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葉能文副書記端著杯子,在走廊上走了一圈,又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不到五分鍾,他又出來了,這回是上衛生間,回來後,他在走廊上稍稍停了下,又進辦公室了。再過了五分鍾,葉書記空著手出來了,這回,他沒在走廊上停留,而是直接叩響了正麵對著他自己辦公室的程傑之副書記的門。


    “進來”,程傑之應道。


    葉能文推開門,“哈,正在忙哪!”


    “啊,是能文同誌啊,快坐,快坐。”程傑之也站起來,兩個人就在沙發上坐下來。雖說都是副書記,同在一個樓層,但是,平時他們之間互相串門並不多。有事要麽在會議室講,要麽就是請縣委辦主任姚和平講。領導之間是要有距離的,走得太近,也並不是什麽好事。


    葉能文從袋裏摸了支煙,點上。程傑之笑道:“什麽時候也抽上了?”


    “有時心煩,抽點玩玩”,葉能文說著,望了望程傑之,“唉,最近的湖東啊,怎麽……不太平啊!當然,現在好了。基本定了,我也就放心了啊!”


    “是啊,多事之年哪!”程傑之歎道:“一連串的事情,怎麽都擠在這一年了?我也納悶。可是,還得往前走,是吧。你來得正好,市裏剛才還問到我們的‘兩會’的事,我想盡快地把它開了吧。你說呢?能文同誌。”


    “這個我也想過,是要開,而且要盡快。再不能拖了,再拖老百姓的議論更多。我也就是為這事找你的,看來我們的意見不謀而合啊!”葉能文將大半截煙放到煙灰缸裏,繼續道:“不過,我還有一個想法,想先和你通個氣。然後再給市委匯報。”


    “什麽想法?說吧。”程傑之有些疑惑了。


    葉能文勉強地笑笑,“是這樣的,我最近呢,你也知道,身體不是太好,前不久到省裏去查了下,‘三高’,醫生叮囑一定要注意了,再不注意就……當然嘍,我也無所謂。人生不都一樣?誰沒個大病小災的?這個我倒不太放在心上。主要就是湖東現在的領導班子壓力大啊,不說傑之你了,就是化成他們,還有和平同誌,都是不錯的同誌啊,可是,領導職數有限嘛。怎麽辦?我想人大的常務位子不是正好空著嗎?不行,我就過去吧。既可以休息休息,也可以解決一點問題。”


    “這……不太合適吧?你才多大?不太合適!”程傑之說:“政策就是這樣,你到了年齡,不去也得去;你不到年齡,想去可能也不行啊!”


    “這沒關係。我可以向市委報告嘛。”葉能文道:“我先和你通個氣,到時市委征求你的意見時,可就不能這麽說了。有什麽合適不合適?都行,是吧,都行!”


    程傑之笑笑,“既然能文同誌真有這個想法,我會向市委報告的。”


    “那就好,就好。不過‘兩會’即將要開了,我明天準備到市裏,當麵向錦光書記匯報。”葉能文又看了下程傑之副書記的辦公室,對著書架上的一個小玉佛,端詳了一會兒,笑道:“好啊,好啊,什麽事都想空了,好!”他回過頭,問:“可是,真的能萬事皆空?難哪!”


    葉能文走後,程傑之想了想,葉書記怎麽在這個時候突然提出來要到人大?他絕對不會是僅僅為了一個正縣級的。那麽,難道還有其它?


    不會吧,不會的。程傑之想起樸格上次給他講的話,湖縣縣委班子內個別同誌,可能與顏氏集團有牽連,甚至就是他們的保護傘。難道是……不會的,能文同誌為人一向謹慎,怎麽會?


    程傑之打電話給樸格,請他過來一下。


    不到十分鍾,樸格就過來了。大概因為天氣濕潤的緣故,他臉上的疤痕似乎看得並不明顯了。一坐下,就急急地問有什麽事。程傑之笑笑,“別這麽急嘛。你就是這個性子。那邊的事調查得怎麽樣了?”


    “有進展。情況也很複雜。”樸格道:“公安那一塊你是知道的,嚴密得很。現在顏二昌又沒有歸案,所以取證工作很艱難。”


    “一定要細致再細致。這可是關係到很多同誌的前途和命運哪!”程傑之歎道:“莫天來同誌目前看,情況……”


    “不是太好。可以肯定的是,莫天來同誌已經涉及到了顏氏集團的案子。其中已查實的就在三起,受收的賄賂數額也是比較大的。我們正在繼續調查。剛才正在傳喚莫的司機翟軍。就小小的翟軍,每年從二顏那裏得到的感謝費就有二十多萬。可以想像,莫天來是多少?很可怕啊!”樸格作了個二十的手勢,“莫天來同誌應該說在開氏集團的打擊上是有功勞的,可是,一個打黑英雄怎麽這麽快就墮落了呢?這是值得研究的問題啊,確實值得研究!”


