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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紅旗走到縣委大門口時,不自覺地停了下來。


    李一然在前麵走著,回頭一看,見李紅旗還在站著發愣,便喊道:"二子,呆了?快走啊。"


    "啊,來了。"李紅旗應著,拉開了步子,快速地追上了叔叔。


    "怎麽回事?看著就像個呆子似的,讓人看見不好。"李一然說著,朝迎麵走來的一個人點了個頭。那人站住了,道:"李局長好久不見了,忙吧?"


    李一然是交通局長,不過三個月前已經從局長的位子上下來了,現在是主任科員。當然,人們還是習慣喊他局長,他也樂意。叫官名撿最大時候的叫,彼此聽著都受用。


    "不忙,不忙,黃主任。退啦,回家帶孫子了。"李一然故意顯得輕鬆,但臉上多少有一些不自在。


    "這是……"黃主任問。


    "啊,這是我侄子,叫李紅旗,剛從部隊轉業回來。我帶他到姚主任那兒去。"李一然說著,將李紅旗推過來,說,"這是組織部黃主任。"


    "黃主任好。"李紅旗喊了聲。


    黃主任一笑:"是安排吧?對,對,就要安排了。我不打擾了,李局長先去吧。"


    "那好,那好。"李一然伸出手,同黃主任握了下,帶著李紅旗繼續往裏麵走。


    湖東縣委大院剛建成沒幾年,前麵是寬闊的廣場,通過廣場,進了大門,是一條足足有兩百米長的水泥道路。兩旁是南方特有的樹木樟樹,過了樟樹,兩邊都是近百米寬的綠化帶。進門的宏大氣象,使這大院顯得異常的寂靜和神秘,更透出幾分隱隱約約的莊嚴。


    走完水泥道路,前麵是一幢拔地而起的辦公大樓。李紅旗瞄了眼,大概有20層。不僅高,而且寬。比一般的城市高樓都要寬些,有百十來米。樓前停滿了車子,鮮豔的五星紅旗正在樓前的旗杆上飄著。看到紅旗,李紅旗有些激動。不僅僅因為他的名字裏有"紅旗"兩個字,更因為他在部隊裏每天早晨都得對著紅旗,升旗敬禮。


    一個矮胖的男子正好出門,一瞅見李一然,便笑著說:"李大局長怎麽有空?"


    "哈哈,笑話我?吳師傅,出門呢?"李一然說著遞上根煙,這人用火點了,叼在嘴角上,朝李紅旗瞟了眼。李一然道:"這是我侄子李紅旗,部隊剛轉業。"


    "啊,啊——我知道,早聽人說過,在部隊裏也是……"吳坤做了個握方向盤的姿勢。


    "是啊,是啊,"李一然笑道。


    吳坤問:"想過來?"


    "不清楚。就想找姚主任說說。我上次跟他談過的。"李一然正說話,裏麵又出來幾個人,都認識,也就都打了招呼。吳坤道:"你進去吧,姚頭兒正在。他忙得屁顛屁顛的,難逮著。"


    "領導嘛,都忙!"李一然領著李紅旗往裏走。上了三樓,李紅旗看見上麵的牌子是縣委辦公室,知道到了地兒了,就習慣性地整了下衣服,頭也往上昂了昂,跟著李一然往走廊的裏麵走。


    走廊裏靜悄悄的,沒有聲音。這讓李紅旗有些奇怪。這麽大的一個縣委辦公室,怎麽一點聲音也沒有呢?門都關著,即使有兩間開著,也沒人。


    李一然道:"待會兒見了姚主任,可別亂說。但也不要像個呆子,木頭木腦,讓人看著不爽。"


    "我知道,叔。好歹我也在部隊上混了三年。"李紅旗心想:"不是我不說,而是我不想說。在部隊裏的首長,比縣委書記還大。怎麽到了這縣委機關,人就矮了。"


    在最裏麵的一個辦公室門前,李一然站住了。


    李紅旗也停下來,叔叔輕輕叩了下門,沒應;又叩一下,似乎聽見裏麵有聲音應了。李一然推了門,但朝裏麵一看,正有人,便退了回來,嘴裏說:"姚主任先忙,先忙,我等會兒。"


