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了剛才還在做的夢,我說不清這個賊的出現是一種什麽緣分,我說,我要見舅舅,咱們去紅岩寺。)


    爛頭去上廁所,卻在院子裏咳嗽了一聲,老太太的女兒就出去了,這情景別人沒留神,但我卻注意到了,直在心裏罵爛頭膽大,卻也站在門口,以防老太太的女婿去院裏。過了一會兒是爛頭先回來,他在對我說如果要去紅岩寺,還得原路返回到三岔溝口再進北邊的溝,需要二至三天,即使舅舅在紅岩寺,會不會就還呆在那裏的,問我怎麽辦。接著是老太太的女兒也進來,手裏提著從廚房拿來的熱水壺,問我們喝不喝,都說不喝,她也不倒了,說:“從前邊的腦溝梁翻過去往東,是可仍直接到紅岩寺的,隻是路難走。”我看看她,卻發現她脖子上的黑色繩係兒不黑了,是條黃色的。黃色繩係兒是爛頭買來的彌勒佛掛件的繩係兒。我立即肯定了她先頭掛的就是我的金香玉,是爛頭偷拿了去送她的,剛才在院子裏他將自己的那掛件又交換了。我心裏一喜,說:“這就好,路難走卻捷快麽!”爛頭又踢了賊一腳:“你知道路不?”賊說:“知道,我就是從這條路過來的。”爛頭說:“那你帶路!”就這樣,意外的盜竊事件,賊竟成了我們的向導。老太太和她的女兒趕緊燒鍋做飯,一定要我們吃罷飯了清早趕路身子不冷。我和爛頭也就收拾行李,爛頭在彎腰係鞋帶時突然叫道:“書記,你瞧那是什麽?”


    我彎腰看了,就在炕與櫃子的夾縫處有了我的金香玉。爛頭說:“這一定是你睡覺時卸下來放在櫃蓋上掉下去的,要是沒尋著,我可是重大嫌疑犯了!”我沒有說破,隻笑道:“活該完璧歸趙給舅舅哩!”賊是個瘦子,殷勤機靈,一路上對我們伺候得還好,我就慢慢放鬆了對他的警惕,讓他背著我們裝幹糧的袋子和槍。經過一片林子,爛頭的頭痛病犯了,我讓他靠在樹上替他捏頭,捏得我一身汗,疼還不能止,我就讓賊為他捏,後來拿拳頭砸,甚至脫了鞋啪啪啪地扇打天靈蓋,疼才減弱了,但人卻虛脫得躺在那裏如一攤稀泥,連眼睛也懶得睜。爛頭的病這是整個尋狼過程中犯得最嚴重的一次,他說他有死亡感,我也感到了他要死亡的恐懼,我叮嚀賊去林子裏找些泉水來,我當時想著⊙水找來了可以給他燒一缸熱水喝,我卻真傻,竟一時忘記了他的身份是賊,並沒有讓他放下背著的方便麵口袋和槍。賊去了好久的時間沒有回來,我氣得隻是罵,但是沒有聲息,待我親自走出林子,林子外的一個崖腳處有一泓水泉,泉邊有賊跪下去喝水的膝蓋印,一棵小樺樹上掛著槍,而賊不見了,方便麵口袋也不見了。


    這個半天,我和爛頭是沒有吃一口食物的,我跪在爛頭麵前責備著我自己,爛頭卻安慰著我了。他完全像變了個人,說隻要槍沒有丟,這就好,少吃一頓兩頓有什麽呢?我讓他多歇一會兒,重新去舀水來燒了給他喝,並要出去尋找能吃的東西,他扶著樹站起來,說不敢多歇的,歇久了就走不動了,必須限天黑得趕到紅岩寺。可想而知,我們行走得是多麽緩慢,直到天黑,才走到一個有著人家的溝裏,拍打著門環要求投宿。