    “是啊,我有時想著也心寒哪!關鍵還是監督機製不完善,沒人監督了嘛。學習也不到位,自身修養出了問題。可惜啊!天來同誌也才四十多一點吧?”程傑之問。


    “四十二”,樸格說著,停了下,問:“剛才不是說有事嗎?都忘了,你看……”


    “啊,是這樣。”程傑之上前將門拉開又關上,然後問:“二顏後麵的保護傘的事怎麽樣了?有什麽線索沒有?”


    “這個嘛,啊,有!但是,證據目前還不夠。有些事情可能隻有等顏二昌歸案了,才能有所進展。顏氏集團主要的掌控人還是顏二昌。顏三昌隻不過是個出頭露麵的大管家。真正說話算數的,還是顏二昌啦。但是,也有些證據,目前……”樸格稍稍頓了下,“我們查到一筆五十萬的資金,與葉能文副書記有關。直接打到香港了。我們再繼續查後,發現了這是葉能文副書記去年到香港招商期間發生的事。五十萬,直接由昌盛的賬戶上打到了香港某公司的賬戶上。我們還正在深入調查。”


    “五十萬?這麽大數字,幹什麽用呢?”程傑之皺了皺眉。


    “這哪知道?是不是葉能文副書記用了,也搞不清楚。等再查了後,我再匯報吧。”樸格說:“省紀委這次派出了精幹的調查組,省委孟書記親自作了批示。”


    “啊!”程傑之想說什麽,又停了。


    樸格說就這事吧,沒事我就回紀委了,那邊正在開會。程傑之說你回去吧。樸格一走,程傑之回到桌子邊,心裏突然疼了一下。本來,他剛才是想跟樸格說說的,在某些事情上也不必要太過於認真了。特別是對於一些領導同誌,過於認真,就等於扼殺了人家的政治生命,甚至可能帶來……作為湖東班子裏的一員,現在還正在“主持”,他也不希望班子裏有人倒下的。再怎麽說,那也不是一個班子的光榮。


    可是,在這件事情上,原則性是很強的。程傑之不會直接去幹預,他真要有問題,你再幹預也無濟於事;隻能說問題可大可小時,盡量努力地去化解些。想到葉能文副書記突然提出來到人大,也許他自己也有所意識了。到人大,畢竟不在第一線了,至少是從風口浪尖上退了下來,別人的注視也就會少些,從現有的官場形態上來看,很多人都以為到人大就是到了“避風港”,葉能文大概也是這樣想的吧。


    下午,程傑之突然想到日出房地產的工地上看看。這件事總讓他有些不太放心,雖然顧懷成這個人他是了解的,但從公積金當中拿了那麽多錢,也委實讓程傑之心裏有了些負擔。看看,知道些進度,心裏總有底。


    到了工地,顧懷成已經到了。


    李紅旗上前打了招呼,他還有些不太好意思。顧懷成點了點頭,問程傑之副書記:“我看你瘦了,怎麽回事?太累了吧?”


    “是嗎?瘦了?紅旗你看呢?”程傑之問道。


    “是有點。”李紅旗答著。


    程傑之摸摸自己的臉,笑道:“是瘦啦,我也知道。最近事情多,而且都是麻煩事。不瘦才怪?我前天還跟別的同誌說,要想減肥,就到湖東來幹。事情一個接著一個,唉,難哪!難!”


    顧懷成的禿頂上“地方支援中央”的幾根頭發,被風吹到了一邊。他急忙用手壓住,程傑之道:“幹脆剪了吧,反正明年就做外公了。”李紅旗聽著臉一紅。顧懷成轉過頭來問:“紅旗啊,怎麽又推遲了?還是盡早吧,不是燕子的意思吧?”


    “不是,是我。因為最近也忙,所以就……”李紅旗一說完,顧懷成就道:“有什麽忙?結婚大事,程書記,你說是吧?月底前吧,好不好?”


    “這可能還要跟燕子說。”李紅旗看著程傑之,程傑之點點頭,笑著:“就月底吧,老顧嫁女心切嘛!”