    按理說,李一然也是湖東縣的老杆子了,以前在局長位子上時,他是湖東數一數二的狠局長。因為資曆老,待的鄉鎮和縣直單位多,所以在湖東算是一個人人熟的麵孔。這樣的局長,其實不亞於一個副縣長。以前,李一然到縣委辦來時,基本上是不用叩門的,咋咋呼呼,衝進去就是。事實上,在位時,他很少過來。有什麽事,要麽讓副職來匯報;要麽就是自己打個電話。可是現在……


    應該說,李一然是個很明事理的人。在官場上混了這麽多年,這點規矩他是懂的。從組織上宣布他成為主任科員那一刻起,他就把自己的位置動了動。本來,他也有理由想不通。跟他同時代的,很多人都到了副處,當了人大副主任,或者政協副主席。可他沒有。但是,他雖然沒到副處,可是在交通局長的位子上整整呆了11年。11年哪,交通這麽好的一個位子!了得!


    三個月前,湖東人事調整,本來是要安排李一然做黨組書記的。但他沒同意,說:"我退,就全退了。"他知道黨組書記這個位子的名堂,說是一把手,可現在是行政負責製,你隻好靠邊。但又是一把手,既然當著,就想手裏有權。這下矛盾就出來了。結果是做不成事,討不了好名聲,還得不到實惠。他當局長11年,其中的八年配了黨組書記,說實話,情況都不好。後來也沒人願意到交通局來當黨組書記了,他一肩挑。自己退了,再幹黨組書記,那還有什麽意思?


    無官一身輕。何況一退下來,百事可了,心裏也不再擔驚受怕的。交通風險大,全國的交通廳長倒了一半。不是自己要貪,位置使然,權力使然哪!


    李紅旗陪著叔叔站在門外,約摸過了10分鍾,裏麵的人出來了。一見李一然,招呼道:"老局長哪,好啊,好啊!"


    李一然伸出手,同這人握了下。李紅旗也握了。李一然道:"辦完了?"


    "完了,完了,你們進去吧。"這人笑著,走了。


    李一然說這是現在的交通局長任樹。原來是副局長,他退下來時,力薦的。李紅旗點點頭。李一然推開門,進了屋,又順手將門關了,道:"姚主任,您忙……"


    "啊,老李啊。快坐,快坐。"姚主任站起來,但沒有從辦公桌前挪開,而是用眼看了看李紅旗,問,"就是這孩子?"


    "是啊,我侄子。從小就沒了爸爸,剛從部隊回來。上次我給姚主任匯報過的。"說著將李紅旗拉了下,李紅旗喊了聲姚主任,便到邊上泡起茶來,又端著水瓶,給姚主任續了水。


    姚主任叫姚和平,一個最好記的名字。李紅旗覺得這世界上能跟他名字媲美的,隻有這名字了。


    姚和平坐下來,說:"還沒定呢。跟程書記可說了?"


    "也說了。他說這事由姚主任定。"李一然笑著,遞過根煙。李紅旗馬上上前點了火,他看見姚和平的桌子上散落著很多煙,隻一瞥,就看得出來,基本上都是中華的。


    "在部隊開了幾年車?"姚和平問。


    "兩年半。"李紅旗答道,"後來是給部隊長開車,開了一年。"說著,他將自己的駕照,還有一張報紙一道兒放到了姚和平桌上。姚和平打開報紙,見上麵有一篇被紅筆圈著的文章。一看,是記述好司機李紅旗的。似乎是說李紅旗出車途中,看見一個病人,下車施救,並將之送到醫院的事。


    姚和平粗粗地看完,笑道:"不錯嘛,不錯。想到這邊來?"


