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桃花零星地開了,南州郊外,春正一枝枝走向繁盛了。


    程一路是在黃昏時到達市委黨校的,劉卓照已經在餐桌前等著他了。隻有他們兩個人,喝了點酒,吃的是劉卓照自己種的蔬菜。程一路笑道:“這可是難得的綠色食品,難怪卓照越過越年輕了。”


    “年輕了是有可能,不過不是單純靠這綠色食品吃的,關鍵還是心態。”劉卓照望著自己的老團長,這一兩年來,程一路明顯地有點“上年紀”的感覺了。


    “一路啊,我不喊你老團長了。你可是過得不太好啊。自己要注意點。特別是……我還是那句老話,盡快結束一個人的生活吧。無論是張曉玉,還是簡什麽,隻能能過日子,總比你一個人強。你看你現在……”劉卓照說著,指著程一路的頭發,“白頭發明顯多了。皮膚也鬆了。你雖然比我小一歲,可現在看著,你可比我年長了。”


    “是啊,是啊,我也感覺得到了。一年年地老了,有時想:這麽快就老了?可是確實是不比年輕人了。不僅僅身體,連思想也不行了。唉!說實話,有時我也羨慕你啊!”程一路歎了口氣,泯了口酒,對劉卓照一笑,“不過,有時想回來,又無所謂了。馮軍,還有……他們早就走了。比起他們,我們可就……”


    “話不能這麽說啊,他們也是留戀這個世界的。隻是因為……所以活著的人們更應該想通些,快樂些。好好活著,也是對逝去的人的最好的紀念呢。”劉卓照的話很有些哲理了,程一路聽著,點點頭,“我最近也在思考。看來是該對我這些年的人生和個人生活作一個暫時的小結了。”


    “好事。特別是個人生活。唉,我還是不說了,喝!”劉卓照說著,給兩個人各倒了杯酒,喝下去後,劉卓照說:“不喝了,等著你從北京回來,咱們再喝。”


    離開黨校時,劉卓照將一大袋東西放到了程一路車上,這是給老首長的。裏麵盡是些野味。劉卓照說:“老首長當年打遊擊,見到了這些東西就是寶貝。這不,黨校有個學員,是個山區的鄉長,他替我弄了這些。你正好到北京,就帶去吧。”


    程一路笑著道:“難得卓照還有這份心事。我一定事到。當然,我不能保證我不把它們吃回來。”


    第二天早晨,程一路和畢天成先到省城,然後和齊鳴書記匯合,坐飛機直飛北京。


    這一趟北京之行,早在兩十天前,齊鳴就約了程一路的。一來是想到國家發改委和其它幾個部裏走走,了解下今年的項目情況,特別是南州公鐵兩用橋的立項。另外就是去看看嶽琪。


    嶽琪是中宣部下派到南州的幹部,下派時,任市委副書記。兩年前,下派期滿,她回到了部裏,現在是司長了。嶽琪回京後,就一直沒有再到過南州。但是,她不斷地打電話來,既是對南州的關切,也希望南州的領導們能到北京走走。用她自己的話說,“南州留下了我太多的美好與記憶,你們來,說明你們還沒忘記我。你們不來,那隻能說明我是多麽的失敗啊!”


    齊鳴一開始要到北京,程一路也是同意的。市裏到北京的機會很多,程一路一年也得跑上十來次。不過,每次都是為著某個事情,匆匆而去,匆匆而歸,很少在北京逗留兩天以上的。這次齊鳴說要在北京呆上個三五天,這讓程一路生了個心思,要去看看老首長。老首長住在京郊,從北京出發,一來一回,就要用上一天。


    飛機在雲層裏穿行,程一路隔著舷窗,看著外麵天上大團大團的雲朵,覺得那些雲幹淨、潔白極了。看著看著,人就產生一種幻覺:要跳下去,跳到那雲朵上去,好好地在雲朵上走一走。或者在雲朵上躺下來,望著純淨得讓人心生羞慚的藍天,再好好地讓那純淨洗洗在塵世中呆久了的靈魂……那是多麽純潔的快樂啊!


    齊鳴在睡覺,程一路卻很少睡著。飛機下的大地漸漸清晰了,程一路突然感到心裏有些唐突。


    是嶽琪來接站嗎?


