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一大清早,葉遠水就起床上山了。


    山是湖東城北的藍山。沿著小南河往上,大概三裏地,就到了藍山腳下。葉遠水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過來了。印象中,還是在當縣長的第二年,他曾陪著外地來的同學夫妻,上山到藍山寺去過。那時,寺廟裏的老尼叫新月。據說是解放前的大戶人家的小姐,後來,看破紅塵,出家為尼。那天,在寺中,新月當家師請他們吃了頓齋飯。下山時,新月還送他們每人一隻玉蟬,寓意餐風飲露、高雅、高潔做人。玉蟬,葉遠水戴了大概三四年,後來,就莫名地消失了,消失得連他自己都不清楚是怎麽消失的。也許真的應了新月的那句話:玉是魂靈,有血氣,戴著,是要用心的。


    那隻玉蟬,消失的時候,也許正是他心蒙塵土的時刻吧?


    冬日的藍山,沉靜得如同一隻巨大的鍾。葉遠水站在上山的台階上,一回頭,湖東縣城已經看得不太清楚了。因為有霧,就連近處的小南河,也顯得迷蒙。他放慢步子,想聽聽從寺裏傳出的晨鍾聲。可是,他等了足足有十幾分鍾,還是一片沉靜。他繼續往山上走。藍山並不高,海拔也就在四五百米,他記得藍山寺是在山的半山腰上的。斜斜地掛在那裏,如同山裏的任何一片石頭,或者落在地上的任何一片樹葉。那口鍾也是宏大的,據新月講,那是居士們募捐建造的。早些年,這藍山寺的晨鍾,也是湖東一景。那鍾聲是能讓人醒悟的。可現在,就是任你鍾聲八百,紅塵仍是滾滾……


    最近一段時間來,葉遠水是頗不寧靜的。


    特別是近兩天,豐開順領著老幹部和部分礦主到市裏上訪,雖然人接回來了,但事情也因此給鬧出來了。鬧出來並不是壞事,甚至,對於葉遠水來說,還是件好事。所以,豐開順被方靈他們接回來的第二天,葉遠水就到了市裏。他先是找了匡亞非市長。他知道匡亞非和令狐安的關係,但是,他作為一個政府的縣長,到市裏來,不向市長匯報,這是容易引起一係列的猜測的。匡亞非市長當時正在接待上海的一家企業老總,他簡單地給匡市長匯報了下,說湖東現在的礦業經濟,矛盾很多,問題越來越突出,老幹部們有意見,礦主們也有意見。更重要的是,礦業經濟為此受到了極大的影響。匡亞非市長站在辦公桌邊上,一邊做出要急著辦事的姿態,一邊又半閉著眼,似乎在認真地聽著葉遠水的匯報。


    “就這些?”匡亞非問。


    “情況比這更複雜,我隻是簡單地說了說。”葉遠水並不想在匡亞非市長這兒多費口舌,他的目標是南明一書記。


    匡亞非拍拍葉遠水的肩膀,“老葉啊,我們都是混了幾十年的人哪!有些事,我看……何況,令狐同誌也很快就要……你說呢?”


    “匡市長的意思是……”


    “慢慢來吧,穩妥一點。搞好跟令狐的關係,作為一個縣長,還是得……這樣,也能夠更好地形成一個幹部的和諧嘛!”


    “這我知道。但是,我覺得我有必要向組織上反映。如果市裏也認為……那麽,我服從。”


    “正常地反映問題,當然是好事。我的意見,還是緩緩吧,啊!我有事了,老葉啊,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啊!”匡亞非說著,就往辦公室門口走去了。秘書進來,替他拿了茶杯和包。


    葉遠水一個人站在空曠的市長辦公室裏,突然心裏生出一種悲愴。他正要出來,迎麵碰上了政府的秘書長駱宏。


    “遠水縣長哪,怎麽?找亞非市長?找著了吧?”駱宏同他邊握著手邊問。


    葉遠水笑道:“找著了。有點事,匯報下。”


    “啊!來,來,到我這邊來坐坐。”駱宏熱情地拉著葉遠水。兩個人進了秘書長辦公室,秘書進來泡了茶。駱宏讓秘書出門把門帶上了,然後道:“是不是昨天上訪的事?”


