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平從那以後,就患上了失眠症。整整十四年了,廣場像一隻巨大的輪子,在他的腦子裏飛旋。他把睡眠看作是一種折磨,而同時,他對時間產生了刻骨的仇恨。


    現在,他站在廣場雕塑的巨大的陰影中,一下子回到了1986年那個雪天。


    1


    一天的大雪,白茫茫的,將整個青桐城都蒙在了雪的銀白之中。老街道的上空,雪花正旋舞著,仿佛在同天空作最後的告別,然後,這些雪花便淒美地一掉頭落下來。老屋的頂上,慢慢地鋪滿了。鴿子從二層的木格窗子裏,伸出它細小的腦袋。望著雪花,鴿子噤住了聲音。而下麵,麻石條鋪就的街道上,靜悄悄的。這些宋代的麻石條,因為年代太久遠,已經不太能感知到雪的寒冷。門都是關著的,間或有門縫裏傳來嗬斥孩子的聲音,或者是收音機裏土味十足的黃梅戲。沿著老房子布置的一條條電線,上麵掛著稍事停留的雪花。下雪的時候,沒有風。整個小城都是無聲的。從南往北,這個圓形布局的小城,完全被一場1986年的大雪給覆蓋了。


    青桐城是個隻有三萬人口的小城,其實十五年前,它不叫市,而叫做鎮,城關鎮。四圍都是水田,城關鎮依靠一條橫貫南北的安合路,把它緊緊地箍到了龍眠山的衝積平原上。西邊是山,綿延不盡。再往裏,是青桐縣最邊遠的一個鎮,叫木魚鎮,李小平上師範時就去過。木魚鎮上住著他的師範同學吳德強。那時候,他們在一起辦文學社。放暑假,文學社社員集體到木魚鎮,就住在吳德強的家裏。山把木魚鎮圍得像個木桶,晚上,一抬頭,李小平感到頭頂的星空,也不像其他地方那樣的開闊。吳德強說:這就是塵封在歲月與變革中的一隻木魚。李小平覺得這話有哲理,偷偷地記在了筆記本上。後來,他在一首詩中寫道:


    我聽著那木魚,


    如同聽著你消逝的生命!


    青桐是一座圓形的城。準確點說,是龜形。城最初形成於唐,大興於宋。宋時,城裏便建了南大街、北大街和東大街。三條街在龍眠河的紫來橋交會。乍一看,就像一把直尺,量在大地上。到了明朝,當時的縣太爺請人設計了如今還能看到的龜形城池。城裏有北大街、縣學和若幹的寺廟。東祚門外,有東大街;城門口外,有南大街。這種龜形建製,在中國城池建造史上,是絕無僅有的。暗合著八卦風水,藏著易經玄理。抗日戰爭時,因為考慮到日寇空襲時的疏散,城牆被拆了。三條大街又融成了一個整體。隻是明朝時留下的地名沒變。城門口依舊叫城門口,雖然城門早已沒有了。龍眠河從紫來橋下流過,它的上遊,可以一直沿溯到龍眠山裏。在紫來橋上五裏的地方,五十年代興建了高大的境主廟水庫。因此,龍眠河的水受到了節製。到八十年代初時,正常情況下,河中隻有十米左右寬的流水。這水清,且溢著冷,正好做了兩岸人家洗衣的大池子。橋上不遠,便是釣魚台。傳說是呂洞賓釣魚問道的地方。這台高四五十丈,最上麵是一塊巨石,向河水中傾著身子。黑夜時看,有些猙獰。後來,這台連同周圍的地皮,一塊做了縣委黨校。黨校的圍牆就建在台上,逶迤高絕,就像長城一般。台下是巨大的水潭,水深百米。一年四季,潭水深暗。不近前,是很難看得清潭邊的水草和水草上不斷開出的細小的白花的。