    齊鳴說過嶽琪說她親自來接站的。已經兩年了,她還是那個說話風風火火,有時又兒女情長的嶽琪嗎?想起兩年前,嶽琪在離開南州時,曾對程一路說過:“我知道我無法讓你愛上我,但是我已經把你帶在心上了。”


    真的帶在心上了麽?


    對於嶽琪,程一路一直把她當作一個很好的朋友來看待。也許正如嶽琪自己所說:她沒法讓程一路愛上她。那時,程一路正和簡韻密切來往著。《瓦爾登湖》的清亮與純淨,讓程一路不可能再接受嶽琪的愛意。記得有一次,嶽琪曾送他一條領帶。他一直沒有用過。後來嶽琪有一次專門說了,“不就一條領帶嗎?難道連一條領帶也不能接受?”那當然,程一路在對待個人情感這個問題上,一直堅持著一個比他在官場更堅持的原則:那就是絕對不搞感情遊戲。張曉玉在時,他與簡韻拉著距離。跟簡韻來往時,他拒絕了嶽琪甚至溫雅的暗示。一個男人,對情感的負責,也許就是對人生的負責。


    直到現在,對於嶽琪,程一路沒有改變過想法。嶽琪是個好人,但不是一個適合於程一路的人。就像一套服裝,很漂亮,可是不適合於你穿。你隻有穿適合於你的,你才覺得舒適,才覺得放心。


    齊鳴似乎看出了程一路的心思,笑著道:“一路啊,是不是有點緊張哪?不會吧,老幹部了,緊張什麽?不就是個……”


    “這怎麽會?齊鳴同誌,我還是個會緊張的人嗎?早就不是了,哈哈。”程一路拖著旅行包,出了航站樓,剛站穩。程一路就感到背後被人拍了一下,一回頭,正與嶽琪撞了個滿懷。


    齊鳴道:“剛才還說不緊張嘛,看看現在,一見麵就撞上了。”


    嶽琪臉一紅,“齊書記怎麽?我可是因為見到老領導激動的啊!來,我幫你們拿吧。”說著,就要替程一路拖包。程一路沒有放,說:“我行,你一個人?”


    “一個人哪,開車過來,一個多小時。中午安頓好,我請你們吃全聚德。”嶽琪領著,走到停車場一輛銀白色的車子前,將東西放進去。齊鳴和畢天成坐後麵,程一路則坐在前麵的副駕駛位子上。程一路說:“每一次來北京,都有變化。坐在前麵,好好看看。”


    “是得好好看看。”嶽琪說:“一路同誌最近沒來北京吧?”


    “哈哈,是沒來。最近的一次還是去年十月。”程一路道。


    齊鳴卻插了句話:“一路啊,這就不對了。你那簡主持不是在這進修嗎?應該常來啊。”


    “簡主持?就是那個……啊!”嶽琪側過臉問:“你們走到一塊兒了?”


    “沒有,沒有。”程一路否認道。


    嶽琪不說話了,車子向前開著。四個人都不說話,車子裏一下子沉悶起來。好在到了市裏,就住在江南大廈。這是江南省在北京投資建立的賓館,一般江南省來京的幹部,基本上都住在這裏。嶽琪等齊鳴他們住好後,說她還有點事,先出去一下。十二點過來接他們。


    坐在房間裏,暖氣開著,暖融融的。程一路問齊鳴:“下午去發改委,還是明天?”


    齊鳴想了下,“還是明天吧。下午我去見個老朋友。”


    程一路掏出手機,從昨天開始,他就一直在考慮,要不要給簡韻打個電話,告訴她他到了北京。可是,號碼一調出來,他就猶豫了。簡韻雖然到北京也才半年多,可是年輕人的變化快。而且她所處的地方,本身就是一個開放的空間。另外,他也隱約感到他和簡韻之間,似乎出現了某種交流上的障礙。是什麽呢?他也說不清。以前,簡韻更多的時候,是一個可愛的孩子;而對於程一路,一個飽經滄桑的中年男人來說,他可能更需要的是一個細心體貼的伴侶。特別是劉卓照上次的談話後,程一路不得不回頭審視自己的這段感情。雖然純美,可是並不真實。


    三個人每人一個房間,畢天成過來,問程一路,剛才那嶽琪是……


    程一路簡單地說了,嶽琪是中宣部下派到南州掛職的幹部。現在是部裏的司長。應該叫“嶽司長”的。


    畢天成笑道:“也是因為她在南州呆過。不然,一個司長怎麽會這麽沒架子?”


