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爛頭過去說:“是不是我們在這裏,你故意不肯與人家相認?”舅舅罵了一聲:扯淡!)


    我們在飯店裏吃飯,商量著今天下午往北邊的塬上去還是明日去南三十裏的高壩坊。舅舅說高壩坊在明清時是有名的金礦區,現在是廢了,留下了無數的礦洞,礦洞都曾是狼居住過的。他這麽說著,突然就擊掌叫道:“想起來了,想起來了!”


    我和爛頭倒嚇了一跳。


    “還記得上午見到的那女人嗎?”舅舅說,“她是一頭金黃頭發吧?”


    “是一頭黃毛。”“你在哪兒見過這麽黃的頭發?”


    “電視中的外國人。”“那是隻金絲猴?!”舅舅說,“肯定是金絲猴!”


    “她是金絲猴?!”“是金絲猴,”舅舅說:那一年他是和成義在月照山打獵,遇見了一隻狼,狼和他們在梢林裏兜圈子,狼的智力絕對不比人差,周旋得他們都快要神經了。成義這時候發現了目標,連放了數槍,過去看時,打得趴在地上的卻不是狼,是一隻金絲猴。這隻金絲猴的前爪被打斷了一根趾頭。成義把它抓起來,金絲猴大聲尖叫,成義怕讓人知道,用繩子紮了它的嘴,脫下衣服包住。金絲猴是不能捕殺的,他請求成義趕快放了,但成義偏不,說金絲猴的皮值大錢,南方有人來收購的。他拗不褒成義,成義把金絲猴帶回到鎮上,就把金絲猴縛了四肢藏在村外的一個破窯裏,去和收購金絲猴皮的南方商販聯係,他就去報告了派出所。


    他的原意是能搶救金絲猴就是了,可派出所的人去了破窯,並沒有見到金絲猴,卻正碰上成義在強暴一個女人,女人在竭力反抗,而成義則撕爛了人家的衣服,將人家的乳頭咬破,下身也摳出了血來。派出所的人來後,那婦女哭著逃走了,但成義承認他是抓住了一隻金絲猴藏在破窯裏,卻發誓他沒有倒賣金絲猴,他來破窯裏取金絲猴時,金絲猴不見了,偏偏有那個女人在這裏。這是他思想敗壞,起了歹念。


    派出派很快抓到了南方來的商販,並搜到許多金絲猴皮和蟒皮,也交待了曾經要和成義做一回金絲猴買賣的事,商販和成義便一塊被逮捕了。


    “這金絲猴在這兒碰著我,它來感謝我了,它竟然還能記得我!”“舅舅不是在說夢話吧?”


    “咋的?”


    “你救的是金絲猴,可來感謝你的是一個女人!”“沒腦子!”舅舅噎了我一句,“金絲猴成精了,成義強暴的也肯定就是它。”“還真有這等事?!”“這有啥詐唬的?”


    “這麽說,什麽都可以幻變成人的,那個賣豬的人說狼都上世成人了,也不是一句戲謔話!”“菩薩都有三十六相哩!”爛頭卻叫苦他的豔遇裏會不會也有著一些並不是真人的,我疑惑昨日在王生家,舅舅堅決不讓住在那兒,又說過王生老婆的長牙,是不是舅舅感覺到那老婆也不是正經的人了?這次進商州,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情太多,但令我思維發生改變的莫過於野獸是可以以人的麵目出現。過去讀書,書上說神俺3R勻說男巫叢詿蠼稚希商店裏,或普普通通的飯館內出現,說不定你身邊的就是神仙或者妖魔,我總以為這是比喻和文學家們的藝術之語,原來深山裏的山民也一直是這麽認為的,閘看得那麽平常自然,而現在又使我真真切切地目睹了。我突然有了一種浪漫之想,舅舅和那個金發女人的奇遇既然有著如此美麗的故事,何不再了解清楚,寫出一部小說或一出戲劇呢?我和爛頭耳語起來,相信那個金發女人沒有走遠,還在劉家壩子裏,就決定出去尋找,但舅舅卻抬起頭來說,他得到北邊三十五裏外的丹鳳縣城去一趟。