    ……大雪是在夜裏落下的。頭一天下午,李小平坐在自家的窗子前,看著灰蒙蒙的天空發呆。那時,他正在想一首詩。至於什麽詩,他也不明白。詩就像這個年代的一枚指頭,總是時不時地撞擊和撥動著他剛剛二十歲的心靈。放寒假了,學校裏空空蕩蕩。李小平喜歡這空曠的靜。李小平的父親就是縣城一小的老師,因此他今年師範畢業時,就順理成章地分到了一小。師範一個班五十四個同學,隻有他一個人留在了城裏。乍一看起來,他是因為父親是一小老師的緣故,但後來他才知道,這裏麵意味深長。他父親李長友,五十三歲。解放那年,李長友從國立安徽師範畢業,回到家鄉從事教育工作。三十多年來,他一直待在一小裏。這人老實,木訥,膽小怕事,"文革"時,好派屁派鬥得滿城煙火,他卻一個人躲在家裏,安安靜靜地讀著他的古書。李小平的母親卻是這青桐城裏的一個人物。他的母親叫王月紅,縣劇團的演員,比他父親整整小十歲。王月紅算是個正宗的城裏人,她的祖業在紫來街那邊。但是,到跟李長友結婚時,她們家已經搬到廣場邊上寺巷裏了。李小平的老外婆,後來在女兒結婚後就一個人住在那幢兩層的老房子裏。那是一座帶天井的小院子,院子裏有口井,光滑的井沿上,長著鬱綠的青苔。她隻有王月紅一個女兒,也沒有兒子。李小平甚至沒有發現他有外公。問過母親幾次,都是沉默。因此他知道,許多事是不能問的,就是問了,也得不到答案。與其得不到答案,還不如記在心裏,等長大了,再慢慢地研究慢慢地了解。


    李小平看著雪花,李長友手裏拿著《古文觀止》走了過來。


    "你看看這王勃,唉!這文章寫得多好。"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多好!多好啊!"李長友說話的聲音,不是在一般地念,而是在吟誦。


    李小平抬起頭:"可是,這王勃卻很早就死了。"


    "唉!"李長友歎了口氣。他的眼皮往下垂了垂,然後又看了眼李小平,便出了門回書房子裏去了。


    李小平家住的是學校的公房,坐西朝東,一共四大間,外加一個小廚房。四大間房子,每間都是獨立的,各自對著走廊上開門。父母親住北頭一間,過來是客廳兼父親的書房。再過來是姐姐李大梅的房間,李大梅平時喜歡待在博物館裏的宿舍兼值班室裏睡覺。然後是李小平這間。因為都是學校的公房,李小平便沒能在學校裏再分到宿舍。放假的日子,家裏往往留下的就兩個人,李長友和李小平,而李小平也不太在家裏待著。他看了會兒天空,便出了門。穿過學校冬天的空闊的操場,他上了廟前街。廟前街是後街,因此往來的人也少。李小平一直走到街口,才碰見同住在學校裏的魯田。


    魯田望著李小平,不說話。


    李小平問:"呆了?"


    魯田甩了下辮子,嘴巴一鼓,說:"你才呆了!我是看你一個人,像個傻子似的,要去哪兒啊?不會是去喝酒吧?"


    "是去喝酒。你也去?"李小平說著,臉微微地熱了一下。


    "當然去。要下雪了,雪天喝酒,多浪漫。"魯田說著,已經回了頭,做出要跟著李小平的陣勢了。


    李小平趕緊道:"我是出去走走的。哪兒有酒喝?"


    "哼!"魯田說,"我剛才看見高玄和王五月他們在勝利餐館,你不是去那兒嗎?"


    "不是。"李小平望著魯田,這丫頭,說長大就長大了。


    魯田調皮地一笑,說:"那你走吧,晚上回來我到你那兒抄歌去。"


    李小平點了點頭。他的細絨胡須,在下午的灰蒙蒙的風裏,竟慢慢地站立了起來。魯田夏天剛剛高中畢業,高考差了兩分,現在正在跟一中老師陳風學音樂,想考音樂學院。李小平是喜歡魯田的,但絕對不是那種喜歡,而是一種青梅竹馬式的喜歡。李小平是個遲熟品種,師範二年級時,一夜之間,他才突然明白了男女間是用來愛的。而這突然明白,是源於同班同學範玉。範玉在黃昏時候問他:我難道僅僅隻是用來給你看的?


    這一問,一下子把李小平噎住了,不是看的,那是?


    李小平漲紅著臉,範玉掩著嘴笑,笑著,然後,猛地跑上來,在他的臉上像飛機一般親了一下,說:我是用來讓你愛的。


    讓我愛的?


    李小平想了整整一晚上,然後就突然明白了。然而,這場愛卻很快就結束了。範玉因為生病,休學回到了她鄰縣的家。李小平打聽過,卻沒有消息,剛剛窺見了蓓蕾,卻不得不忍痛將它掩埋了。比之範玉,李小平覺得魯田就像一個鄰家的小妹妹。他是真的喜歡魯田,有時,甚至想抱著魯田,揪她的漸漸長大長高了的小鼻子。


    出了廟前街,便是廣場。


    廣場靠西,一片低矮的建築,便是勝利餐館。李小平一伸出頭,就聽見王五月喊道:"李小平,過來!"


    這時候,雪花落得更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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