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配件城是交通局上半年從沿海引過來的招商項目。據說為這個項目,交通局跟蹤了兩年多,最後在關鍵時刻,通過一位在京某部當官的老鄉幫忙,才終於成功。齊鳴書記到南州後,抓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汽配城項目。他在市委常委會上提出了一個口號:以經濟發展促穩定,以招商引資求發展。


    程一路對汽配城項目,從內心裏來說,並不是很讚成。但是他也沒有反對。不讚成的原因是,他了解到了汽配行業的一些生產內幕。這裏涉及很多環境汙染與其他問題。這個項目本來在沿海發展得很好,而隨著沿海經濟的快速發展,環保問題提上了重要位置。一些沿海高汙染高能耗企業開始向內地轉移。江南省作為沿海企業向內地轉移的過渡帶,首先承接了這些轉移過來的項目。沿海不要,但對江南省來說,卻是寶貝。齊鳴書記和趙守春市長都分別到這個項目所在地總部去過。說穿了,這是個一汽定點的配件企業。為了土地審批方便,用市場的名義申請。程一路沒有反對,是因為他覺得地處內陸的南州,要想大發展,也確實必須加大招商引資的力度。中國經濟的發展,正呈現出水往高處流的格局,越是經濟發達的地方,越是吸引人才吸引資本。越落後的地方,人才越外流,資本越外出。最後,這些地方就成了經濟發展的鍋底。齊鳴書記稱之為"鍋底效應"。


    "南州不能成為鍋底",這是齊鳴書記給南州經濟發展定的最基本的調子。也正因此,汽配城項目,雖然很多人都知道它來了以後,在帶來豐厚的利益回報時,必然會帶來一係列的汙染,但還得上,而且要滿腔熱情地去上。這就是內地的招商引資,也就是內地在沿海發達後,所能尋求到的快速發展模式。


    交通局局長吳光大正熱情地給齊鳴書記和趙守春市長介紹情況,說的當然是他們下了多少功夫,終於把這個六億元投資的大項目拿了下來。


    程一路聽著,這個項目用地將近五百畝,靠近城區,是原來劃作南日開發區的地方。南日集團的老總蔣和川外逃後,南日很快倒閉了。留下了一大屁股債務,還等著政府去想辦法。南日的工人們多次到市委市政府詢問,答複隻能是:蔣和川外逃,案件未結,暫時無法處理。現在,這塊南日當年圈著準備搞三期工程的土地,正好劃給了汽配城。程一路邊聽邊看,心裏不知怎地,有些發毛。


    汽配城的投資方代表溫雅是個很年輕的女人,也很有氣質。南州市的領導們在幾次項目的前期商談中,都已經對她很熟悉了。溫雅走過來,跟程一路打招呼:"程書記,謝謝您的光臨!"


    程一路哈哈地笑著,說道:"這是南州的大事,我陪齊鳴同誌過來的。"


    溫雅也笑笑,她笑起來顯得老成與聰慧。


    吳光大也上來說:"程書記,時間快到了。是不是……"


    "準時開始吧。"程一路用手稍稍整了整衣服,這是他從軍多年的習慣。


    音樂響起來了,齊鳴、趙守春、程一路、方良華,還有市政府分管工業的副市長王碩成,都開始往前麵站。


    剛站好,方良華就示意音樂停了。這在以前,是程一路秘書長做的事。現在看方良華,做得似乎也不差。


    程一路往前走了五步,站到話筒前,開口道:"朋友們,同誌們,今天,南州目前最大的招商項目——汽車配件城奠基了,這是……"他的聲音被突然湧來的另一股更大的聲音淹沒了。程一路趕緊停下,回頭看看齊鳴。齊鳴也是很意外地正四處張望。吳光大已經跑到場子邊上了,隻見場子外圍了一大群人,整個地向場子中間湧動。吳光大又跑了回來,原來在各處散落著的治安人員開始將人群擋住。


    "怎麽回事?"程一路有些生氣地問吳光大。


    "是,是南日集團的員工,他們知道今天奠基,跑來了。程書記,你看……"吳光大說話一急,臉都通紅了。


    方良華已經上來,狠狠地罵了吳光大一句:"事先怎麽搞的?"又問程一路:"是暫停還是?"


    程一路沒有說話。趙守春粗著嗓門說:"繼續。"


    好在外圍的人群被治安人員一擋,聲音也漸漸小了。程一路就繼續說了幾句,然後請趙守春市長致辭。趙守春沒有按原來的講話稿講,也是簡單地說了些祝賀和要求的話,匆匆地結束了致辭。溫雅最後也講了幾句,她的聲音基本上沒有被人聽到。場子外的聲音,停一會兒後,就湧起一陣。等溫雅講完話,程一路宣布為南州汽車配件城奠基。齊鳴先拿了鍬,鏟了兩下,然後就放下了。既是奠基,那就是象征性的。程一路看見齊鳴的心情並不好,果然一完事,齊鳴就要走。臨走時交待程一路,請他和王碩成副市長一道,了解一下到底什麽原因,還說:"環境不好,這是招商引資的大忌。一定要嚴肅處理!"