    “正是。情況很複雜。”葉遠水端起茶杯,聞了下茶香。


    駱宏一笑,“複雜?哈哈。是複雜啊!令狐安同誌不是很……”他這後麵的話,應該是“能幹”兩個字,可是他省了。雖然省了,葉遠水是聽得懂的。


    葉遠水低了頭,道:“駱秘書長對湖東情況應該清楚啊!其實,我也不想摻和。我也想等著,順理成章多好!”


    “就是嘛!不過,我昨天聽了那個豐……也是很有問題的啊!怎麽能搞一言堂呢?書記也是置於班子的監督之下的嘛!”駱宏給葉遠水添了水,又道:“何況湖東就是靠礦業經濟支撐的。政府不問礦業,這也太……哈哈,遠水縣長啊,你算是沉得住的了啊!沉得住!要是換了別人,早就……”


    葉遠水將杯子放到桌上,望了一眼駱宏。


    駱宏是前兩年從桐山縣委書記的任上調到市政府任秘書長的,他年齡輕,比令狐安還要小三歲,是典型的少壯派。政府秘書長的位子十分微妙,幹得好,可以一步升任到副市長;幹得不好,可能就此打住,不尷不尬。駱宏在縣長書記當中,本身就是年輕的,而且據說,省委的有關領導十分賞識他。內部有消息稱,駱宏是令狐安的最大的對手,在很快就要到來的換屆中,能空出來的副廳級職位隻有一個。而現在,令狐安和駱宏都在一步之遙的地方期望著。誰能上去?無聲之戰,即使沒有硝煙,也早已是劍拔弩張了。


    這個時候,也許最先的失敗者,就往往源於自己的失誤。


    葉遠水望著駱宏,他明白駱宏是期待著令狐安自己的失誤的,但他沒有點破,而是告辭出來,笑著說:“謝謝駱秘書長關心。我是一縣之長,總得為老百姓們說說話。到了這個年齡,其他的對我,也沒什麽奢望了。不像您秘書長哪!哈哈!”


    駱宏也一笑,兩個人的笑聲,在走廊裏回蕩著,像是兩塊早已互相窺視著的岩石,在黑暗中找到了對方。


    離開市政府後,葉遠水馬上趕到了市委。到政府時,他已經向市委辦的王秘書長打聽了下,南明一書記正在,而且,上午並沒有安排其他活動,這就意味著南明一書記有時間好好地聽聽他關於湖東礦業經濟的匯報了。為什麽叫湖東礦業經濟的匯報,而不叫關於令狐安情況的匯報呢?這是葉遠水反複斟酌後確定的。作為湖東縣委班子的成員,又是縣長,單純地向組織上匯報班長的情況,無論怎麽說,都有點太讓人難以理解了。而匯報湖東礦業經濟,則名正言順。在名正言順的匯報的同時,再就相關的問題作些闡述,這也是可以理解,並且葉遠水相信,一定會得到南明一書記支持的。


    南明一書記這個人有個很大的特點,就是希望班子團結。他不能容忍班子內訌。在很多次大小會議上,南明一都強調:各級班子必須民主與集中相統一,既要有效地監督一把手,又要正確地樹立一把手的權威。


    葉遠水這三四年來,雖然與令狐安的矛盾越來越突出,但他一直沒有直接向南明一書記匯報,也正是出於南明一書記的這個工作特點。


    現在,葉遠水覺得時機到了。


    湖東礦業經濟正在下滑,這不僅僅在湖東,就是整個南州市,也是件大事。南明一書記和匡亞非市長,都對此高度重視。領導一重視,突破口就出來了。有了突破口,一切就像洪水一樣,就會一瀉千裏,浩浩蕩蕩了。


    南明一是北方人,個子大,鼻音重。見葉遠水進來,一開口就道:“是不是關於湖東礦業經濟的啊?我正要找你們呢?又是下滑,又是上訪,到底怎麽樣啊?啊!”