    “你們同我一塊兒去不?”他說,“壩子裏有蹦蹦車,一會兒就到了。”說的是關於尋找狼的故事,但真正要尋找的狼遲遲沒有出現,而舅舅卻又要到丹鳳縣城去,作為故事中的我多少產生了懷疑:能尋找到狼嗎?舅舅普查到的十五隻狼數目是準確的嗎?他這次出來是真心協助我呢還是僅僅為了心理的慰藉?他豪爽剛烈的性格漸漸在我心目中變得陰冷,古怪,難以捉摸。但舅舅畢竟是舅舅,畢竟是領導著我們的隊長,我不能違拗他,爛頭也肚裏不滿嘴上不說,我們坐上了一輛三輪摩托改造成的運貨車,他的頭痛病就發作起來,哼哼唧唧,隨著貨車劇烈地具簸,腦袋在車廂上一磕一碰,後來就頭抵著廂角,令我想起了生產著的大熊貓。州城離我們是越來越遠了,黃專家是繼續在醫院裏接受治療呢還是送進了瘋人院?施德主任會改行嗎,改行又能改到什麽單位去?運貨車開得飛快,路麵的土坑又一個接一個,車就像跳舞,我的思緒便不停被打斷,在懸崖峭壁上開鑿出的路麵拐彎處幾乎都是硬折成的,有幾次險些和對麵開來的車輛相撞,我緊張得抓住廂欄蹲著,叮嚀道:師傅,開慢點!司機叼著煙卷兒說這還快呀?你不就是帶了個照相機嘛!一進了縣城,車停下來,我的痔瘡就犯了。我是上下都有毛病的人,口腔潰瘍還沒完全好,現在痔瘡一犯,感覺裏大腸頭子掉了下來,隻好走路匡起腿,且不住要靠邊用手托托屁股。而富貴也成心惡心我,我靠在牆上一托屁股,它就乍起後腿,露出那一節不潔之物將尿撒到牆上去。


    縣城有縱縱橫橫的幾條瓦房街,順著一座山坡直漫延到河邊,舅舅一直黑著臉,他在前邊走,我們在後邊跟著,也不知道他這要去幹什麽?街上似乎有許多人認識他,他一和人打招呼臉上才活泛開來。


    “舅舅好人緣!”我說了一句。


    “當然嘍,捕狼隊的嘛!”爛頭說。


    “可沒人招呼你?”


    爛頭說,十年前他在青陽山的小煤窯裏下井當煤黑子哩。那時候,一股狼偷襲過丹鳳縣城,城東關的十八碌碡橋上一連咬死咬傷三個上夜班的人,弄得滿城人心惶惶,縣政府就請來了捕狼隊,三天三夜潛伏在橋頭等候狼的出沒。果然在那裏打死了兩隻老狼,又查尋狼蹄印,在縣城北十五裏的青陽山尋著了狼窩,一舉打死了另外兩隻大狼和三隻幼狼。原本那裏是一個狼的家族,四隻狼分別是兩隻公狼兩隻母狼,母狼生了幼狼,兩隻公狼為了獲得妻子的食物來叼人叼豬的。從青陽山下到鐳城有一條簡易公路,拉煤車從那裏經過,兩隻公狼常常在山崖上等候車輛,車輛經過時從崖頭上跳下去藏在車上,到十八碌碡橋頭再跳下來。捕狼隊就是潛伏在橋頭發現了狼的來龍去脈的。消滅了狼,縣上召開了慶功會,捕狼隊的人都披紅戴花,每人獎勵了千元。爛頭就是那一次尋著了舅舅,死纏硬磨參加了捕狼隊的。


    “噢,”我說,“舅舅之所以要到這裏來,是要重溫英雄的光榮啊!”“扯淡!”


    舅舅回頭罵了一句。


    “傅隊長,傅隊長!是縣政府又把你請來的嗎?”被舅舅罵了一句,我臉上有些掛不住,靠了一根電線杆托了一下屁股,從對麵小巷走出三個人高聲叫喊舅舅。


    他們的聲音顫顫的,似乎有些口吃。


    舅舅站在那裏,陽光照在臉上,眉毛皺了倒八字形。


    “你說什麽?”


