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午站在樓道口, 看著林城步怒氣衝衝地倒車,撞到旁邊花壇的護欄上,再吱地一聲掉了個頭,唰唰地開走。


    他莫名其妙有點想笑,拿出手機給林城步發了個消息。


    -左邊燈罩碎了。


    轉身正要往電梯走的時候, 林城步的電話打了過來:“瞎看什麽, 上樓去啊!”


    “看都看完了。”元午說。


    “你手機別關機了吧?”林城步說。


    元午猶豫了一下:“嗯。”


    “我沒事兒也不會給你打的, ”林城步說,“但是有事兒打過去是關機的, 會很暴躁啊大叔。”


    “知道了, ”元午按下電梯鈕,“你開車別打電話了。”


    “我怎麽可能開著車打,”林城步說, “我停在路邊打的。”


    “快開吧,警察來拖車了。”元午說。


    掛了電話之後他進了電梯, 不知道為什麽, 還是有點兒想笑。


    最近火都發不出來了,算好算壞他也弄不清。


    梁醫生讓他控製, 主要是控製胡思亂想,他努力控製著,是不是控製大發了順便把脾氣也給控製沒了?


    弄不清。


    回到家想洗個澡, 站噴頭旁邊等了老半天, 出來的水都還是涼的, 他到外麵看了一眼, 發現熱水器不知道什麽時候燈滅了。


    他回來之後這熱水器一天24小時都是開著的,從來沒關過……他按了一下開關,燈還是沒亮。


    按了九九八十一次之後,他終於確定,熱水器壞了。


    他很煩躁地對著旁邊的桶踢了一腳。


    又有些愉快,脾氣還是有的。


    現在天已經涼了,洗冷水澡不太現實,他隻能用開水壺燒了幾壺水兌上洗了澡。


    這澡洗得還不如在船上了,船上還有個燒煤氣的小熱水器呢,就是有時候會突然發瘋調節不了,出來的水能褪雞毛。


    洗完澡看了看時間,還挺早,沒有睡意。


    他站在客廳中間,突然發現自己不知道該幹點兒什麽了。


    站了好一會兒,他才坐到沙發上,打開了筆記本。


    元申的筆記本他已經放回了出租屋,關於元申的一切都已經封存在了那裏麵,爺爺奶奶不會用,估計那台筆記本再也不會有人打開了。


    元午仰頭靠在沙發上,這樣的話,元申的那些故事,就不會再出現在他曾經存在的空間裏了,也沒有人再能聯係上笑盡一杯酒。


    關上那個房門之後,元申就消失了。


    我們是活在自己的腦子裏,還是活在別人的記憶裏?


    元申的問題沒有標準答案,但也許這個結局就印證了他一直以來的想法,他拚命地想要證明自己曾經存在過,最後卻還是……


    “啊。”元午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按照他自己製定的計劃,現在的時間段,不是他應該用來琢磨元申的時間。


    他從桌上拿起了十字繡。


    來吧天父。


    這是他準備繡好了送給林城步的,但是這麽長時間了他連臉都還沒繡出來……但是他覺得自己比林城步應該強很多,至少現在他非常強大地還沒有卡出過扯不開的線頭!


    不過對著天父的臉戳了半小時之後他有點兒煩了。


    扔下天父重新拿起了筆記本。


    買個熱水器吧。


    也許是因為查餘額時會看到自己的名字而無意識地選擇了回避,他已經很久沒有查過自己的餘額了。


    其實以前自己有多少錢他也沒有概念,酒吧的工作錢不少,他玩車年頭長,幫人轉手買個車賣個車也能賺,他又不存錢,買完房之後就更沒數了……


    他有些不安地打開餘額掃了一眼。


    ……天父啊!


    錢還有,但是已經不多了。


    他又翻出了自己其他的幾張卡,挨個查了一遍,有一張卡裏還有點兒,他鬆了口氣。


    還能再撐一段時間,撐到自己情況好一些能回酒吧。


    元午躺倒在沙發上。


    梁醫生說過,他可以回酒吧上班,回到熟悉的環境對他有好處。


    但他一直堅持想等情緒再穩定些才考慮……自己這還是在回避麽?回避什麽?一個與世隔絕活在自己精神世界裏的人突然醒來,變得害怕四周變得有些陌生的新世界?