    “這個……”葉遠水稍稍定了定,說:“我正是為礦業經濟的事,來向南書記匯報的。同時,我也給南書記帶來了一封礦業經濟中有關問題的調查報告。”


    “啊,是吧?”南明一放下文件,望了眼葉遠水。


    葉遠水將報告從包裏拿出來,放到南明一的麵前,“這是湖東的一些老幹部和部分礦山業主們調查出來的報告。我看了下,基本屬實,給您做個參考。礦業是湖東經濟的支柱,但是,這幾年來,連續出現了效益下滑的局麵。當然,我作為縣長,也是有責任的。不過,主要的原因我想還是兩點。”


    南明一正翻著報告,聽見葉遠水說主要有兩點,就停了下來。


    “這第一,是礦業經濟的管理體製。政府對礦業經濟基本上失去了監管能力。令狐安同誌堅持強調常委管理礦業經濟,這其實就是他一個人管理嘛!一個人的能力,一個人的智慧,難道比整個政府班子還要……”葉遠水朝南明一睃了一下,南明一表情沉著,並沒有什麽兩樣,他便又道:“這第二,其實還是管理體製的問題。不過,因為這種單一而缺乏製約的管理體製,礦業經濟發展中,腐敗現象十分嚴重。湖東的一些領導,包括主要領導,都參與了礦山投股。”


    南明一皺了下眉頭,葉遠水自然看在眼裏,他繼續上了一把:“老百姓對此反應很強烈,特別是一些老幹部,一些礦業老總。長此以往,湖東礦業隻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整體崩潰。”


    “整體崩潰?”


    “就是。礦業經濟要是崩潰了,湖東還能有什麽來支撐?因此,在反映這些問題的同時,我也一直在想,湖東怎樣從一個資源大縣,變成一個產業大縣。不僅僅是礦業,還要有其他產業,這樣,湖東的縣級經濟才有活力,才有後勁,才有希望。”


    “說得好。遠水同誌啊,湖東的問題,其他的渠道也有所反映。不過,作為一個縣委副書記、縣長,來向我反映,這說明了問題嚴重,已經到了十分嚴重的地步了。我和亞非同誌商量過了,先進行一些必要的調查。不過,”南明一突然轉變了語氣,“不過,作為班子裏的副手,副書記、縣長,遠水同誌啊,你的責任也是重大的。失職,不作為。雖然現在向我匯報了,但是,責任還是要講的。我向來反對黨政一把手之間鬧矛盾,對湖東,也同樣。當然囉,這情況有些不同。調查報告放在這,我考慮以後再說吧!”


    葉遠水對南明一的態度轉變,並沒有感到意外。他點了點頭,正要出門,南明一喊住了他:“令狐安同誌昨天打電話給我,說要對湖東的礦業經濟進行改革,要整合礦業資源。我覺得這是個好的方向,你一定要支持。至於其他問題,組織上會認真處理的。”


    “那好!”葉遠水道,“請南書記相信我,除了工作,我沒有任何一己之私。”


    “這就好嘛!”南明一道。


    葉遠水在南明一麵前,一再地強調了自己是出於對湖東礦業經濟的擔憂,根本沒有一己之私。但現在,走在藍山清晨的石徑上,他回味著自己說過的話,心裏竟有了幾分不安。真的是沒有任何一己之私嗎?真的沒有?


    顯然,答案是否定的。


    葉遠水抬頭看看石徑,走過的地方,已經被樹林給遮住了。而前麵,他依稀記得,再拐個彎,就應該是藍山寺了。


    官場上真的有純粹的沒有私利的人嗎?


    葉遠水低著頭,想了想,也許有。但在他的身邊,又確實沒有。包括自己。往深處想,他還是因為令狐安的所作所為,過於觸及到他作為一個縣長的利益。權力,這隻無形而有力的手,正在推動著他。而他,也必須借助一個正當的理由,來將權力這隻手,反推向他所希望達到的巔峰。


    一棵傾倒的樹伏在石徑上,一下子擋住了上山的路。


    葉遠水停下來,看情形,這樹擋在這兒,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一直這麽擋著,山上山下的人,是如何行走的呢?難道……


    樹是棵鬆樹,顯然是因為前不久的那場大雪而傾倒的。它橫在石徑上,仿佛一尊正在注視著上山行人的羅漢。也許它是在此為藍山寺留一片清淨的吧?免得紛紛的塵囂,來日複一日地擾了它。


    藍山寺就在咫尺,而葉遠水卻放棄了。


    沿著來時的石徑,葉遠水一步一步地向下。他並不是一個好佛的人,但是,他喜歡佛的那種澄明。人啊,如果都能像這清晨的清山,與靜寂的山寺,那該多好!可是,怎麽可能?葉遠水下到山腳下時,再回頭看石徑,竟恍惚覺得是那麽地遙遠了。


    太陽剛剛升起來,嫩紅。小南河上,已經有了許多早起洗衣的女人。葉遠水加快了步子,正轉過一段河道,就聽見有人喊道:“葉縣長,葉縣長!”


