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多少錢。”盧岩走了過去,把許蓉拉到了身後。


    “一百三,送的啤酒也都喝了,”許蓉嗓門不小,平時拉場子吵架練就的花腔女高音,“嫌東西不好吃早幹嘛去了!吃完了想起來不好吃了?不給錢行啊!吃了的吐出來!”


    “你他媽找死呢,現在吐你一臉你信不信!”那人眼睛一瞪指著許蓉。


    盧岩笑了笑,抬手輕輕撥開了這人的手,之前被打劫那次他都沒看這人正臉,現在才看清了,長得跟劫道專業不太匹配,一臉老實相,嘴還是歪的。


    “走吧。”盧岩叼著煙說。


    “什麽?”許蓉愣了。


    “走?”歪嘴也愣了愣,但馬上又冷笑了一聲,“我剛想走來著,這潑婦攔著不讓走,現在讓我走?老子不走了!”


    “你想怎麽著。”盧岩問,他不想惹麻煩,但這人是成心找茬。


    “賠錢!我朋友吃完肚子不舒服了!”歪嘴指了指旁邊一個小子,那小子一聽這話立馬彎腰捂著肚子哼哼上了。


    “沒錢,你們是今天第一單,”盧岩把許蓉推到了旁邊的攤位上,轉身走回來對這邊還愣著的另兩桌客人說,“都走吧,不收錢了,沒吃完的打包吧。”


    “賠錢!”那幾個人大概看出來了盧岩不會配合,都圍了上來。


    盧岩低頭把叼著的煙吐到地上踩滅了,抬起頭,沉默了幾秒鍾:“來吧。”


    歪嘴怔了怔,接著就狠狠地把旁邊的小桌一腳踹翻了,在一陣唏裏嘩啦杯盤落地碎掉的聲音中,他右手一拳對著盧岩的臉砸了過來。


    盧岩偏頭躲開了,不過歪嘴打架比打劫熟練,右手直拳被躲開之後迅速使出了左手下勾拳。


    盧岩在他左胳膊上拍了一巴掌,他的下勾拳線路被迫改道,擦著盧岩的臉再次打空,兩次快速攻擊之後,因為沒有長出第三隻手,他的進攻有了空檔,盧岩在這時對著他胸口推了一把。


    大概是沒想到盧岩隨手一拍一推的力量會有這麽大,歪嘴連退了好幾步站穩之後臉上帶著有些惱火的訝異表情。


    歪嘴的小夥伴並沒有這麽直觀的感受,他們隻知道小歪第一回合敗下陣來了,於是有兩個人同時拎起了啤酒瓶子,對著盧岩的頭一前一後地砸了過來。


    這種實力懸殊的對決如果不想讓人看出神隱高手的範兒來就得吃點虧,所以盧岩沒太躲,抬手擋了一下,一個已經磕碎了的瓶子砸在了他手臂上,另一個整瓶子是在他肩上碎的。


    盧岩一直覺得燕京淡出一群鳥了,不過瓶子砸人還是很有威力的,肩上一疼,手臂也被劃出了幾道口子,有一道估計不淺,他感覺到了血。


    “別打了!”有人在旁邊喊了起來,“報警了啊!”


    歪嘴散打團並沒有理會警告,夜市攤上打個架,特別是文遠街的夜市攤,警察要次次都來,一晚上都不用走了。


    “別打啊……別打了……”


    盧岩在一片混亂中聽到了王鉞的聲音,這帶著顫抖的聲音不大,但他卻能清清楚楚地聽見。


    他抽空往旁邊看了一眼,看到王鉞一臉驚恐地看著這邊。


    在盧岩踹開一張對著他腰掄過來的凳子,背上被另一張凳子砸了一下時,王鉞突然蹲了下去,抱著頭喊了一聲:“啊——”


