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前,北京城突然一下子冷起來了。


    唐天明最怕的就是北京的冷。雖然來北京已經7年了,對於北京的很多方麵他都已經適應了。但北京的冷,他仍然沒有適應。這種冷是一種幹冷,風吹在臉上,似刀子割著一般,雕刻樣的疼。他甚至感覺得到,這種冷已經滲進了他的骨頭縫裏,把人從裏到外都凍成了一塊冷冰冰硬邦邦的大冰砣子。


    打開車門上了車,唐天明第一個動作就是開暖氣。自己則穩穩地坐著,直到感覺到暖風出來,身子從手開始,一點點地慢慢緩過來了,才踩了油門,車子出了這營房的大門,直接向東上了成府路,然後再向南轉到學院路,通過地質大學的門口,過了學院橋,上了四環。唐天明是喜歡北京的交通的。雖然北京很大,外來人乍一看,很容易被這龐大的家夥給嚇著了,覺得它仿佛就是一座迷宮,不斷地旋轉著、旋轉著,旋到最後,人就失去了方向,怎麽也找不到出口。但在唐天明看來,北京的交通太好了。至少比上海好,比南州好,再往下說,他覺得比湖東也好。上海太曲折了,曲折得像上海人的心思,彎彎繞繞的,總難以讓人看透。南州作為江南省的第二大城市,雖然人口也號稱200多萬,然而路卻是出奇的難走。再寬的路,走著走著,就突然被一處建築給堵住了,或者會一下子變細了,形成一個標準的瓶頸。湖東當然是太小了,20萬人口的小縣城,橫一條光明大道,豎兩條湖東路,一曰湖東一路,一曰湖東二路。三條路交錯著,乍一走,該是最順的。可是,你要是真的一走,麻煩就來了。這些路都沒有人行道與機動車道、大車道與小車道、左行道與右行道的區分,隻管走,滿路上都是車,都是人,自行車,電動車,汽車,三輪車,老人,閑人,孩子,逛街者,流浪漢……唐天明有句戲語:走湖東的路,就是走向了這個時代的最深處。而北京就不同了。北京城市的布局,在皇城的基礎上,呈現出環形向外發展的格局。一環一環的,環與環之間有路相通。而環與路的過渡,則是一座座各具特色的橋。有些橋的名字十分具有詩意。比如陶然橋、玉蜓橋,還有紫竹橋、燕莎橋等。每回從這些橋上過,唐天明都油然生出一縷說不出的古典情懷。以環為緯,以路為經,一旦分清了這一點,北京的路就好走了。找準目標,先上環線,再拐下,一年中的大部分時光,唐天明都覺得一路暢通。自然也會常有堵車的時候,但唐天明一般情況下是會計算好時間的。他大多會選擇車流量較小的時間段,從容穿梭。而且,他對北京的路線作過比較認真的研究。隻要學會在合適的時間選擇合適的路線,在北京,開車就是一件最愜意的事了。


    車子裏放著音樂,是騰格爾的《天堂》:


    藍藍的天空,


    綠綠的湖水,


    還有那草原,


    這是我的家,呀咿喲。


    奔馳的駿馬,


    潔白的羊群,


    還有你姑娘,


    這是我的家,呀咿喲。


    我愛你,我的家,


    我的家,我的天堂!


    唐天明隨著音樂,自己也唱了起來。開著車子唱歌,是一大樂趣。唐天明早年在部隊時,就是連隊裏的文藝骨幹。轉業到地方上來以後,他歌唱得少了,隻是偶爾幾個戰友聚聚,喝了酒後吼上幾嗓子。到北京當了這個駐京辦主任後,應酬的地方多了,每回喝完酒嗓子就開始癢癢。但一般情況下,他是很少唱的。把機會留給別人,這是他的一貫原則。他的主要唱歌表演時間,就是一個人開車的時候,歌聲總是抑製不住地從嗓子眼裏冒出來。反正也沒人聽,唱就唱吧!他唱完最後一句“我的天堂”時,車子已經到了音樂學院的門口了。


    看看手表,5點10分。時間掐得正好,漫天的寒風中,陽光斜斜地照著音樂學院的大門。再遠一點,一排高大的雪鬆,如同一列音符,站在學院的圍牆裏。每次過來,他看著這大門與雪鬆,總有些感慨。音樂學院,對於他這個早年的文藝骨幹來說,也曾經是一個夢想。他何曾想到,在若幹年後,他會真的與這座學院有了千絲萬縷的聯係了呢?