    齊鳴、趙守春的車走後,程一路和王碩成,還有方良華就詳細地詢問了吳光大。其實不問程一路也清楚,這些老南日集團的員工,個個都參與了南日二期工程的集資。但是集資款最後被蔣和川全部帶到國外去了。問清了情況,程一路道:"這個要請良華秘書長和碩成市長一道,好好地研究。汽配城開工了,再這樣鬧下去,肯定影響建設,也影響南州的投資環境。我的意見是:先給予適當的安撫,然後再慢慢地解決。"


    "我同意程書記的意見,"方良華說道,"這裏麵的人不同於一般的普通群眾,裏麵有一些知識分子,還有一些原來南日的領導層人員。我看具體問題得具體分析,摸清情況,再作解決。當然目前還是要按程書記的要求,先安撫,以利於汽配城的建設。"


    "我看行。"王碩成看著程一路。程一路說道:"那就這樣。"


    程一路上了車,方良華和王碩成繼續留下來,他們要同溫雅再商量一下。陳陽在車子裏笑道:"讓汽配城把這些員工全接收得了。"


    程一路沒有做聲,葉開把車子開得飛快,好像生怕後麵有人追上來似的。事實上陳陽心裏清楚,他的主意也隻是說說。那些人不是要工作,要的是集資款。陳陽從程一路到市裏來當秘書長開始,就一直跟著他。年前,程一路升任副書記,秘書和司機按理也要作調整。但程一路說還是原來的小陳和葉開吧,熟悉。陳陽因此就從秘書長秘書升成了副書記秘書。葉開為此笑話說:"托程書記的福,大家都升了。"


    這雖然是笑話,陳陽和葉開的心裏卻也確實這麽想。跟在副書記後麵,多少比跟在秘書長後麵強。在市委大院,不僅官分大小,秘書和司機也有大小。秘書和司機的大小,就看他所跟的官的大小。有句順口溜:秘書是領導的耳朵,司機是領導的嘴巴。意思就是領導往往是通過秘書來了解一些他了解不到的事情,又間接地通過司機,發布一些他想說卻不能說出的話。


    方良華留在了汽配城,吳光大將人群中主事的兩位找了進來,這其中一位就是南日原來的副總魯胡生。方良華先是說了一通大道理,結果卻被魯胡生一句話噎住了:"蔣和川當時搞項目時,市委也是這麽說的。那還是任懷航書記說的呢。可是現在……你看看,這麽多人,這麽多錢。"


    "別激動嘛,老魯,你也是從部隊出來的老同誌了,覺悟總得比其他人高吧。"方良華遞過一支煙。


    魯胡生接了,點上,卻並沒有說話。另一個人開口了:"你們不能說魯總覺悟高,覺悟再高錢還得要。何況這是我們所有工人集體推舉的。我們以前提議政府將這塊地賣了,先抵給我們工人一部分款子。政府也答應了,可到現在一個子兒也沒有。這不是拿我們開涮嗎?"


    "話哪能這麽說?"王碩成搭茬兒道,"關鍵是蔣和川的案件還沒結。"


    "那麽說,蔣和川案件一日不結,我們就一日拿不到錢了?"魯胡生的火脾氣又上來了。


    "這當然不是,"方良華繼續笑著,站起來拍拍魯胡生的肩膀,說道,"就這樣吧,老魯,我們回去再研究,一定給你們一個答複。汽配城這邊,就請你做做工作了。靠鬧也解決不了問題嘛!"


    王碩成也附和著,大家就邊說邊往外走。方良華上了車,吳光大和魯胡生他們又站了一會兒,人群也就散了。


    方良華回到市委,卻總感到不踏實。他知道魯胡生是程一路書記的戰友,而且是部下。程一路的話,魯胡生不敢不聽。但是,作為秘書長,他也不能直接去要求程一路做事。想了想,他就上樓到齊鳴書記的辦公室,將剛才在汽配城的情況匯報了一下,然後說:"我看這事要解決,一是要有好的辦法,二是要抓住帶著南日集團員工亂搞的人。穩住了他,事情就好辦些。"


    "是誰?"齊鳴眼光還在文件上。


    "魯胡生,原來南日集團的副總。也是……"方良華故意停了一下。


    "啊?……"齊鳴抬起了頭。


    方良華才說:"也是程一路副書記的戰友和老部下。我看,是不是請程書記說說?"