    你是無法想象,深山中會有如此整端的四合院,雖然堂屋、廈房、以及柴棚磨坊牛棚豬圈院牆都是以石板苫頂,但寬敞幹淨,連一根柴草渣兒都沒有。更出奇的是大大小小六七口人,皆五官清朗,衣著鮮亮,你不得不感歎在深山裏除了癡呆、羅圈腿和癭瓜瓜外,仍是有著英俊人物的。我們進去的時候,這一家人正在吃晚飯,在那麽一個灶台上安裝了一架更來滄櫻盤好的蕎麥麵團放到了更來滄擁牟圩永錚一個人騎在杆杠上往下按,更辣慍尚沃笤詮裏。他們是按下一槽供一個人吃,滿屋子是濃濃的醋的酸味和芥末的嗆味,翠花連打了幾個噴嚏。我們說明了來意,從大炕上跳下來的男人說:“嗬,城裏人!這你們尋對了,我是村長,這一溝裏再沒有比我家幹淨的了!坐呀,坐呀,給客人先按一槽子啊!”麻辣更朗欠淺:玫畝西,我吃了兩碗,爛頭吃了三碗,出了一身的汗,頭痛是明顯地好多了。吃罷飯,男人和我們坐在安排我們歇息的廈房裏說話,翠花則被孩子們抱著玩耍。男人問爛頭還頭疼嗎,爛頭說老毛病了,不礙事的,男人就說我給你治治,說著拍拍爛頭的腦袋,舀碗清水呸地往牆上潑了,將一個大鐵釘叼在嘴角,又拿起一把錘子,問:你叫什麽名字?爛頭說:穆雷。男人說:一會兒我叫你,你就應著。爛頭說:嗯。男人低了頭嘰嘰咕咕念叨了半會,猛地把釘子往濕牆上揭,砸一下,說:穆雷!爛頭道:哎!錘子再咚地一砸,連說了三聲,爛頭應了三聲,錘子也砸了三下,男人說:還疼不疼?我看見爛頭在瓷著眼尋感覺,末了說:好多了。男人說是好了還是好多了?爛頭說:我這病我知道是怎麽害上的。男人說:我雖不是醫生我卻知道害病不外乎三點,一是內傷,一是外感,一是宿業,內傷外感吃藥打針能治的,宿業就得還孽債了。爛頭說,你家有葫蘆嗎?男人說有,爛頭說你找一個來,我得把釘子往葫蘆頭上釘了!


    男人果然找來一個葫蘆,爛頭就把三顆長釘往葫蘆上釘,一邊釘一邊說:你是往牆上釘哩,我老家那兒的老人讓我往葫蘆上釘,葫蘆權當我的頭,別人遭孽了到陰曹地府受刑,我是現世報!那男人倒嘿嘿嘿地笑了一通。


    “頭疼了用釘子釘,手腕子變細發軟了怎麽治?”我想起了舅舅,問這男人。


    “誰有這病?”男人說,“前世若不是被人繩綁索捆,也該是今生裏繩索捆綁過別人,是不是?”


    我不知該怎麽回答。


    院子裏一陣豬的叫喚,男人對著窗口朝院子裏喊:“給蒸些土豆吃哇,吃飽了少屙少尿也是分量嘛!


    把架子收拾好!“院子裏說:”這你得綁架子哩!“男人轉過頭對我們說:”明日得把豬抬到山下收購站,晚上要收拾好抬豬的架子的,咱這兒沒通公路,啥都要往山下抬哩!“我們忙說,你忙吧,男人就走了。


    爛頭卻對我眨忽眼兒,說道:“你不去阻止?”我說:“我阻止幹啥?”爛頭說:“把豬交到收購站就是為了殺豬吃肉呀!你總反對我吃葷,可都不吃葷了,收購站的人幹啥呀宅屠宰場的人幹啥呀,肉店的人罐頭廠的人都幹啥呀?!”對於民間廣泛流傳的輪回轉世說法我是不以為然的,那是為了給芸芸眾生勸善,但我堅持靈魂是隨物賦形而上世的,人雖然是萬物之精華,從生命的意義來說,任何動物、植物和人都是平等共處的,強食弱肉或許是生命平衡的調節方式,而狼也是生命鏈中的一環,狼被屠殺得幾近絕跡,如果舅舅的病和爛頭的病算是一種懲罰,那麽更大的懲罰可能就不僅僅限於獵人了!我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那你就慢慢地頭痛吧!”“我活該疼,”他說,“可你說植物也是有生命的,你怎麽還吃糧食蔬菜呢?”