    今天唐天明開的是奧迪,不過是半新的。在湖東,他另外有一台車,是本田。7年前他剛到駐京辦時,駐京辦是沒有車的。前任主任毛以平,在北京總是靠打的和兩條腿奔波。唐天明過來後,第一個感覺倒不是駐京辦的寒酸,而是沒有車簡直太不方便了。沒有車怎麽能行呢?偌大的京城,沒有車,就如同一條魚進了水裏,卻少了鰭。那不就遊不動了嗎?一個月後,他解決了車的問題。而且,這車的解決成了他到駐京辦後第一次成功的運作。當時的縣委書記魯天就稱讚他:我就知道唐天明有辦法。這樣有辦法的人,不放在駐京辦,豈不可惜了?


    事實上,也無所謂可惜不可惜的。唐天明到駐京辦之前,就是縣政府辦的副主任,而且是老資格的副主任。年輕時,他是湖東一支筆,後來寫著寫著就沒勁了。寫了20年文章,自己的名字卻隻署過三四回,40歲開始幹政府辦副主任,一幹就是6年,幾次想出去,也沒輪到機會。領導倒是關心,說政府辦少了唐天明這“大筆”,很多重頭的材料拿不下來。跟他同時提副科的,很多都在一把手的位子上滋潤著。隻有他,用妻子王紅的話說,就是“大廟裏最沾不著邊的小菩薩”。因此,7年前,毛以平回湖東任財政局局長時,他鄭重地向組織上提了要求:到駐京辦。魯天書記竟然連想都沒想就同意了。事實證明:唐天明到駐京辦,成了湖東曆史上少有的一次正確的用人。兩年前,接替魯天的縣委書記宗仁第一次到駐京辦,在唐天明的陪同下,在京城各部委轉了一大圈,然後就對唐天明承諾:隻要有機會,一定解決唐天明的副縣級。堂堂的湖東駐京辦主任,而且這麽有能耐,不頂個副縣的帽子,豈不太……


    兩年了。承諾還是承諾。風一直在吹,歲月一直在流逝。唐天明也跨過了50歲的門檻。五十而知天命,他竟然覺得自己有幾分老了。


    騰格爾的歌聲還在繼續,唐天明看見學院的門口閃出來一個穿湖綠衣裳的女孩子。那是方小丫。她先是張望了下,接著就向唐天明的車子走過來。唐天明開了車窗,風一下子灌進來,他又趕緊關了。方小丫已經到了車子邊上,唐天明開了副駕邊的車門,說:“上來吧。冷吧?”


    “不冷。”方小丫上了車,攥著手。唐天明看見她的臉紅紅的,剛才外麵的冷風同這車裏的暖氣一交織,那臉色就更加的青澀與可憐了。他啟動車子,然後道:“學習不緊張吧?感冒可好了?”


    “感冒早好了。學習就那樣。唐主任,過兩天我們係要離開北京到成都去搞個演出。”方小丫一直喊唐天明“唐主任”。4年前,唐天明回湖東,陪同一個外地朋友到山裏看瀑布。路上就聽人說那瀑布邊上住著一戶人家,那孩子唱歌可好了,嗓子銀鈴一般。


    唐天明就來了興趣,硬是跑過去看了。一聽方小丫唱歌,他覺得心裏那個甜,真甜啊!從那一刻起,他就打定主意,要將這個好苗子培養出來。他請了湖東最好的音樂老師教她唱歌,第一年,她專業通過了,筆試卻沒通過;第二年,筆試通過了,專業卻又少了兩分;第三年,也就是去年,她終於考到音樂學院來了。她到北京來報到,都是唐天明一直陪著的。方小丫喊他唐主任,他也沒有不同意。雖然,他心裏倒更願意方小丫喊他“叔”。前不久,他在一個酒局上碰到音樂學院的一位老師,恰好是方小丫的授課教師。一問,老師說這孩子資質好,將來是能出來的。他非常高興。這麽多年來,他寫了那麽多文章,做了那麽多事,卻沒有什麽成就感。而方小丫,卻讓他真切地感到了成就的快樂。


    “演出?多長時間?”唐天明問。


    “一周。聽說還能有補助呢。”方小丫說著,從隨身的包裏拿出一隻盒子,放到車子的擋風玻璃邊上。唐天明問:“什麽呀?丫頭。”


    “等回去再看吧。”方小丫笑了下,臉色忽然一下子又暗了下來,低聲說:“我們係的一位老師,昨天晚上自殺了。”


    “自殺?”


    “在廁所裏自殺的,用襪子。怕死人了,我沒去看。唉!”