    葉遠水站住,熊明從河岸底下走上來,笑著:“葉縣長,您也鍛煉?”


    “是啊,我就不能鍛煉?哈!”葉遠水邊說邊繼續邁開了步子。


    熊明跟在身後,“葉縣長哪,其實我一直想跟您匯報。湖東現在的礦業經濟,真的是……最難受的是我們礦主。政府應該……”


    葉遠水哼了聲,他沒有料到熊明會說出這樣的話。熊明是令狐安一手扶持起來的永恒礦業的老總,按理,他是不應該如此說話的。可是現在……葉遠水隻好哼哼,他弄不清楚熊明葫蘆裏到底賣的是啥藥。


    “對於我們做礦的人,關鍵要的是政策,是扶持。葉縣長,政府再不介入,湖東礦業越來越萎縮了,將來可就……到時候,想救也來不及了。”


    “問題這麽嚴重?”


    “是啊!我們做礦的人,心知肚明。我們也希望……能改革,改革啊!”熊明快走了兩步,趕上了葉遠水,又道:“葉縣長大概沒有料到我們也是這樣想。當然,難哪!葉縣長如果需要我們,我一定會盡力的。”


    葉遠水心裏一頓,熊明這般一說,他更加有些迷惑了。他笑著說:“礦業改革勢在必行,但是,這得在縣委縣政府的統一領導下進行。作為永恒礦業,當然應該全力以赴地支持。這是好事啊!你們也可以向縣委縣政府提些好的建議和方案嘛!群策群力,才能更好地抓好改革啊!”


    “這當然。”熊明轉了話題,問:“聽說葉縣長的女兒在開行工作?”


    葉遠水應了聲。


    “開行是個好單位啊,有前途。”


    “一般吧。”


    熊明找不出話茬了,路也正好走到了分道的時候。熊明說:“葉縣長,我從這邊了。您有空的時候,我再去向您匯報。”


    熊明從另一條路折了過去,葉遠水繼續往城裏走。熊明這態度,著實讓葉遠水有些發懵。熊明跟令狐安的關係,湖東盡人皆知。作為湖東第二大礦業集團的老總,熊明的身影,更多地是出現在令狐安的背後的。但是,葉遠水也知道,熊明與吉大礦業的於者黑,還是有些區別的。於者黑早些年在外麵經商,積累了一些資本後,回到湖東,承包了一座小礦。因為不太懂得管理,效益並不理想。令狐安搞礦業改革時,於者黑不知通過哪條途徑,硬是跟令狐搭上了。吉大集團成立時,除了行政性的整合外,於者黑幾乎是沒有投入什麽資金,主要的資金都是其他股東承擔的。於者黑事實上是撿了一枚幹棗子,這樣,其他真正的投資者們,心裏或多或少地就有些不平。因此,於者黑對令狐安的依賴,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顯然要比熊明更多些。熊明成立永恒礦業集團時,本身就已經是湖東最大的礦業的老總。甚至,葉遠水有種感覺,令狐安扶持於者黑成立吉大礦業,目的並不在於於者黑本身,而在於要利用新成立的吉大礦業,來對熊明的永恒礦業形成製約和擠壓。如果真是這樣,精明得像兔子的熊明不可能不知道。知道而不言,這是大智慧。熊明也許正是看中了令狐安這點心機,而他要的是永恒礦業的存在和發展。