    “她這人就這樣。一直像個男人一樣,爽快得很。”程一路笑了笑。


    “我看也是。不過我倒覺得她對一路書記可是很……哈哈,我隻是感覺而已。”畢天成有些古怪地望著程一路。


    程一路也望了望他,問:“什麽感覺?說說看。完全是無中生有嘛。你們啊,你們,就是跟著感覺,亂走嘛!”


    “那是,那是,嶽司長可挺年輕的,不到四十吧?”畢天成問。


    程一路應了句:“大概是吧,我也不清楚。”


    畢天成朝著窗子,看著外麵絡繹不絕的車流,歎道:“還是首都好啊,你看這車子……一路書記啊,那像南州。最近,南州的事有點煩哪,齊鳴書記似乎也是。南線工程,怎麽搞的?越搞越複雜了,是不是有人在裏麵有意識地做文章哪?”


    “南線工程有什麽文章可做?水要真是清的,還能有誰做得了文章。文章總得有人提供素材,怕就怕我們有些同誌不經意中就成了文章的素材啊。這就不太好辦了。我在南州這麽多年,很多幹部出事,不都是一時的貪念?唉!”程一路也不好點破,但是,既然畢天成談到這個,他也就側麵地敲一下了。


    畢天成似乎身子斜了下,隨即又正過來,笑道:“一路書記見識到。我倒是真希望南州能太太平平的。你看很多地方,反腐敗,結果是腐敗一解決,幹部牽出一大圈。工作也影響了,有的地方從此就一蹶不振了。可惜啊,可惜!”


    “你是在可惜這些幹部,還是可惜這些地方的發展哪?腐敗是一定要反的,而且我主張大張旗鼓地反。受一時剔瘤之疼,謀長遠發展大計,哪個值得?”程一路道:“有些地方,就是怕一反腐敗,經濟就影響了。殊不知,腐敗之禍,遠甚於經濟滯後啊!”


    “這也是,一路書記言之有理,有理。你休息吧,十二點快到了。我到齊鳴書記那邊看看。”畢天成邊說邊出門去了。


    程一路想這畢天成,唉!當常委秘書長也才一年多,可是,竟然也摻和進了南線工程。人哪,真的看不透。作為市委秘書長,跟一把手書記走得近,是理所當然的。程一路自己當秘書長時,也是天天跟著任懷航後麵的。秘書長,對下是領導;對上,就是市委的大管家。管家要對誰負責?最應該負責的就是一把手書記。何況現在市委隻有一個副書記了,矛盾比以前副書記多時,應該說少得多了。畢天成當這個秘書長,算是比較舒服的。副書記理解,他就好辦了。然而,再怎麽與一把手走得近,也不能摻和到不該摻和的事情中去。程一路當秘書長時,就嚴格地守著這一條。你是一把手,是領導;我是秘書長,我也是領導。在工作上,我服從和配合你,但是,在其它方麵,我們都是獨立的。在常委會上,我們的一票,效力是相同的。


    多少人能認識到這點呢?難!


    方良華可能認識到了,但他在桐山做得太過。最後被桐山的往事,給活活地纏死了。不然,他就單在市委秘書長的任上,應該說幹得還是不錯的。方良華在內心裏,時常把程一路當作一個目標,這程一路知道。在很多問題的處理上,他都學著程一路當年的做法,能圓則圓,能方則方,方圓有度。隻可惜啊,這樣年輕的一個同誌,竟然也斷送在自己的欲望裏,可惜!


    手機擺在桌子上,程一路拿起來,找出簡韻的號碼,撥過去,忙音。等了幾分鍾,再撥,還是忙音。


    “這個……唉!”程一路把手機重重地甩到床上,躺下來,閉上眼。簡韻就像一片得香樟樹葉,在眼前飄著。他伸出手,想握住。葉子卻一點點飄遠了……


    中午在全聚德吃北京烤鴨。吃完後,嶽琪請大家去喝茶,說北京春天風沙大,不宜於出門。找個清淨的茶樓坐坐,也是一種享受。齊鳴說我還有事,約好了的,就不陪了。要麽,一路同誌你們去喝茶吧。也很久不見了,好好敘敘。


    畢天成跟著齊鳴走了,嶽琪問:“一路同誌,不會也有安排吧?”