    “不吃糧食蔬菜,滿世界都是莊稼草了!”“可現在人吃得把所有能種莊稼的地方都開墾成田了,這怎麽說?!”“這不就有了戰爭、災荒,不又要計劃生育嗎?”


    “你是文化人我說不過你。”爛頭揮了揮手,收拾床鋪要睡覺了。我們常常為這樣的問題爭論,但爭論從未有結果,我也恨我自己沒有更高的文化水平,一下子就說服了他。但每一次爭論完,我倒吃驚我現在怎麽蠻有了覺悟,已經不是以前西京城裏的那個灰不遝遝的我了?堂屋裏,房東的女兒打開了收音機,正播放著什麽曲子,音樂一起,我的感覺裏,無數鋒利的刀子在飛。便想到西京城裏老婆這陣在幹什麽呢,那個小圈子裏的文化人又在幹什麽呢,他們一定都在疑惑:子明呢,子明到什麽地方去了?而我現在是躺在了商州深山的農家裏,窗外是鳥的鳴叫,床下有蛐蛐在呐喊,一直趴在東邊牆上的那隻簸箕蟲,這會兒也爬動了,發出嚓嚓的碎響了。


    爛頭鋪好了被褥,蹲下去往床下探望,他是睡過了一次有木瓜的床,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繩,又罵了一句生龍寨的老頭子。


    “那是人家故意要整你的,”我說,“哪裏會到處都在床下放木瓜?”


    爛頭關了門,突然笑嘻嘻了一會,悄聲說:“我給你現在說哩,那婆娘是個好婆娘,水大得很哩。”“你還真的得了手了?”我說。


    “外邊人麽,哪個獵人沒那個事?”他說,“你也是出來時間不長短了,你就不想老婆?”我沒理他。


    “我這陣想了。”他盤腳搭手坐在床沿,在席上掐個席眉兒掏耳朵。“一掏耳朵,注意力就到了耳朵上,下邊的就沒事了。這是你舅舅教給我的。”“頭才不疼了就胡思亂想!”我摸了摸胸口,隔著襯衣,硬硬的,金香玉還在。“睡吧,睡吧,這兒是正經人家,你別讓人家聽見了賤看咱。”“哎,幾天不見你托屁股了,痔瘡好了嗎?”


    我動手去拉電燈開關繩兒,卻同時發現從窗欞到對麵牆頭拉著的掛衣服的鐵絲上,一隻老鼠倒著身子,四腳吊著往過爬,就像人手腳並用過澗上的鐵索。我哎了一聲,老鼠已過了鐵絲,迅速地從窗上溜下來不見了。我和爛頭立即關嚴了門窗四處尋打,可就這麽一間房子,卻怎麽也不見老鼠的影。牆角有個草帽,我踢了一下草帽,草帽下也沒有。我和爛頭覺得奇怪,坐在床頭看動靜,翠花一會兒抓床角,一會兒刨刨枕頭,最後也臥在那裏發呆了。


    就這麽大個地方,老鼠能跑到哪兒去?爛頭又用腳踢了踢那個草帽,草帽還是那個草帽,踢到門口。


    我說草帽是人家的,你踢到門口,夜裏開門不小心踩壞了給人家賠呀,過去把草帽撿起來往牆上掛,草帽卻沉沉的,一翻過來,老鼠竟四腳緊緊地趴在草帽殼裏,我一驚,猛地站起來,桌角正磕著額頭,血刷刷地流下來,老鼠就勢躥上門框從屋椽的縫裏逃走了。驚叫聲驚動了院子裏忙活的村長,進來忙為我燒了一些頭發灰敷住了傷口,說:“這也好,你頭上一爛,你那同誌的頭就不疼∷。”重新睡下,翠花上到我的床上來,還是那麽弓成一盤在枕頭下,我把它撥走了,爛頭笑著說,翠花翠花,你過來,真老鼠你抓不住,可別把我的東西當老鼠抓啊!