    回到家,妻子已經將早點準備好了。葉遠水匆匆地扒拉了幾口,就要出門。妻子將一包煙塞到他的口袋裏,這是他一天的口糧。葉遠水笑笑,點了支煙,出了小區大門。小區離政府隻有十分鍾的路程,因此,他一般情況下不要車子來接他。路上,他也正好看看衛生,間或還可以聽聽老百姓們對政府工作的議論。這兩年,他發現走在路上,聽到和看到的,越來越少了,衛生也搞好了。後來他了解了一下,是環衛隊知道葉縣長每天要經過,所以增加了這一段路的保潔人員。老百姓們天天看電視,早就熟悉了縣長的麵孔,見到縣長,老遠就噤了聲音。有時,連他自己也有些尷尬。言路閉塞,政之將亡。可是……


    剛上政府的二樓,葉遠水就看見錢衛中站在樓梯口。見著葉遠水來了,錢衛中馬上道:“葉縣長,我一直在等著。”


    葉遠水並沒有理他,而是徑直進了辦公室。


    錢衛中也跟了進來,遞過一張紙,“葉縣長,這是我的檢討。請您批評。”


    葉遠水依舊黑著臉。趙力替他泡了茶,坐下後,他問趙力:“蔣縣長在嗎?”


    “應該在。我去請他?”趙力答道。


    葉遠水點點頭。趙力出去後,錢衛中隨手關了辦公室門,迅速地從包裏拿出一隻大信封,順勢塞到了葉遠水的抽屜裏。其動作之快,讓葉遠水幾乎沒有反應過來,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這是……”葉遠水站起來,正要問,錢衛中已經開了門,說:“葉縣長,我等候您的批評。”然後身子一轉,走了。


    葉遠水突然有些生氣,“太不像話了嘛!”他使勁地用手拍了下桌子。大概是勁用得有些過了,他的手一陣疼。他甩了甩手,嘴裏罵道:“真他媽的……”


    “怎麽?遠水縣長在……”蔣流進來,看著葉遠水的臉色,遞了支煙。


    葉遠水將手伸到抽屜邊,正要再往裏伸,卻又縮了回來。接著點上火,問:“錢衛中的處理,你拿個意見吧?”


    “這怕不妥吧?要處理,也得縣委定。”蔣流有些為難。


    “你先拿個意見嘛!錢衛中這件事,一定得嚴肅處理。你拿了意見後,我再跟令狐同誌報告。”葉遠水坐下來,“這件事一定要處理到位,處理到底!”


    蔣流道:“是要處理。可是,怎麽處理?按效能建設來處理,還是按其他?都不好辦哪!”


    “有什麽不好辦的?不就是一個局長嘛!”葉遠水有點生氣,正好鮑書潮要進來。蔣流笑笑,說:“我再考慮一下吧。”


    “還考慮?”葉遠水提高了聲音,“正好書潮縣長也過來了,我們商量一下。”


    鮑書潮問:“商量?是錢衛中的事?”


    蔣流點點頭。


    鮑書潮說:“錢衛中這個事,我認為是一定要處理的。幹部作風不好,就會影響到工作。而且作為一個礦業局長,這樣給礦業老總們帶來了極壞的影響。”


    蔣流看著鮑書潮,鮑書潮這個表態讓他感到意外。平時,錢衛中如果說還對政府哪個縣長有些敬畏的話,那就是鮑書潮。他們走得也近。而鮑書潮現在這態度……不過,蔣流轉念一想,馬上就想通了。鮑書潮抓的是錢衛中的幹部作風問題,指的是被葉遠水縣長當場抓了現行的事實。對這事要處理,名正言順地從作風角度上進行處理,其實就是掩去了錢衛中其他問題有可能被觸及的現實。妙招啊!妙!


    葉遠水又點了支煙,扭了扭脖子,眼光不自覺地朝抽屜那邊看了看。他壓抑著自己的衝動,他十分想把抽屜打開,當著鮑書潮和蔣流的麵,將那大信封抖落開來,看看裏麵到底有些什麽?但想了想,他還是轉過了目光。信封裏除了錢,不會有別的什麽的。真打開,無非是一種氣憤,一種表白。事實上,在官場上待了這麽多年,葉遠水也不是從來沒有收過信封的。他是個認同規則的人,作為一個縣長,還是要在官場規則之內生存。守著規則,盡量保持些內心的清潔,這是葉遠水的原則。當然,錢衛中這個信封的性質完全不一樣了。錢衛中是有目的的,他是要用這個偌大的信封,來消解葉遠水對他的意見。葉遠水在一瞬間,突然有了另外的想法:這個信封,或許正是一個突破口。