    “縣政府沒有請你?”


    “我是省裏州裏的領導啦?!”“是省裏州裏的領導,他們隻有挨訓的份了!”


    那些人說,“你不知道啊,縣東十八裏地的黃家堡出了殺人狂啦,你聽聽,叫尤文,多雅的名字,可他殺了四十八個半人,在他家後院刨出了四十八具屍體,還有一條人腿!殺了這麽多人,你以為他是人高馬大一臉橫肉吧,不,個頭才一米五八,老婆還是個癱子,但他就是殺了四十八個半的人!殺人總得有個殺人動機呀,比如圖財因奸或者有冤有仇,全不是,這就怪了,我們還以為縣政府請了你來,看尤文是不是狼變的?”


    “你說天話!”舅舅說。


    “這麽大的事,我敢造謠?”那人說,“你到黃家堡去看麽,屍體擺了一大片,警察圍著,上麵還搭了帳篷,說是別讓外國的衛星拍去了照片丟咱的人哩。你去看看麽,尤文不是狼變的怎麽就殺那麽多人?或許你一見他,他就顯狼身了。“”他就是個狼,我又能怎麽著?“舅舅說。


    “你是捕狼隊隊長啊!”“捕狼隊早解散了。”“你不是還這一身的打扮?!”


    舅舅的臉陡然漲紅,他明顯的不自在,轉身在一家雜貨店攤上翻看著一堆瓷器,問了一下價,就兀自往前去了。我和爛頭緊追不舍,拐了幾道彎,一邊是高牆一邊是菜畦地,遠遠的有一個黑漆漆的鐵門,門上有崗樓和鐵絲網,站著帶槍的武警。我看到了那一個牌子,上麵寫著“丹鳳縣監獄”。


    “咱怎麽到這兒來了?”我站住了不動。


    “來看看成義。”舅舅說。


    舅舅到丹鳳縣城來,原來是為了探望在押的成義,是那個金發女人勾起了他對另一個獵人的懷念還是內疚呢?我和爛頭交換著眼色,默默地看著他向武警說明著什麽,武警似乎並不同意,他掏出了證件,又解了上衣讓武警看他的傷疤,最後算是通融了,他跑過來,征詢著爛頭和我:願不願意一塊兒進去?爛頭拒絕了,他說他頭痛,而且他負責拿槍和管著富貴和翠花,監獄是不允許帶這些東西進去的。


    “我也不去,”我說,“我不認識那個成義,我得去買痔瘡膏了。”舅舅勾頭想了一結兒,轉身往監獄門口走去,等我們差不多走過那畦菜地頭了,他跨跨跨地跑了來,對我說:“你能不能借我一百元錢?”