    "那當然。還請姚主任多關照。"李紅旗說這話時,眼睛一直盯著姚和平。上周六晚上,他和叔叔第一次到姚和平的家裏。那次他帶了裝有兩萬塊錢的信封。姚和平推辭著說不收。但他還是留下了。姚和平說過幾天再送還他們。現在看來,這也隻隻說說而已。何況李紅旗也巴不得他不退。送了禮,被退了,事情百分之八十也就黃了。既然不退,希望就在,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既然掌握了真理,還怕誰?


    李紅旗多少也在部隊幹了三年,三年的革命大熔爐啊!李紅旗從一個鄉下什麽事也不知道的孩子長成了現在這樣一個一米七八的大個頭。不僅僅是身子長了,更重要的是他的心長了。隻是他不說。他知道說多了不好,因此對叔叔李一然,他也不說。在叔叔麵前,他永遠都是個呆呆的侄子。呆好啊,呆才能讓叔叔更盡心些。


    姚和平這時已經轉移了話題,問李一然退下來後在家還適應吧?李一然說還好,關鍵是自己在心理上早做了準備。不就是退下來嗎?長江後浪推前浪,規律嘛,順著才好。姚和平笑道:"李局長是明白人啊,要是所有的幹部都像李局長這樣,什麽事都好辦了。"


    李一然問:"這事什麽時候能定?"


    姚和平道:"我也說不準。還得請懷仁書記定。"懷仁書記是指縣委書記秦懷仁,他從省發改委辦公室主任調到湖東任書記才半年。不過這個人的廉潔是出了名的,李一然知道後,就沒在他身上做任何文章。真是石頭,你再啃也沒用。


    李一然問:"秦書記在吧?"


    "這個……不在。剛剛回省城,好像有點事。"姚和平說。


    "那這事我也就不再匯報了。燒香要看真佛,我這香就燒定了姚主任了。紅旗,過來啊。"李一然一說,李紅旗馬上往前走了一步,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放到了姚和平的桌子上。姚和平馬上用手一推,道:"老李,你這不是寒磣我嗎?快收了。這事,你們等我的通知吧。"


    李一然還想說話,外麵傳來了敲門聲。他馬上示意李紅旗,李紅旗趕緊將信封收了,重新裝到口袋裏。姚和平應道:"進來。"


    門開了,是辦公室的小胡秘書。李一然道:"姚主任,您有事,我就走了。"


    姚和平笑笑,送李一然和李紅旗到門口,說:"這事別急,有情況我告訴你們。老李啊,還是要心放寬啊。不過,沒事的時候,過來坐坐嘛。都老熟人了,是吧。"


    "是啊,是啊,一定來,一定來。"李一然半彎著腰,對姚和平道,"這事無論如何還得……"


    "還說這幹嗎?等著吧。我就不送了。小胡啊,你送送李老局長。"姚和平喊完,就站在門邊上。小胡出來,一直送李紅旗叔侄出了一樓大門。臨出門時,才問:"聽說要到小車班?"


    "啊,哈,是啊,是啊,怎麽樣?"李一然既含糊又想知道。


    小胡一笑:"我哪知道?大概行吧。"


    李紅旗又跟著叔叔出了縣委大院的大門,在門口,他又不自覺地停了下。李一然問:"是部隊養成的習慣吧?"


    "就是,一時怕改不了。"李紅旗道。


    "改不了也好,反正不是什麽壞事嘛。"李一然說著,就看見一輛車猛地往邊上衝過來,他正要躲,車卻停了。從車窗裏探出個刺蝟頭,喊道:"李紅旗!"


    李紅旗也停了,往前一走,身子靠在車門上,笑道:"哈哈,好你個翟軍。幹嗎呢?"


    "幹嗎?還不是把握方向。回來了?"翟軍問。


    李紅旗道:"回來了,這不,剛從姚主任那兒來。"


    翟軍朝李一然望了眼,問候道:"李局長,好久不見了。怎麽?"他朝李紅旗望望,李紅旗說這是他叔。翟軍笑道:"我咋不知道呢?不然當初也找你叔,到交通局多好啊。"


    李紅旗朝翟軍狠狠地戳了眼,李一然說:"戰友?"