    ——一個打開湖東礦業內幕的突破口。


    想到這,葉遠水禁不住笑了下。鮑書潮繼續道:“政紀處理吧,請辦公室先擬文,然後報縣委。”


    蔣流看著葉遠水,葉遠水將煙從左嘴角抹到了右嘴角,含糊著:“先這樣吧,以後再說。”


    鮑書潮和蔣流走後,葉遠水關了辦公室門。回到桌子邊,打開抽屜,信封裏果然就是五遝百元大鈔。而且都是新鈔,一看就是剛剛從銀行提出來的。錢衛中還留了張紙條:


    葉縣長:誠懇地向您道歉,並請今後多多關照。能用得著我的地方,盡管吩咐,為葉縣長辦事,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錢衛中


    哈哈,“肝腦塗地,在所不惜”,搞得比黑幫的宣誓還要嚴重。葉遠水將紙條折好,然後撥通了紀委書記陸向平的手機。


    陸向平問:“遠水縣長哪,好啊!有什麽指示?”


    “指示?哈哈,我能指示什麽?是有件事,想同你商量下。在辦公室嗎?我過去。”葉遠水剛說完,陸向平就道:“我到政府那邊去吧,我正在車上,十分鍾後就到。”


    “那好,我等你。”


    十分鍾不到,陸向平就到了。葉遠水關了門,笑著說:“向平啊,有件事想征求下你的意見。這事很有些麻煩哪!”


    “是吧?什麽事?”陸向平比葉遠水年齡小些,到紀委前,他也曾在政府當過一任副縣長,算是葉遠水的老搭檔了。


    葉遠水從抽屜裏拿出大信封,遞給陸向平:“你先看看。”


    陸向平搞紀委工作四五年了,又長期在官場浸著,一看這信封,他馬上就有些明白了。他打開信封,然後將信封裏的東西全部倒在桌子上。五遝大鈔,和一張紙條。他先看了紙條,又將錢攏好,才道:“出手不凡哪!這個錢……怎麽也找到你老葉頭上了?他可是一向不太把政府這邊放在眼裏的。”


    “不就是上次……”


    “啊,我聽說了。是錢衛中上次喝酒在吉大的事吧?你們要處理?”


    “當然得處理。不過,我現在倒有另外的想法了,我想請紀委介入,認真地查查。他送這信封,就是一個查他的理由。”葉遠水望著陸向平,“至少他這算是向我行賄吧?”


    “是算。不過……”陸向平遲疑了下,“查一個科級幹部,是要縣委定的。”


    “並不是公開的查,而是暗中查。公開查,能查出什麽?你還沒查,人家查你了。”


    “這倒是。暗中查也難哪!湖東的情況,老葉你不是不知道。基本上是無秘密,我很難抽出真正願意保密並且暗中查錢衛中的人啊!除非……”


    “除非什麽?”


    “除非向市紀委匯報,請他們派人過來。”


    “這個……我看可以。我們一道給李長書記匯報下,走,我們這就到市裏去。”葉遠水撳滅了香煙,就要出門。


    陸向平卻愣著,道:“太急了吧?先得問問李長書記在不在市裏。而且這事……我總覺得是不是有點不妥?令狐安同誌不知道,是不是會……”


    “沒問題。一切由我負責。”


    陸向平不好再推辭了。葉遠水直接給李長書記打電話,李長果真不在市裏,正在北京。葉遠水將情況簡單地說了,李長說:“這事也不要急,等我回去再定。”


    葉遠水放了手機,對陸向平道:“這個信封,你帶回去吧?”


    “這不行。按照規定,至少得有三個人在場。還是暫時放你這兒。我知道就是了。老葉啊,我聽說令狐安同誌要搞礦業的二次改革,你的意見呢?”


    “改革是必須的。關鍵是怎麽改。”


    “可能要引進外資,對湖東礦業進行整合。”


    “哪裏的外資呢?”


    “省城的吧?具體我也不太清楚。”


    “他的意思不是單純地改革,而是要盡快地抹平礦業經濟中的黑洞啊!”葉遠水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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