    齊鳴正要說話,電話響了,是溫雅。溫雅說沒想到剛奠基,南州人民就給了她一個下馬威,這以後,她不能不擔心了。齊鳴笑著說:"這是哪裏的話,溫總盡管放一百二十個心。我們正在做工作,以後不會再出現這樣的情況了。"


    放下電話,齊鳴沉思了一會兒,就給程一路副書記打電話,請他上來。程一路一上來,看見方良華,心裏有了底。齊鳴說了剛才溫雅打電話來的事,強調市委要將改善投資環境作為全市的一件大事來抓,並且要求一路書記親自過問,特別是做好魯胡生的工作。


    程一路說這好辦,我隨後就給魯胡生打電話。方良華看事情解決了,就先下了樓。程一路也準備出門,齊鳴把他喊住了。


    "一路啊,過幾天我想開個常委會,先對政府班子的人選摸一摸,你看怎樣?在南州,你比我熟悉,關鍵還是你拿主意。"齊鳴邊說邊笑。


    "這也好,有些人事總歸要研究的。但我不能拿什麽意見,還是齊書記和守春市長拿意見吧,我給你們做做參謀。"程一路說完朝齊鳴看了看,接著又說,"要不這樣,先讓組織部提個方案,我們再來定。"


    齊鳴表示同意,就要程一路給組織部長徐成說一下,下周拿出一個方案,先提交書記會,再上常委會。程一路點點頭,齊鳴從櫃子裏拿出一個盒子,笑著遞給程一路,說道:"這是上次外地一個同學送的,上好的龍井,正宗地道的。你拿去嚐嚐。"


    "那好,齊書記知道我就好喝點好茶。謝謝了。"程一路接過來謝道。


    齊鳴從辦公桌前走到沙發上坐下來,壓低了嗓子:"敏釗的事還沒明朗吧?"


    張敏釗是程一路的妻叔,又是齊鳴的老上級,所以,他的事兩當然都關心。程一路應道:"好像還沒定,但是大概已經明朗了。唉!"


    "是啊,我也想不通,他要那麽多錢幹什麽啊?聽說到後來,自己身邊並沒有錢。連到北京活動還是南州的幾個老總出的。"齊鳴說著歎了口氣。


    "糊塗吧。"程一路歎道。


    "一個人在家,還習慣吧?"齊鳴問。


    "我有什麽習慣不習慣,在部隊待過,無所謂了。"程一路笑笑。其實齊鳴知道張曉玉是去年就到澳洲了的。程一路也不解釋。


    齊鳴站起來,他的個子很高,典型的北方男人形象,他突然像想起什麽似的,說道:"那個溫雅,還真的挺了不起。"


    "是啊,女人不幹事則已,一幹起事來比男人還瘋。"程一路應道。


    "是晚上吧?她要請大家喝酒。"齊鳴問。


    程一路答說是晚上,齊鳴點點頭。程一路又和齊鳴聊了幾句招商引資的事,就下樓了。到了自己辦公室,剛坐下,溫雅的電話就來了:"程書記啊,晚上可一定要賞光。"


    "好吧,到時再定。"程一路邊回電話邊將文件往桌子邊摞了摞。


    "那晚上我們等您,不僅要喝酒,我還想聽程書記高歌一曲呢。我早聽說程團長在部隊時,就是最標準的男高音啊!"溫雅在那頭笑聲大了。


    程一路聽著,心想現在搞企業的情報工作做得多麽徹底,連他在部隊的事都搞清楚了,了不得!這個溫雅不簡單哪!


    溫雅的電話掛了,程一路就給魯胡生打電話。魯胡生一聽程一路的聲音,就搶著道:"我知道團長要來罵我,可是這些工人纏著我,我不出頭誰出頭啊?"


    "我不是叫你不出頭,關鍵是不能往汽配城工地上鬧。"程一路提高了聲音,有些生氣。


    "以後我可以不參加,但其他人我可保證不了。"魯胡生道。


    "不僅你,其他人也要保證。有事慢慢反映嘛,好不好?"程一路壓低了嗓子,勸魯胡生。


    魯胡生是個直筒性子,程一路這一勸,也就算了,答應做做其他人的工作。程一路最後又囑咐了句:"哪一天,將戰友們約一下,大家聚聚。"


    "隻要書記有空,我們都行。"魯胡生馬上應了。


    放了電話,程一路感到這半年多來,自己跟戰友們的接觸也太少了。好幾次戰友們聚會,他都因為或這或那的原因而沒去。而且,平日裏跟戰友們通電話時,戰友們說話的語氣也不像從前那麽隨便了。春節時,他曾把戰友們邀在一起,準備好好喝一次。可剛喝到一半,省裏的一位副書記路過南州,他隻好丟下戰友去陪省裏領導了。想到這兒,程一路不禁有些感傷。


    十點二十分,陳陽上來喊程一路,說還有一個會等著他去作重要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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