    "是啊,早一年的兵。這樣吧,叔,你先回去,我跟翟軍聊一會兒。"


    李一然說也好,早點回去。李紅旗轉身對翟軍說:"到地方上了,一點也不變。"


    "你怎麽知道我沒變?變狠了。這是咱們哥們兒說話,平時我可是……"翟軍說著,"你等會兒,我進去送個文件,出來我們找個地方,好好地喝上一盅。"


    "這不行吧?你不上班?"


    "上班?哈哈,死腦筋。等會兒我打個電話不就行了。咱哥們兒,今天好好喝喝。"翟軍說著將車往門裏開過去。李紅旗就地等著,不到三分鍾,車出來了。翟軍說:"咱夠哥們兒吧,管他什麽事。"


    李紅旗心裏突然湧出一點感動。從上個月轉業回到湖東,他一直待在鄉下家裏。老娘的眼瞎了,他回家來了,就得好好地照顧。姐姐們都出嫁了,而且都跟著丈夫出去打工了。第一眼看到家裏的樣子,他雙膝跪地,對老娘說:"是兒子不孝,今後我一定好好地讓您過上好日子。"


    最近一個階段,叔叔李一然一直在為他的事忙碌。其實早在三年前他參軍時,叔叔就說過:"參軍是一條路,回來後多少也有個安置。"誰曾想,就在他回來前一個月,叔叔成了主任科員。不過,叔叔說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再怎麽著,我李一然在湖東還是能說上話的。這幾天跑下來,李紅旗也感到,叔叔的話還是有道理的。地方上比部隊複雜,叔叔的老麵子,還在這不溫不涼的時候。要是再晚了,唉,可真難說了。


    翟軍是李紅旗回來後遇到的第一個戰友。不是他不想遇到,而是他覺得工作沒安排好,還是少走動的為好。所以,他一直不太出來。即使到叔叔家,也是匆匆忙忙的。今天遇見翟軍,而且翟軍說了這麽一番貼心的話,李紅旗當然有所觸動了。


    正想著,翟軍的車出來了。


    李紅旗上了車,車子往南,行駛了大約十來分鍾,停在百福門的邊上。翟軍說:"下來吧,我剛剛讓胖頭通知了另外幾個哥們兒,待會兒就到。"


    "就別這樣了吧?"李紅旗望著翟軍。翟軍一笑:"說定了,喝就是。咱不是早一年回來嗎?在這兒,我還是老兵。"


    "你永遠都是老兵。"李紅旗道。事實上也是,翟軍比他早入伍一年,在部隊上早一天就是早一天,那就是老兵。老兵對於新兵,稱呼也不一樣,叫新兵蛋子。現在,翟軍又早一年到了地方,在單位混得像模像樣了,當然從地方上來說,也是"老兵"了。


    兩個人進了包廂,坐了不一會兒,其他的人陸陸續續都來了。差不多都是翟軍那一年的兵。吳小黑在建設局,程唐在環保局,還有一個,李紅旗不太認識,好像叫徐五四的,目前跟在一個企業老總的後麵。翟軍介紹說:"這徐老兄,現在可是真發了,是湖東最大的民營企業老總顧懷成的貼身秘書。"


    "什麽啊?什麽貼身?盡胡說。他媽的老子隻是混口飯吃。這世道……"徐五四一出口,就是一個爽快的性子,他朝李紅旗一望,問,"聽說到縣委辦了?"


    "沒定,沒定呢。"李紅旗含糊著。


    "什麽沒定?"徐五四聲音大了起來,"到縣委辦多好,將來咱兄弟有事,縣委裏也有個人能擔待。"


    翟軍一邊吩咐服務員上菜,一邊說:"不講了,不講了,咱們好好地喝。不過,喝之前我先說了,先把單位上的假請好囉。咱可是部隊出身,時間是第一,紀律不能放鬆。請好了假,今天好好喝一場。"


    吳小黑和程唐都說:"假早請了,翟哥叫,除了酒,還能有什麽?喝就是了,人生在世……"


    李紅旗心裏又一熱,待菜上來了,大家一舉杯,整個世界就成了酒的海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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