    “好好的怎麽就……”唐天明歎了口氣,用一隻手摸了下頭發。20歲在部隊時,唐天明有一頭濃密的黑頭發,曾讓很多女兵在背後羨慕不已。可現在,風一大點,就“風吹發少見青皮”了。


    方小丫很少問唐天明的事,在她看來,唐主任是個大人物,他的事她根本就不會懂。既然不懂,也就別問。每回唐天明接她出來,她總是默默地跟著。有時唐天明會請她吃肯德基,有時也吃火鍋。唐天明基本不帶她出入自己的社交圈子。用他的話說就是:丫頭你還是孩子,見不得那圈子的複雜。她覺得也是。同寢室的室友曾問過她:那老男人是誰啊?不會是包了你吧?方小丫就臉紅,然後就發火,她也不解釋,隻是哭。漸漸地,大家都明白了,那是她的唐主任,是把她從山裏引到這音樂學院來的恩人。“好了,好了,也別哭。恩將身報,也是常理。我們以後不說了。”室友這話更讓她激動,她跳起來道:“他是我叔,以後誰再胡說,我就揍誰。”


    車子在四環轉了大半圈,又拐進三環,然後是二環,最後到了西單。


    停了車,唐天明說:“下來吧,到店裏買點衣服。天太冷了,別凍著。”


    “我有衣服呢。”方小丫將頭發向後攏了下。她有一張圓圓的瓜子臉,還透著股孩子氣,兩隻眼睛清亮亮的。唐天明就覺得這眼睛美,他對妻子王紅不止一次說過:“那眼睛要是上了台,沒開口就先征服了聽眾!”


    “進去吧!”唐天明從包裏拿了1000塊錢,遞到方小丫手裏,道:“你一個人進去吧,我在這兒等你。用不完就別出來。”


    方小丫望著唐天明,眼睛撲閃了幾下,也沒說話,就拿著錢進去了。


    唐天明回到車上,點了支煙。平時他是很少抽煙的,但停車等人時,他喜歡抽上一支。煙草的氣味在車內馬上就彌漫開來。這時手機響了。


    “喂,王總好!我正在路上呢。”唐天明看著時間,6點15分。如果不是轉到西單來,應該早就到了。王總是天達時代集團的老總,也是湖東在京城的建工業務的總代理。不知怎麽的,他竟然知道了今天是唐天明的生日,就堅持要給唐主任辦個生日晚宴。唐天明拗不過他,隻好囑咐他範圍一定要小,不要搞形式。生日嘛,過一年少一年了,也沒什麽意思。王總說唐主任放心,就是湖東在京的幾個老鄉。另外,“唐主任,也請你那個侄女兒過來吧?正好給大家唱一段。”


    唐天明先想推辭,但一想也不錯。方小丫在前幾天就給他發了短信,說要給唐主任過生日的。方小丫在短信裏說:唐主任,我正好發了點演出費。我請您吃蛋糕吧!看著這話,唐天明竟有些眼睛濕潤。這孩子!既然王總說了,不如一道。反正都是在北京的湖東人,見見也無妨。


    一支煙抽完,方小丫出來了,手裏拎著個袋子,走到車邊坐進了後座。唐天明問:“都買了?”


    “買了。”


    “那好,走!”唐天明從後視鏡裏看見方小丫有點發呆,便笑道:“丫頭,你可別忘了請我吃蛋糕。”


    “沒有。我記著呢。”


    車子到了王府飯店。剛上了二樓,王天達就迎了上來。唐天明道:“何必這樣?真是……啊,這是丫頭,方小丫。這是王總!”


    王天達伸出手,方小丫卻沒接。王天達說:“唐主任的侄女一定是音樂學院的校花吧?不僅長得美,氣質也好。”


    唐天明沒有理會。3個人進了包廂,耳邊突然爆發出一陣掌聲,讓唐天明有些懵了。


    包廂裏足足有二三十人,都是在京的湖東老鄉。長條形餐桌最前方,放著一隻很大的心形蛋糕。唐天明呆了下,說:“天達,怎麽能……”然後又同上來的人握手。這些人都是湖東在京的精英們,有好幾位都在中央國家機關工作,有的還是司局級幹部。看著這些人,唐天明心想:王天達這小子就是有一手,就是我出麵,也難保這麽多人都能來。也難怪,美國人說:中國正進入一個集體拜金主義的時代,拜金,說好聽點就是對財富的崇拜。王天達是老總,且不是一般的老總。在京城,他的天達時代集團也是有影響的。


    有人說:如果實打實地算,王天達是完全能進中國百位富豪榜的。不過,他不會願意。王天達玩的就是低調。湖東每年有近8萬人在北京搞建築,其中80%都是跟在王天達的後麵。因此,王天達在京城的地位,也就十分的不一般了。上至將軍,下至北京的黑道,王天達都熟悉。“到處都長個臉”,這是王天達第一次見到唐天明時自我介紹說的話,唐天明一直記著。駐京辦與王天達的關係是不遠不近。遠是因為唐天明,他總認為這個浮躁的時代,離這些經商的老總們還是遠點好,一不小心就容易掉進去了。近是因為工作。湖東駐京辦還有另外一塊牌子:湖東駐京建築業服務站。唐天明既是主任,又是站長。而作為站長,他主要打交道的人就是王天達。


    王天達安排大家都坐下,然後又說了一通祝福的話,唐天明在大家的注視和掌聲中吹了蠟燭。然後喝酒,方小丫也端著杯子敬了唐天明。王天達堅持要請方小丫唱首歌。方小丫望著唐天明,唐天明點點頭。方小丫說:“那好,我就唱首《你是我最親最愛的人》吧,獻給唐主任。祝唐主任生日快樂,年年快樂!”