    盧岩心裏一沉,王鉞這聲慘叫他聽著耳熟,上回聽到這聲音時他詭異的絕望感還沒找到正解,現在又聽到這聲音,他頓時一陣緊張。


    他迅速退了兩步,抄起了放在一邊的掃把,那種強烈的寒氣襲了過來。


    歪嘴拎著凳子向他一撲,盧岩正琢磨著是用掃把抽他臉還是別的地方,他卻突然晃了晃,凳子掉在了地上,人順著慣性在盧岩肩上撞了一下就停下了。


    另外幾個也都站在了原地沒有動。


    盧岩覺得有點累,疲憊不堪的感覺在很短的幾秒鍾裏就淹沒了他。


    旁邊看熱鬧起哄或者喊著別打了的人也在這會兒沉默了。


    盧岩低頭坐在了一邊的椅子上,腿有些發麻。


    “別打了……不要打了……”王鉞還是抱著頭蹲在馬路邊上,身影有些模糊。


    盧岩咬牙在自己手臂的傷口上摳了一下,疼痛竄了起來,疲憊的感覺稍微退了一些,他扭頭看著歪嘴:“不走?”


    歪嘴沉默了一會兒,轉身慢慢走了幾步,對幾個小夥伴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走。”


    幾個人都沒說話,安靜地跟著他慢慢離開了。


    幾分鍾之後,寒意消失了,盧岩站起來,開始收拾桌椅和一地的碎瓶子破碟子。


    四周又一點點恢複了喧鬧,有幾個人還迷茫地坐著沒動。


    對於文遠街夜市來說,這場莫名其妙開始又莫名其妙結束的鬥毆隻是個微不足道的插曲,盡管鬥毆現場的氣氛一度陷入詭異,但卻沒幾個人放在心上,沒多久就又回到了正常的文遠節奏。


    此起彼伏的猜拳聲,高分貝的老板再來盤烤魚……


    “我回去睡一會兒,我好像有點困了。”許蓉把之前收的錢遞給盧岩,轉身過街慢慢進了樓道裏。


    盧岩用水衝了衝手臂,收拾完一地亂七八糟之後,來了一桌客人,他招呼完了把點的東西上齊之後走到路邊蹲下了,這回王鉞還在原地沒有消失,依然抱著自己的頭。


    盧岩點了根煙叼著,抽了兩口:“晚上收攤了咱倆聊聊人生。”


    “嗯,”王鉞點點頭,往後縮了縮,“你在流血。”


    “沒事兒,”盧岩從桌上扯了張紙巾擦了擦,“我……你怎麽了?”


    王鉞抬起頭,臉上居然掛著兩行眼淚,盧岩對於一個鬼還能哭這種事很意外,叼著煙忘了抽,盯著他。


    “疼麽?”王鉞退開了一些。


    “不,”盧岩說,長期的訓練讓他能很輕易地把疼痛這種會影響行動和判斷力的感覺扔到一邊,“不疼。”


    “怎麽會不疼,會疼的……我去……轉轉。”王鉞站了起來,沒等盧岩說話就轉身飛快地往路那頭跑了。


    盧岩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路燈下,把沒抽完的煙掐了,鬼不應該是沒腿的麽,不該是飄著走的麽……


    王鉞做著所有屬於活人的動作,走,蹲,流淚,感情還挺豐富,這鬼當得一點兒也不囂張灑脫。


    快兩點的時候夜市才漸漸進入了尾聲,盧岩攤兒上最後一撥客人走了之後,他把垃圾掃成一堆,桌椅碗碟和爐子什麽的也都搬回了雜物房。


    初秋的夜還挺舒服,不過忙完這一通他還是出了一身汗,回到屋裏拿了衣服打算衝個澡。


    進浴室站了兩秒,他又退了出來,在屋裏轉了轉:“田七!王鉞?”


