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一扇黑門,就進入一個世界了。一牆之外的陽光挺好,卻也有風,是從旁邊的高樓下過來的,壓縮了的,無形而尖硬;這門就隨身緊關,一切複沉淪於黑暗了。


    主人是玩墨的,這黑屋大致也和諧。"愛烏及屋"嘛,眼睛看墨的顏色多了,便從門縫裏斜射進來的三根五根的光線,光線的一切的生動裏,也能欣賞出這一處墨用得勻,用得活,有其亮色和韻味。


    屋的開間是三米,入深也是三米,三三得九,如果再有一點縱橫,一切就好了,是一個囫圇數字的平方。再如果主人是一個無所為的人,一張桌子上置一個花瓶,插幾枝假花,玻璃下壓幾張影星美人圖,一個書架上放幾排油瓶、醋瓶、酒瓶、那也就滿足了。偏主人玩墨是玩在紙上的,這桌上桌下、書架裏書架外,全堆放了紙卷,一屋子易燃之品。那麽,鍋盆碗盞,衣物用什就寸土必爭,竟然能巧妙地放下三個沙發:一個大沙發,白日迎賓待客,夜裏供兒子安眠,鬼知道兒子卻能在沙發上長就那麽高個子!兩個小沙發,永遠是夫婦享受的地方了,而且恰到好處,沙發前可以放一個永不熄滅的火爐。人以食為本,火爐上的水壺日夜是醒著的。醒著的是難受的,所以總嘮嘮叨叨。


    主人常常在沙發上坐了,取笑水壺不曠達。


    當然,始終不醒的是另一個房子,長沙發緊邊的地方,有一個門洞。門洞沒有簾子,好了,這正是黑簾子,永遠於所有來客是一種神秘。如果有一隻貓進去,放大了瞳孔,就知道這是主人的臥屋,七平方米的,妙在安一張雙人床,不鬆不緊。而又是從床上到床下,是書是報是紙卷。一個黑封了的窟,最宜於入靜,因此主人一直未失眠過。


    蜈蚣有一百條腿,但並未嫌棄過腿多,雲鶴有兩條腿,但也並未抱怨過腿少,甚至它落下來,還喜歡一腿獨立!實在沒有地方讓家具立腳,因為人腿太多了。惟高高的亂紙堆上,明亮亮是一台小小的座鍾,座鍾裏有一貓頭鷹,怪眉怪眼。貓頭鷹是夜之魂,能在這裏最好,滿屋有了一種莊嚴感。


    臉一日洗幾遍,臉還是不幹淨,眼一生不洗,眼永遠是亮的。空餘的地方發揮不了拖把和掃帚的功能,也就不去花那份錢,反正人是活動的,是天生的避塵珠。奇怪的是空氣沒有因空間狹小而稀薄,為了看清人之呼吸,就以香煙為有形的空氣,吸進一口,吐出三口,嫋嫋扶搖到屋頂,祥雲籠罩大可在俯察品類之盛後,再可仰觀宇宙之大了。


    主人的不修邊幅,是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也。


    但臥屋裏掛有一把胡琴,外室裏懸有一柄長劍;胡琴被塵土封住,又沒彈,但它響動的是一首無聲的音樂,長劍被塵土封住,但它舞動的是一幅無形的英姿。當屋垂吊的一盞電燈,視認為一輪太陽,門後掛著的一片圓鏡,視認為一輪月亮,太陽永不落,月亮永不缺。兒子說:還有八顆星星,兩顆在他臉上,兩顆在媽媽臉上,四顆在爸爸臉上,因為老子有一副眼鏡。夜裏或許斷電了,爐火光亮,人之初是善的,人之影卻詭變,在四麵牆上忽大忽小,忽長忽短,自己常常為自己吃驚和感動。


    工作了一天,身心都十分疲倦了,進入這個世界,窄小卻溫暖,昏暗而安妥,無害人之熬煎,亦無被害之惶恐。男的有妻,女的有夫,夫妻有子,有酒且飲,無酒清談,隨形適意,其樂無窮。夫婦又坐在兩個小沙發上了,看蘆葦頂棚上老鼠打架,打得那麽激烈,結果就一隻掉下來,不免說一聲"有什麽過不去的!"然後觀起西牆上的裂縫。裂縫好寬,斜斜下來,有分有合的圖案,看作是一棵禿樹,也看作是一個枯筆字,更多的看作是抽象的畫,常看常新。最得意的,也最欣賞不夠的是東南牆角上的蜘蛛網,大若雨帽,經緯高超,塵煙熏迷,絲粗如繩,那是人工所不能及的藝術品啊!


    主人是搞藝術的人,人亦成了藝術。這藝術真美。


    主人是誰,說出來我知道,你知道,而且在這個唐都古城裏的差不多的有職有位的更知道。因為在他們寬敞明亮豪華的住宅裏,掛滿了通過各種渠道得來的行、草、隸、篆字幅,且常常對來訪者介紹說:"瞧,這字絕吧,我們這兒傑才濟濟,這便是著名的書法藝術家薛鑄寫的呀!"


    草於1986年1月9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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