    元午笑了笑。


    也許吧。


    或者就是懶的。


    林城步說話算數,沒有再跑來坐在對街的長椅上。


    元午每天還是會拿望遠鏡瞅兩眼,但林城步一直沒有再來過。


    沒有電話,沒有信息,就像他答應的那樣。


    嘖。


    元午看了看日曆,距離用筆圈出來的退房的日期隻有兩天了,他看了看旁邊放著的鑰匙。


    該去找爺爺奶奶了。


    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到底有沒有必要,但就像某種特定的程序一樣,這麽多年了,他需要跟兩個老人麵對麵。


    他想要把自己拉回真正的現實裏來。


    那些曾經傷害過他的話,和寒冷的眼神。


    那兩個讓他害怕,抗拒和遠離元申的老人。


    他吸了一口氣,閉著眼睛慢慢吐了出來,拿起手機,給林城步打了個電話。


    “早安!”林城步的聲音裏透著愉快。


    “早安,”元午說,“今天上班嗎?”


    “今天休息,”林城步說,“你要出門兒?”


    “嗯,”元午看了一眼鑰匙,“我要去……爺爺奶奶家。”


    “那我現在過去接你?”林城步問。


    “好。”元午突然有些緊張。


    “吃早點了沒?”林城步又問,“我給你帶點兒。”


    “好。”元午回答。


    林城步來得很快,門鈴按響的時候元午剛燒了水洗漱完。


    “先生您點的餐。”林城步靠在門邊,手裏捧著個飯盒。


    “你做的?”元午發現裝早點的不是快餐盒。


    “嗯,”林城步點點頭,“煎餃。”


    “隨便買點兒就行,”元午接過飯盒,“還自己弄,太麻煩了。”


    “不是專門給你做的,”林城步說,“我早上吃剩的。”


    元午看了他一眼。


    “是沒吃完的,不是咬剩下的。”林城步補充說明。


    “……你不解釋我還沒這麽惡心。”元午歎了口氣。


    “趕緊吃,”林城步進了廚房,拉開冰箱看了看,“你怎麽不屯點兒牛奶什麽的啊……”


    “沒那種習慣。”元午打開飯盒,也懶得拿筷子了,用手捏了個餃子出來吃著。


    “那你幹吃吧。”林城步說。


    吃完餃子,元午慢吞吞地去把飯盒洗了,洗完之後就站洗碗池邊舉著飯盒瀝水,看著水先是一串串然後變成一滴滴。


    “元午,”林城步在身後叫了他一聲,“你是不是不太想去啊?”


    “也不是,”元午說,“總得去的。”


    “嗯。”林城步應著。


    “怎麽?”元午回頭看他。


    “沒,就覺得你真能磨蹭。”林城步看了一眼他手裏的飯盒。


    元午笑了笑,把飯盒扔給他:“我換衣服。”


    說出爺爺奶奶家的地址時,元午有種很陌生的感覺,盡管他在那裏住了十幾年,卻在說出地址的那一瞬間發現自己甚至已經想不起來周圍的環境了。


    離開太久了吧,隻在元申自殺之後回去過一次,時間很短,前後不到半小時,就被爺爺奶奶哭喊著轟了出來。


    林城步不認識路,但也沒問元午該怎麽走,直接開了導航。


    元午手裏拿著個信封,裏麵寫了出租屋的地址,放著房子的鑰匙。


    他就這麽拿著信封,一下下地在腿上輕輕敲著,眼睛看著窗外。


    開到半路的時候,元午指了指窗外:“那條路轉進去,就是我們學校。”


    “高中嗎?”林城步抬眼看了看路牌。


    “嗯,”元午點點頭,“我畢業以後都沒再回來過,路口這兒也沒什麽變化。”


    “要進去看看嗎?”林城步放慢車速。


    “不了,”元午搖頭,“我對學校沒什麽記憶了,看到也不知道有什麽可回憶的。”


    林城步踩了踩油門,車繼續往前開過去。


    他也在一路看著兩邊的街景,這邊是城西,他幾乎沒有來過,但這裏是元午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他看著這些陌生的景色,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導航提示“目的地在前方道路右側”的時候,一直靠在副駕的元午坐直了。


    “是這兒了嗎?前麵?”林城步問。


    前麵是一片很老舊的居民區,大多是四五層的樓,樓與樓之問養雞養鴨養花亂七八糟地混雜著,很多樓一層的門就對著人行道。


    “嗯,”元午很低地應了一聲,“你慢點兒開。”