    沒有回應,確定現在屋裏隻有他自己一個人之後才又進了浴室。


    盧岩一年四季洗澡都用涼水,這個習慣對於他來說能相當有效地減少感冒發燒生病的次數。


    這個季節水稍微有點涼,除了碰到手臂上的傷口時有些辛辣的疼痛之外,洗得算是很舒服。


    盧岩站噴頭下邊兒兜頭衝著,冰冷的水滑過身體時的感覺清晰而舒適,他閉上眼長長舒出一口氣。


    “盧岩你在嗎?”浴室門外突然響起了王鉞的聲音。


    “我洗澡呢!”盧岩趕緊喊了一聲,下意識地回手把浴室門給反鎖上了。


    “洗澡啊?”王鉞的聲音貼著他後背傳了過來,“我好久沒洗澡了都不記得什麽感覺了……”


    盧岩一回頭,看到了站在牆角正上上下下打量他的王鉞,他跟王鉞對視了幾秒鍾,拿過旁邊的浴巾圍在腰上:“你進來幹嘛?”


    這種老式破房的浴室小得跟口棺材似的,兩個人站在這裏邊兒想保持一尺距離都不太容易,雖然理論上來說王鉞不占地兒,但視覺上還是讓盧岩受不了。


    “我不知道,”王鉞愣了愣,很快地退著穿過浴門消失了,“我在客廳。”


    “嗯。”盧岩應了一聲,扯掉浴巾又衝了一會兒才換好衣服出來了。


    王鉞站在客廳裏,對著牆上的一幅畫發呆。


    “你怎麽死的。”盧岩沒多繞圈子,他今天必須把有些事問明白。


    他從桌子下麵拿出藥箱,坐在沙發上熟練地處理手上的傷口。


    “怎麽死的?上次嗎?”王鉞想了想,又指著牆上的畫,“你畫的嗎?”


    “沒問你上次,上次死的又不是你,”盧岩弄好傷口,點了根煙,“問你第一次死。”


    “第一次啊……”王鉞沉默了。


    是的,第一次是怎麽死的?


    他隻記得自己大概是在很久以前死的,但卻從來沒想過是怎麽死的這個問題,現在盧岩猛地問起來,他突然發現自己完全不記得。


    “不記得了?”盧岩看著他。


    “我……”王鉞皺著眉在客廳裏來回走著,“好像真的不記得了。”


    “那好吧,”盧岩咬著煙,“你在那個wc研究所幹什麽?”


    “在那裏住著啊,”王鉞想也沒想就回答了,“我住在那裏,應該是一直就住在那裏,死之前我一直在那裏。”


    “一直?沒離開過?沒出過門兒?”盧岩盯著他,這讓他有些吃驚。


    “沒有,”說到這些王鉞有些興奮,揮了揮胳膊,“好多東西我都知道,但是沒有見過,比如麥當勞肯德基啊,還有星巴克啊……回鍋肉啊,小筍炒肉片啊,烤肉啊……”


    “你是餓死的吧。”盧岩歎了口氣,“你住在wc,每天都做什麽?你是在那兒工作還是?”


    “工作?”王鉞蹲下了,似乎在回憶,“工作……別人都在工作吧,崔醫生他們在工作吧,大概。”


    “你沒工作?那你在那裏做什麽?”盧岩把煙頭掐滅了,“崔醫生叫什麽?會寫他名字嗎?”


    “崔逸,飄逸的逸,他跟我說的,”王鉞回答,表情開始有些恍惚,“我在那裏做什麽呢……”


    研究所,醫生。


    盧岩看著王鉞,如果王鉞沒有記錯或者騙他的話,也許這是個在做某種醫學研究的地方。


    那麽眼前這個迷茫的鬼到底是個什麽身份?


    “你是做什麽的?”王鉞恍惚了一會兒,突然湊到了他身邊。


    “我?”盧岩笑笑,拿出茶葉罐子鏟了些茶葉放進杯子裏,“我是個……殺手。”


    王鉞沒說話,表情沒什麽變化,沉默了半天之後他才挺平靜地問了一句:“殺什麽啊?”


    “殺人,”盧岩看了他一眼,“殺豬的那叫屠夫。”


    “哦……”王鉞拖長聲音,點了點頭,又像想起什麽似的有些激動,“那你說,我是不是被殺手殺的?”