    工地上人不多,但是,一層的基礎也做得差不多了。程傑之說速度還算不錯,一定要注意質量和安全。顧懷成說這當然,不瞞程書記說現在這個工程是日出單獨在做了。我們把江蘇人公司退了。


    “退了?為啥?”程傑之很驚訝。


    顧懷成道:“不就是多賺幾個嘛。有了一千萬,加上日出本身的一點積累,我們打算一幢幢地往前蓋,蓋一幢銷售一幢,馬上我們就要搞個營銷活動,提前上市。這在沿海,叫賣樓花。”


    程傑之聽著,卻歎了口氣,“老顧啊,能行嗎?湖東這邊一向是現錢現貨,能走得通嗎?賣樓花的方法不錯,我知道,可是也要慎重哪!我就擔心那一千萬,可千萬別……”


    “這個請程書記放一百二十四個心。不會有問題的,絕對不會。”顧懷成拍著胸脯,“程書記關心我們這麽多年了,這點還不清楚?”


    三個人在工地上轉了一圈,到了簡易工棚。顧懷成輕輕地問:“聽說葉……跟二顏有關,沒這事吧?”


    程傑之向他翻了翻眼睛,“沒這事,別亂聽瞎說。”


    顧懷成道:“我可不是瞎說啊。莫天來的事,程書記清楚吧?省裏就快……”


    程傑之沒有做聲。顧懷成也就不好再說了。


    回到縣委辦,李紅旗一進門就看見吳坤側著臉站在桌子邊。他上前一看,啊,好家夥,吳坤的臉上有幾道長長的血痕。李紅旗驚道:“怎麽弄的?怎麽了?”


    “能有怎麽了?老婆抓的唄。”吳坤沒好氣道。


    “老婆能抓到你?不會吧?”


    “昨天晚上我睡著了的時候,她突然襲擊。媽的,離了算了,離了,離了!”


    “唉,怎麽?還不是因為你自己,找什麽二奶……”


    吳坤抽了口煙,“你還不懂,紅旗啊!”又問:“剛才出去了?程書記出去的?”


    “是啊,程書記出去有點事。”李紅旗也點了支煙,左安副主任踱了過來,一看見吳坤臉上的血痕,也叫了起來。吳坤趕緊拉住他,“好你個左主任,千萬別叫。抽支煙好吧,抽煙!”


    可是,左安那幾聲有意識地驚叫,已經把薛茵給吸引過來了。


    “喲,怎麽吳大師傅受傷了?傷得不輕哪。”薛茵往前看了看,嘖嘖道:“喲喲,是哪個老婆抓的?”


    “……”吳坤臉一紅,血痕更深了。


    薛茵正準備再講,吳坤卻說話了:“薛大姐,這個世界是可不僅僅是男人有二奶啊,好像某些女人也有‘二夫’吧?”


    誰都沒有想到吳坤會說這樣的話,一下子,大家靜了。薛茵科長臉騰地紅起來,沒有說話,掉頭就回辦公室了。左安也朝吳坤看看,說:“你啊,你啊,瞎說什麽?這事能瞎說?你看看,你看看……”


    吳坤索性笑道:“有什麽?她那點事,以為誰不知道?不過不說罷了。書記我就怕?怕什麽?不都是人……”


    李紅旗按了按吳坤的肩膀,左安也趁機走了。李紅旗說:“別跟她計較,也都是笑話嘛。當真?”


    吳坤沒有應,轉身出門去了。


    李紅旗一個人坐著,歎了口氣。然後打顧燕的電話,告訴她今天在日出工地上的事情。問她是什麽想法?顧燕說:隨你吧,既然父親有那意思,就盡快吧。


    “那好,現在離月底還有八天,就二十八吧,離原來定的日子正好一個月。”李紅旗問顧燕同意不?


    “行,就那麽定了吧。”顧燕很爽快地答道。


    李紅旗心裏又升起了一縷幸福,其實昨天晚上,他和顧燕還在一塊。在他們新房子裏,親吻,擁抱,然後……他感到顧燕就像一枚嬌小的花朵,在強大的幸福麵前,顫抖著,戰栗著……


    李紅旗總能想起老娘在聽到他要和顧燕結婚的時候所說的話,老娘摸索著從床頭的小櫃子裏拿出一副手鐲,邊流淚邊說:“紅旗啊,老娘活著還真的能看到你結婚,還是這麽好的人家,這麽好的女子,幾輩子修行啊!你一定要好好待她,不然,老娘我也不同意的。這副鐲子,是你外婆傳給我的。你就把它交給燕子吧……”


    手鐲還放在李紅旗這裏,他是想等到結婚時再交給顧燕。可老娘說的“幾輩子修行啊”這句話,一直讓他感動著。真的是幾輩子修行,不然怎麽會碰上顧燕呢?又怎麽會?有時,當顧燕在他懷裏睡著時,看著她純淨的臉,聽著她均勻的呼吸,他甚至覺得這一切都是假的。這怎麽可能?然而,顧燕又確確實實地就在他懷裏。確確實實,如同一個安琪兒一般。