    “好的。”林城步減了速,一點點地順著路邊往前蹭著。


    蹭了五六百米之後,元午手指在車窗上輕輕彈了一下:“停車。”


    林城步停了車。


    元午看著車窗外麵,人沒有動,就那麽定定地一直往外看。


    林城步往他旁邊湊了湊,順著他看的方向也看了過去,兩棟樓之間堆滿的雜物旁邊,幾個老頭兒坐在一張小桌子旁邊正在下棋。


    元午的目光停留在他們身上,一直愣著沒動。


    “是你爺爺嗎?”林城步問,“哪個?”


    “車上等我。”元午回頭看了他一眼。


    林城步點頭:“給了鑰匙就走吧,沒什麽可說的就不說了。”


    “嗯。”元午推開車門跳下了車。


    這一片都沒什麽變化,看到眼前的樓和亂七八糟堆著的舊家具還有滿地跑著的雞,那種很遙遠卻又很熟悉的氣息一下包裹在了元午的四周。


    沒錯。


    就是這裏,他生活了十幾年,卻幾乎不願意回想起來的“家”。


    爺爺就坐在那裏,離他20米的距離,看著別人下棋。


    老頭兒老了,比他記憶裏的一下老了很多,深深的皺紋,老人斑,還有沒剩幾根了的白頭發……


    真是老了啊。


    元午在離小桌子還有五六米的地方停了下來。


    一個下棋的老頭兒抬眼往這邊瞅了瞅,愣了幾秒鍾之後推了推旁邊的爺爺:“哎老元,那是你們家大孫子吧?元午?”


    爺爺的手抖了一下,猛地抬起了頭,往這邊看了過來。


    元午跟他目光對上之後猶豫了一下,開口叫了一聲:“爺爺。”


    爺爺慢慢地站了起來,往他這邊走了幾步,嘴唇抖著,手也抖著,半天都沒有說出話。


    “我……”元午壓著心裏想要扭頭就走的衝動,剛開了口,卻馬上就被打斷了。


    “你來幹什麽!”爺爺顫抖的手舉了起來,指著他,“你來幹什麽!”


    “老元,老元,”旁邊的幾個老頭兒站了起來,拉住了爺爺,“你這是幹嘛,元午這多少年沒回來了……”


    “你給我滾!”爺爺甩開幾個老頭兒想要撲過來,“滾!”


    元午沒說話,退後了一步。


    “別這樣!老元你別這樣!”幾個老頭兒亂成一團,七嘴八舌地勸著拉著。


    爺爺應該是很生氣,勁兒也很大,一心想要撲過來的時候,幾個老頭兒拉他都有些費勁。


    元午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這樣的爺爺跟他記憶裏爺爺對著自己永遠冷漠的表情有很大的差異。


    說不上來的陌生感。


    其實本來也挺陌生的,爺爺更多的時候,給他的感覺隻是元申的爺爺。


    多餘的,他一直這樣覺得,他是多餘的。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元申才會覺得自己是多餘的。


    也許吧,大家都是多餘的。


    林城步下了車,站在車門邊往那邊看著。


    他看不到元午的表情,隻知道元午始終離老頭兒五六步的距離站著沒動,但他能看到老頭兒的樣子。


    憤怒,憎恨,寫得滿臉清清楚楚,還有敲進林城步耳朵裏的那一個一個的“滾”,他咬著牙才沒有馬上衝過去。


    也許是動靜比較大,旁邊的一扇門打開了,裏麵跑出來一個老太太。


    林城步剛猜測她可能就是元午的奶奶,這老太太已經撲了上去,沒等林城步反應過來,她一個巴掌已經扇在了元午臉上。


    “你來討命啊!”老太太吼著,戰鬥力比老頭兒要強得多,雖然瘦,但中氣十足,進攻速度也很快,元午剛抬手擋著,她已經對著元午掄出了好幾下。


    啪啪的。


    “我操|你大爺!”林城步一踢車門衝了過去。


    元午似乎沒有想要躲開或者回手的念頭,林城步衝到他身邊一把拉開他的時候,看到了他臉上冷靜而淡漠的表情,還有一絲茫然。


    “你幹什麽!”林城步對著老太太推了一下。


    老太太愣了一下之後,回頭看了看地麵,然後一屁股坐了下去:“哎喲你幹什麽,居然還帶了人來要打我們老頭兒老太太——”


    “我操?”林城步震驚了,一時之間麵對老太太的哭號他有點兒手足無措。


    老頭兒趁著這會兒功夫也撲了過來,對著他就用力推了一把:“你們想幹什麽!殺人啊!”