    “錢?”我說。


    “我給他捎條煙吧,他是個煙鬼。”我掏了一百元錢給他,“你們在巷口那家飯館等著我,我不會呆久的。”他說。


    我和爛頭坐在飯館裏要了兩碗麵湯來喝,爛頭說:“我倒沒啥,你一個省城人了,坐在飯館裏隻喝麵湯,你瞧老板連桌子都不願給咱擦!”我說:“等隊長來了一塊兒吃吧。”爛頭說:“我口裏寡得很,咱是不是先來一碟蠍子?”蠍子,我嚇了一跳,“你就是敢吃,哪兒來的蠍子?”爛頭努了嘴往窗外,巷對麵的一間門麵真的寫著“劉家蠍子宴”。爛頭就出去了,很快端了碟活蠍,叫嚷著說是酒泡了的,捏出一隻提在手裏,拿牙輕輕咬掉了蠍尾尖,然後丟進口裏嚼起來。我膽小,不紉動。“你不吃?”他說,“香得很的!”我說:“我原本以素食為主,今日看著你這麽個凶殘勁,往後我是徹底不動葷了!”於是,我們以吃葷吃素是凶殘還是善良發生了爭論,我沒有想到爛頭為了證明他吃活蠍的正確,竟給我算賬:正是有吃活蠍的,才有人去捉蠍子,養蠍子,有人開飯店賣蠍子,這使多少人有事幹,有錢掙,有飯吃呢?“我雖沒在這個縣上獵過狼,但我吃這碟蠍子也是對丹鳳縣的經濟發展做了貢獻的!”他拿筷子在碟子裏搗,一隻蠍子醉醺醺地爬出了碟子,他夾起來又丟在嘴裏,嚼了嚼,將一張空皮一樣的蠍渣丸拿舌頭頂出嘴邊,說了一聲“嚼不爛麽”,喝一口麵湯衝咽下去。我賭氣不和他坐一張桌子。而坐到鄰桌,鄰桌上的兩個人談論的仍是尤文殺人的事。當街上的人給舅舅說那個殺人狂,我以為在說誆話,而飯桌上又有人說起了殺人狂,才確認了真有這等事,忙問到底是怎麽個情況,兩個人爭著敘說,好像都要過口癮似的。原來黃家堡的尤文因為個頭小,又家貧如洗,三十歲上才討了個癱子老婆,矬子和癱子成一對,當農民也不會是能過好日子的農民,加上他們家在村外是個獨莊子,平日狗大個人也不去他們家的。這樣,他們就有殺人的機會了。他們殺人從不用刀,每每有人從門前過,尤文說:鄉黨,進屋喝口水麽!來人進來了,坐下來喝水,尤文從門後拿一把斧頭,不用斧刃,用斧背,就在來人的後腦勺上一敲,來人就倒地死了。然後夫妻倆剝死者衣服,上衣褲子鞋襪全脫下來,用褲帶一捆放在樓板上,屍體就靠在後院柴火棚裏,等殺夠五人了,在後院的土坑裏擺好,蓋一層土,再殺五個人了,再放進去蓋一層土。案子的破獲是一個去紙廠賣麥草的人被尤文殺了,發現了死者的口袋裏有一張紙廠欠款白條子,紙廠常以白條子欠款,需一月後方兌現,而尤文竟後來拿了白條子去兌現了八十七元錢。死者的家人一直找不著死者,曾去紙廠詢問,證實來賣過麥草又有另外模樣的人來兌過現金。一日尤文去鎮上趕集,恰碰上死者家屬和紙廠的人,認出了他,便把他扭到了派出所,以為他是小偷,偷了死者的白條子,並追問在哪兒偷的,想查出死者的下落。尤文當然說不出來,派出所人就去他家搜查還有什麽被偷過的東西,一查查出了柴火棚裏的死人,死人是三個,這事就大了,縣公安局便來了人審問,一問將一樁驚天大案問出來了。尤文總共殺了四十八個半的人,那半個隻有一條腿沒有身子,尤文也說不清,把院子刨了個底朝天,仍是尋不到那身子。殺了四十八個半的人,所得錢財一共是一百八十三元五角二分,尤文是記著賬的,死者沒一個在生前被尤文強暴過,也沒一個是死後奸屍,死者又都是從不認識的人,殺人的動機難以定下,尤文說:國家幹部我不殺,年輕力壯的我不殺,殺的都是老弱病殘和癡呆人,我是幫政府優化人口哩!說到這兒,那兩個人謔謔地笑了,我也笑了一下,沒有笑出聲來。爛頭聽見我們說話,也坐過來聽,罵道:這狗東西,殺人還有原則!就問我去不去黃家堡現場看看,這可是個大新聞。那兩個人說要寫文章使不得的,現場封鎖著,上邊有指示,拒絕任何記者去采訪哩。爛頭“噢”了一聲,又回坐到他的桌邊吃活蠍了,我卻走到店門口,望著街上忙忙人發呆。


    “喂,”爛頭說,“你發什麽呆?殺人狂專門殺癡呆人的,你好好發呆!”


    “他殺病殘的人呢,怎麽就沒遇上你這害頭痛的!”我打擊著他,說舅舅怎麽還不回來,便起身去監獄門口要接,爛頭還說:“你沒口福,你給隊長說我給他留些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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