    “不知道,”盧岩泡好茶,手指在杯子上輕輕敲著,看了看蹲在他身邊的王鉞,又低頭瞄了瞄他腳,“你是站在地上還是飄著的?”


    王鉞跟著他也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不知道,站在地上的吧。”


    “你不是沒感覺麽?”盧岩放下杯子,“還能站著?”


    “那不然我該怎麽樣呢?”王鉞退開兩步,在客廳裏轉了兩圈,“我一直都這樣啊,你不也是這樣嗎,坐下,走,跑,跳,這些根本就不用想啊。”


    盧岩看著他的動作,這大概是因為機械記憶,就像被截肢的人很長時間裏都會覺得自己已經沒了的腿或手還在,會下意識地做出各種動作。


    “你還記得什麽?”盧岩靠到沙發上,打開了電視。


    “電視?”王鉞突然幾步跑到了電視跟前兒,“我還沒這麽近看過電視呢!死了以後隻在別人家窗戶外麵看過。”


    盧岩看了他一眼,按著遙控器換了幾個台:“研究所沒有電視?”


    “沒有,”王鉞搖搖頭,“但是我見過,在電腦上看到過,死了以後也見過……”


    “沒有電視有電腦?”盧岩打斷了他的話。


    “有啊,可以玩遊戲。”王鉞盯著電視。


    “還能上網?”盧岩想起來第一次跟王鉞的對話。


    “嗯,”王鉞點頭,“當然能。”


    “你玩什麽遊戲?”盧岩站了起來,打開了旁邊的電腦,這應該是條線索。


    “地鼠蹦蹦蹦,”王鉞站到他旁邊,“你玩嗎?”


    “……玩過,”盧岩沒想到王鉞會玩這個,這是個幼稚的網絡遊戲,每天刨刨坑,挖挖地洞,偷偷別人的存糧然後升了級就跟人蹦著打幾架,關寧有陣子莫名其妙沉迷其中,拉著他一塊兒玩了幾個月,他點開遊戲登陸,“哪個服務器?”


    王鉞盯著登陸界麵,卻沒有說話。


    “哪個服務器?”盧岩又問了一遍。


    “沒有,”王鉞湊到屏幕前看著,有些著急,“沒有啊,為什麽沒有了?”


    “沒有什麽?”盧岩有點兒莫名其妙。


    “沒有wc服務器了!”王鉞指著登陸界麵上一塊空白的地方,“以前就在這裏的啊,沒有了!”


    “等一下,什麽服務器?”盧岩感覺自己大概是聽岔了,“wc服務器?”


    “嗯!”王鉞看上去很著急,指屏幕退開了,開始在屋裏走來走去,“為什麽沒有了?怎麽會沒有了?我死了多久了?我是怎麽死的?我怎麽了?我……”


    盧岩看著之前王鉞指著的那塊空白,那裏從來就沒有過東西,不要說是什麽wc服務器澡堂子服務器這種一看就不可能的名字,就普通別的服務器也從來沒有放在那塊兒的。


    王鉞這是記錯了?


    還是在騙他?


    王鉞還在屋裏轉著圈,背後能感覺到若有若無的寒意,夏天跟這人呆一塊兒都不用開空調了。


    “田……”盧岩回過頭,剛想說話,王鉞突然停下了腳步,猛地抬起頭看著他,臉上表情全變了,憤怒,焦躁。


    跟之前完全不同的強烈寒意猛地撲麵而來,一直冷進了盧岩的身體裏。


    他扔下鼠標跳了起來,又來?


    “為什麽?你告訴我!”王鉞指著他,眼神冷得嚇人,“為什麽沒有了?”


    盧岩在他抬手指過來的這一瞬間定在了原地。


    恐懼。


    從內心深處蔓延出來的,他從未有過的恐懼。


    “為什麽?”王鉞慢慢靠近他,“為什麽?”


    茶幾上放著的茶杯在王鉞問完這句話之後突然“喀”地一聲裂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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