    你是我最親最愛的人,


    親得像天空,愛得像大海。


    我所有的話,總是說不出來,


    隻能默默地祝福你,


    默默地,為你唱一萬首歌,


    你是我最親最愛的人……


    歌曲唱罷,唐天明端起杯子,說:“謝謝丫頭。也謝謝王總,還有各位老鄉。我唐天明何德何能,受大家如此抬愛,我真的很激動。作為湖東駐京辦的主任和服務站的站長,我將會不遺餘力地為大家做好服務工作。願大家在北京過得一天比一天好!”


    大家共同幹了酒。唐天明和秦鋼走到邊上,秦鋼說:“唐主任,不知您聽說沒有,駐京辦要撤了。”


    “撤?早就說過了。我來北京之前就在說了,光打雷不下雨啊!”


    “這回可能是真的了。我昨天聽國管局的一位司長說的。應該沒錯。正在製定意見呢。”


    “那麽說,是真的?都撤?”


    “好像僅僅是縣一級駐京辦,詳細情況不清楚。”秦鋼道,“不過也沒最後定。一切都有變數。”


    唐天明歎了口氣。


    駐京辦撤與不撤,其實不是現在提出的問題了。早在十幾年前,就有人建議撤銷各地駐京辦。原因是這些駐京辦在北京的活動太頻繁了。後來,到2003年,國管局停止了對縣級駐京辦的審批。2006年,國管局曾要求各地進行駐京辦改革,防止腐敗的發生。但是,文件是下了,改革也改了,駐京辦並沒有減少。現在北京城裏大大小小的駐京辦上萬個。其中縣一級的就有5000多家。正式在北京市發改委區域經濟合作處登記的縣一級駐京辦也有近600家。另外的4000多家就兩個字:“黑頭”。不管黑頭白頭,反正他們在北京開展的是駐京辦的工作。湖東縣駐京辦在縣級駐京辦中算是成立較早的。上個世紀80年代,湖東大批建築工人跟著王天達們湧進北京城,很快撐起了湖東經濟的半壁江山。90年代初,為加強管理與協調,湖東在京成立了建築業服務站。到90年代末,正式獲批成為湖東縣駐京工作辦公室。南州10個縣中,隻有湖東和湖西兩個縣駐京辦是正式經過批準的,其他8個縣駐京辦都是“黑頭”。當然,這些“黑頭”並不直接叫駐京辦,它們對外的正式名字有駐京流動黨員工作站、研究學會駐京辦事處、企業駐京聯絡處、某某會館。這些名字其實也曲折地反映了駐京辦的曆史。早在清末,各地在京成立同鄉會,設立會館,這便是駐京辦的前身。到後來,特別是20世紀80年代以後,駐京辦規模不斷擴大。開始是省市自治區的兵團設立駐京辦,再擴展到地市級,後來各縣也都來了。一萬多家駐京辦,近百萬工作人員,雖然散布在遼闊的北京城裏算不了什麽。但這些人員一旦行動起來,也是能量無限的。駐京辦撤與不撤,就是這能量的博弈。撤,是因為其能量太大;不撤,是因為其能量給權力尋租帶來了合適的方式與出口。


    秦鋼是財政部的副司長,年齡才40多一點。40多歲的人,漸漸開始懷舊。駐京辦組織的活動,參與的大都是40歲以上的人。再年輕點,沒有多少故鄉意識,唐天明也不把他們列在重點聯係名單中。


    方小丫走過來,問唐天明什麽時候回去,要不她自己搭車先回去。唐天明望了望王天達他們,正鬧得歡,就道:“再等會兒吧,也快了。”


    秦鋼在邊上笑道:“唐主任的侄女歌聲曼妙啊!還在音樂學院吧?唐主任,我也得提前走了。不行這樣,我捎她一道,就免得你再跑了。”


    “這……也好。丫頭,行吧?”


    “嗯!”


    唐天明送秦鋼和方小丫出來,又叮囑方小丫,在學校裏一定要注意身體。方小丫點著頭,車子臨發動時,她突然向唐天明手裏塞了一卷東西,唐天明正要說,車子已經走了。唐天明展開一看,是錢。這丫頭!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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