是夢,夢裏怎麽會有這樣真切的眉目……夢裏隻有哭喊,掙紮,鮮血,母親絕望的目光。還有最後,手心裏滾燙如刀割的掌紋,木言青怔怔地想,怔怔地,笑了一下。


    “對不起……”莫辭上前抱緊她,用力地,像是要將她整個人都嵌入他的身體裏,嵌入他骨肉之間,再不分離。他將頭埋在她的頭發裏,悶聲道“我來遲了。”


    遲,是,太遲。木言青生硬地回應他。她木然地想可是縱他來得早些,再早些,又能改變什麽呢?


    “阿青,你還好嗎?”良久,莫辭低低地問了這麽一句。


    她怎麽可能好?她的家人,木家上下二百餘口人,惟她一人逃了出來。她父親是愚忠,君要臣死臣非死不可,他一定不會反抗,一定會任人宰割。至於其他人,自是隨她父親的意思。這二百餘口人的血海深仇,她記下了,總有一天,她會連本帶利討


    回來。


    “阿青,你打算怎麽辦?”


    “自然是要報仇。”除了報仇,她想不到自己還可以做什麽。


    “阿青,你信我麽?”不等木言青答,莫辭又說,“阿青,跟我走,你放心。”


    他並沒有說讓她放心什麽,但是,她就這樣信了他,由著他帶他回去梳洗,由著她幫他換過衣裳,由著他帶她回了北疆。


    世間萬物都會變,更何況人。


    寒風呼嘯而過,腳凍得像兩塊冰。怎麽還不到?鳳璃緊了緊身上的風衣,這極北苦寒之地的冬日可不是那麽好熬。


    緩緩地前行,等進了城,找個驛館,一定要先泡個熱水澡暖身,等明天天一亮,立刻重新租一輛馬車,繼續趕路回南方,自此再也不來北方。


    前不遠處似乎有巡夜的士兵,他心裏雀躍著,這說明他快到了!加快腳步,終於不用受這該死的凍了。


    城外天寒地凍,方圓十裏一片荒蕪,城內燈火通明,隻是屋舍禁閉。


    好不容易入了關,鳳璃本以為不會再如方才那麽冷,卻不想城內毫無生氣可言,他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辦。


    忽地眼前一黑,便直挺挺地倒下,有巡城的將士看到了,問“副將,前麵好像有人暈倒了。”


    “帶回去讓將軍決定。”


    營房內暖氣融融,鳳璃身體漸漸回暖,人也有了意識。緩緩睜開眼睛,陌生了環境讓他心裏敲響警鍾,他怎麽到這了,這是哪裏?


    “將軍,他醒了!”小兵跳起,小跑過去找在他們心中如神祇般的將軍。


    一白袍小將朝這邊走來,顯然是剛打完一場戰還未換下戰袍,“醒了就好。”


    “阿青,你可還記得我?”鳳璃看清來人,心中更是歡喜,本想著不被凍死就好,未曾想到在這裏會遇到自己的舊友。原來這是她管轄的地盤。


    “記得。”怎會不記得,那個常趴在牆頭,偷看自己習武的少年。“你現在身體寒疾怎麽樣?”她記得那時的鳳璃體弱多病,哪像那時的自己,因自幼習武,身體壯得跟頭牛似的,一年到頭難得病兩回。


    “比以前好多了,以前隻能忍著難受,捱著。這些年在北域,學了一身醫術,寒疾便有了抑製。”鳳璃言青,說得平淡。


    “嗯,你好好休息。”自小他們兩個便是一個學武,一個學醫,那時他的醫術已經很好了,如今肯定是更高明了,連寒疾都得到了抑製。


    木言青走出營房,雪停了,中庭月色正清明。抬頭望月,她彎唇一笑,許久沒見到這樣的月了,至於鳳璃的出現是好是壞,她不知道,隻是鳳璃知道木家敗落的消息嗎?


    也許知


    道,也許不知道,不過那又有什麽關係呢?


    身子忽然一暖,一件墨狐大麾披在她身上,她知道,一定是莫辭。


    “在想什麽呢?”


    “沒什麽,這麽晚了,快去休息吧。”她相信莫辭,隻是有些事,她不能告訴他。


    莫辭看著木言青深一腳淺一腳地離開,雪地上空留一路腳印,心裏有點失落,她還是不完全相信自己麽?轉身也離去。


    雞啼三聲,已是破曉,木言青躺在床上,思索著一些事,混亂的思緒像一團亂麻,不知道要從哪裏理起,她現在能繼續做她的將軍打她的勝仗,護北疆百姓安穩,全是因為莫辭。


    他一直沒有說回北疆要做什麽,隻要她信他,所以隨他又回到了北疆,這個她前半生多數時光在這裏度過的地方。


    也就在她重新領兵的時候,京城也發生了變數,皇帝病歿,新帝明淵登基,明淵不許她再為將軍,明淵的旨意很清楚,她不過是一個逃出去的罪臣之子,沒資格再領兵打仗。


    當然,有沒有資格不隻是明淵一個人說了算的,北疆的百姓擁護她,將士們信服她,即使明淵再阻攔也是無濟於事,於是她隻管做她的將軍打她的勝仗。


    (本章完)


    (教育123文學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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