    天未明,院子裏就一片響動,是村長和幾個孩子將豬捆綁在擔架上要抬下山去的,我們似乎醒來,又沉入夢境,一直睡到了太陽從窗欞裏照進來,半個屁股都熱辣辣的了。家裏隻有了村長夫婦,吃早飯的桌上,我問起紅岩寺的方位,村長立即問:去弄金香玉嗎?他也知道紅岩寺老道手裏有金香玉?!“這誰不知道呀?”他說,“這一半年多少人都去弄金香玉哩,那老道手裏早都沒貨了!”老道不是撿了一整塊金香玉嗎?誰弄走的,能不能再弄到?我說:“我這個同誌一心想弄一塊的#”爛頭就看著我,有些不好意思。“你們真的想要嗎?”村長說,“我可以給你們想辦法,也隻有我有辦法,但價錢是有些貴。”爛頭問什麽價錢?村長的話卻使爛頭心涼了,我也心涼了:三百六十六元一克,如果真要,他可以去找一個人,聽說此人從老道手裏買走了全部的金香玉。“能不能少一點呢?”“這已經價低得不能再低了!”話說到這一步,買賣已不能再做,我們就告辭了。出門時,村長還在笑著說:還是去紅岩寺嗎?我們說,那兒有個人在等我們。他說,我的話你們要信的,就是去了紅岩寺找著老道士,你們也是弄不到一克重的金香玉呢。我們說真的有人在那兒等我們的,他說那好吧,從這兒上前邊那個坡,坡梁上往東走二三裏路順一條岔路下坡,沿溝道走,再拐一個崖腳,往西直走就能到紅岩寺的。路過崖腳,那兒有戶人家,你們捎個口信,讓他們上山去修梯田,就說是我說了,過五天我去檢查的,梯田還沒修好的話,春上的政府救濟款就徹底沒了。


    我們按指定的方向走,所見到的稀稀落落的人家,都是茅屋,人穿得破爛,不是形容枯槁就是蓬頭垢麵,就感歎這一帶是窮,再沒見村長那樣殷實的人家了。中午飯後,我們鑽進一戶人家想買些飯吃,一進去就趕緊出來,滿屋子淩亂不堪,一個豁唇男人和三個孩子正吃苞穀糝糊湯麵,大鐵鍋裏用鏟子一鏟一疙瘩,然後就盛在原木挖出的三個小坑裏,三個孩子坐在原木前狼吞虎咽。我疑問怎麽不端了碗吃?爛頭說,怕是沒有碗,你瞧瞧這日子,全部家當不值幾百元吧。但窗台上是有一薊碗的,半碗切成方塊泛著寡白色氣的熟肉,我說:“還有肉吃麽!”男人說:“今日請人鋤地呀。”三個孩子立即都跑過來,滿口滿牙的苞穀糝,說:“不能吃我們的肉!”退出這戶人家,我抱怨日子這麽苦焦,卻還生一堆孩子,爛頭說大山深處麽,夜那麽長,你讓他們幹啥呀?世上的事就是那麽怪,家境好的不是生不出娃娃就是隻生女娃,越是窮越能生,一生都是光葫蘆!


    到了崖腳,歪歪斜斜了兩間土屋,土屋是蓋在半坡的,前麵的牆很高,後麵的牆卻低,椽頭幾乎就挨著了崖石,翠花突然興奮了歡叫,黑乎乎的門洞裏就忽地躥出一條狗來。我拔腿便往回跑,爛頭也蹴下身抓石頭,狗卻後腿立起來,前爪使勁搖動,爛頭叫了一聲:“富貴?是富貴!?”聽見叫富貴,我定睛看時,可不就是富貴!而那一瞬間裏,舅舅就站在門口,他披著一身的陽光,眯著眼睛在看我們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懷念狼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賈平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賈平凹並收藏懷念狼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