    其實,在李紅旗的內心深處,除了幸福,還有著莫名的擔憂。不僅僅是翟軍最初所使的法子,還有他一直覺得,顧燕遲早是要飛的。她就像一隻鳥兒,不會呆在湖東這棵樹上的。那麽,要是她真的飛了,自己怎麽辦?有天夜裏,睡夢中李紅旗想著這些,醒來竟然濕了枕巾……


    過了兩天,李紅旗送程傑之副書記到市裏開會。路上,程傑之副書記接到來自省城的電話,王旭升副書記被正式宣布“雙規”了。


    而且,這個打電話的人,告訴程傑之,這件事可能涉及到一些基層幹部,包括湖東的宗榮縣長。


    “啊!”程傑之掛了電話後,人卻感到格外的累。他躺在後座上,心想宗榮不知是否知道這事了?按理說她應該知道的。宗榮這個女人,在官場上打拚了這麽多年,也是很艱難的啊!而且,程傑之前幾天還聽說,宗榮離婚了。他沒有向宗榮證實,但是應該不會錯。一個女人,麵臨著人生這兩大難題,她也許也是痛苦的吧?是不是也有所後悔?如果一切能從頭再來,她是否還選擇這樣的一條道路?


    會議結束回到湖東,正好晚上省發改委來人了。宗榮打電話請程書記也過去作陪。


    席間,程傑之看了看宗榮,雖然人還精神,可是細一看,骨子裏的疲憊卻是很明顯的。酒雖然也喝了,可是看得出來,她喝得勉強。程傑之不禁在心裏歎了口氣,他想起下午周錦光書記找他談話時,問到他對組織上有什麽想法沒有?他說:“沒什麽想法了。這一年來,湖東經過了這多麽事,再有想法,也被磨滅了。”


    周錦光書記一笑,“下一步,湖東的班子可能要調整。到政府那邊怎麽樣?”


    程傑之一驚,想問宗榮呢?但是一轉念,還是沒問,隻是說:“宗榮同誌在政府幹得挺好的,怎麽又要動?”


    “也還沒定嘛,省裏給我說了下。小宗哪,唉,可惜啊!”周錦光茬開了話題,問到顏氏集團被打擊後,湖東社會治安情況是不是有所好轉了。程傑之說:“當然好轉了。不過主犯沒有落網,老百姓還有些顧慮。我們也希望湖東的投資環境會得到改善,不然湖東就沒了後勁啊。現在是從全省前十掉到十二了,說不定再往下,就掉出前二十了。壓力很大啊!”


    “好嘛,壓力出幹部。那個葉能文同誌,跟張書記說過,好像想到人大去,是吧?”周錦光問。


    “這個……我不太清楚。”程傑之心想,葉能文都跟市委張副書記說了,還跟自己通什麽氣?


    回到酒桌上,程傑之看著宗榮,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宗榮一直在湖東工作,從鄉裏的婦聯主任幹起,幹到現在,不容易啊!可就是因為……


    宗榮願意那樣嗎?這是程傑之腦子裏縈繞的一個問題。他的回答是:她肯定不願那樣,但是她隻有那樣。也許她也有別的選擇,可是那種選擇很可能會斷送她的理想。一個女人當官,很多時候是為了理想的。而一個男人當官,很多時候是為了利益的。


    飯後,程傑之看見宗榮沒有坐車,而是走著回家,就也下了車,陪著她一道走。走了一段,宗榮突然問:“省委王書記的事,你知道了吧?”


    “這個,知道一點。”程傑之沒有想到宗榮會提到這個問題。


    “啊!有時想想,也怪艱難的。如果當初不從政,也不知我現在是什麽個樣子?一定更好吧,至少……”宗榮歎了口氣,“我跟鄒濤離婚了。”


    “離婚?真的?”程傑之雖然知道,但從宗榮的口裏說出來,畢竟還是驚訝的。


    宗榮道:“當然真的。他已經走了。有時晚上一個人想著,覺得一片迷茫。一個人,看不到自己的未來了,大概就是我這樣子吧?”


    “宗榮同誌太悲觀了吧,你主政這大半年,湖東各項工作都有了進展。我下午跟錦光書記談到你,他也說你是個有能力有思想有勇氣的幹部呢。”程傑之說著,卻聽見宗榮長長地“唉”了一聲。


    路邊的香樟樹,在淡黃的路燈下,沉入了更深的濃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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