    “我要想殺你倆五分鍾之前你倆就他媽死了!”林城步回過神來,衝著老頭兒吼了一嗓子,“還想在這兒碰瓷呢!美死你倆!”


    這一嗓子相當震撼,林城步自己都被自己震得有點兒發暈。


    老頭兒被他吼愣了,瞪著他,他指著地上的老太太繼續吼:“你當他想來啊!就他媽你們這j8德性,他都不一定會給你倆送終!我操!”


    這句話吼完之後,現場的一幫人都安靜下來了,林城步顧不上分析是自己吼得太響還是吼的內容太大逆不道,回頭看著元午:“東西呢?給他們。”


    元午看了他好幾秒鍾,突然勾起嘴角笑了笑。


    “笑屁啊,”林城步愣了,“給他們,我們走了。”


    元午走到老頭兒麵前,拿出那個信封放到了他馬夾兜裏:“這裏麵有地址和鑰匙,元申租的房子,他有不少東西還在那裏麵。”


    老頭兒看著他,老太太迅速從地上爬了起來,拿過信封把鑰匙倒了出來,捏得緊緊的:“元申租的房子?”


    “後天房子到期,”元午說,“你們不去收拾,房東會把東西扔掉。”


    “元申的東西?”老頭兒這才緩過勁來問了一句。


    元午沒回答,轉身準備走。


    “你站著!”老太太喊了一聲,“你為什麽現在才告訴我們!他死了兩年了!你現在才告訴我們?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元午沒有回頭,說完這句話就快步地回到車子旁邊,拉開車門上了車。


    “他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他媽不說!告訴你們了還這老王八臉嘴,什麽玩意兒!”林城步簡直咽不下這口氣,要不是元午已經上車,他都想站這兒罵八十個回合的,“我今兒算開眼了,林先生活了26年,頭回見著你們這麽渾的!”


    老頭兒老太太還在後麵喊了幾句什麽,林先生也沒細聽,也不想再聽,跳上車一腳油門到底,車衝了出去,也沒管方向,總之就是先走了再說。


    往前開了好幾條街之後,林城步才把車停在了路邊,打開導航想找回去的路。


    “我給你指。”元午說。


    “好,”林城步停了手,轉頭看著他,“你……沒事兒吧?”


    “現在還沒什麽事兒。”元午笑了笑。


    林城步沒說話,隻是看著他,元午的這個笑容,苦得讓他心裏一揪。


    無奈,傷感,失望……這個笑容混雜了太多的滋味,就連自己這種遲鈍的人都能品味得出來。


    “你……”林城步看著他左臉上的一片紅色,“你也太他媽能忍了。”


    是的,太能忍了,林城步怎麽也沒想到,一向脾氣暴躁的元午,在麵對爺爺奶奶這種完全沒有原因也不顧場合跟仇人似的打罵時,會是這樣沉默而忍讓。


    “是麽,”元午摸了摸自己的臉,“習慣了,就是……慣性。”


    “你等我一下,”林城步看了看路邊,“我去買瓶水,冰一下,要不一會兒得腫了。”


    “我感覺已經腫了,”元午皺了皺眉,“燒著了一樣。”


    林城步跑到路邊的小超市裏,在冰櫃裏翻了半天,從最下麵翻了瓶帶冰茬兒的礦泉水,跑回了車邊。


    他拉開副駕的車門,用一條小毛巾把瓶子裹了一下,貼在了元午臉上。


    “哎,”元午拿著瓶子,冰了一會兒,看著他,“我以前真沒發現你說話這麽糙。”


    “糙麽?”林城步嘖了一聲,“正常,我又不是什麽高素質人材,我以前是個修車的後來是個廚子……不過我要不是火上來了,也不會說得這麽難聽。”


    “謝……哦你說別老謝是吧,”元午歎了口氣,“那怎麽說呢。”


    “不用說啊,”林城步靠在車門邊,“你心情好的時候讓我親一下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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