    嶽琪還是兩年前的樣子,甚至還是四年前到南州掛職時的樣子,眼光大膽直接,望著程一路。程一路笑笑,說:“沒有安排。到了北京,我就是鄉下人了,既然說去喝茶,就去吧。”


    喝茶的地方在二環上,這裏從外麵看,與一般的高樓大廈沒什麽區別。可是進了茶舍,你就能看出主人是花了心思的,可以說是匠心獨運。整個茶舍,被一棵大樹支撐著,從樹的每一支根須裏走進去,就是一個小房間。設計精巧,讓程一路想起少年時跟隨父親回老家鑽村裏樹洞時的情形。那些樹洞裏,鋪著潮濕的根須,間或還有一兩棵鳥蛋。當然,有些樹洞裏,也會冷不丁地蜷縮著一條冬眠的大蛇……


    坐下後,程一路就給嶽琪說了少年時掏樹洞的事,嶽琪眯著眼,好久才問:“你也有過那個時候?看不出來啊,這麽老成持重的一路同誌,也有頑皮搗蛋的少年時光哪!”


    “哈哈,都一樣。可惜現在老哪!”程一路道。


    嶽琪還是眯著眼,“我怎麽一點也看不出你老?倒是我覺得自己一年年老了。老得沒了激情,隻剩下一張軀殼了。”


    “哪裏哪裏,你這是過高要求。不過,嶽……嶽琪,還是一個人嗎?”程一路頓了下,還是直接稱呼名字了。


    嶽琪抬起頭,一笑,“一個人。哈,將獨身進行到底了。當年我在南州,一路同誌又……哎,你們,你和那個主持人到底怎樣了?結婚了吧?”


    “沒有。她也在北京進修。”程一路正說著,服務生將茶上來了。


    嶽琪問:“在廣院?你不去看看?”


    “這次不去了。”程一路揭開杯蓋,聞了下,到底不是南州茶,香味不怎麽純正。


    “你們是不是……有問題了?不過,我以前在南州時,就覺得你們……能守在一塊這麽多年,不容易了。我估計你也是一直遷就著,不然……”嶽琪停了話,程一路道:“問題倒是沒有,但是,也許……”


    “啊,為難就別說了吧。這幾天你們怎麽安排?”嶽琪茬開了話題。


    程一路介紹說,這幾天主要是準備跑發改委和幾個部,明天一天吧。後天,他想到郊區去一趟,看望一下自己的老首長。


    嶽琪聽了,算了下,說:“後天我陪你一道吧。不然,你一個人去那地方也很麻煩的。我開車,也方便。何況老首長我在南州就知道,也該去拜訪下了。”


    程一路望著嶽琪,“那好,我們一道過去。”


    兩個人談著談著,自然就談到南州的那些官員們,聽到方良華已經去世的消息,嶽琪也很震驚。“在南州兩年,我最大的收獲就是懂得了官場政治。在下去之前,我對官場基本上是沒有什麽了解。下去後,我才知道,越到底下,官場越複雜。這種複雜不是工作上的複雜,而是人際關係上的複雜。是人為的複雜,微妙,且沒有處理的通用辦法。隻有在工作中一點點摸索,才能好好地解決。”嶽琪笑道:“我記得老街拆遷時,有些釘子戶我根本就動不了。後來還是你想了辦法,軟硬兼施,總算拆掉了。基層工作,有時就是鬥智鬥勇哪!”


    “看來嶽琪同誌真的得了三昧了。到了市一級官場,人際關係超過了工作關係。複雜啊!我常常想:一個共產黨的幹部,如果哪一天工作起來,不需要考慮方方麵麵的關係時,那就好了。”程一路將茶杯端起來,看著清澈的水裏,茶葉正浮動著,魚兒似的,自在極了。但是,細一想,這些魚兒也有不自在的時候,它們被杯子製約著,永遠在杯子之內。


    這或許就是規則與潛規則吧?


    第二天,程一路陪著齊鳴,還有畢天成,跑了計劃中要跑的幾家單位,項目基本上都有了眉目,大家的心情也都舒暢了。現在是項目經濟時代,一個地方的發展,與項目的爭取有很大的關係。不然,各省各市這什麽要在京設立各種名目的辦事處呢。南州也曾在京設過一家辦事處,可是後來之辦事處的負責人,不僅沒有給南州弄到項目,還把政府的一大筆錢裹著跑到國外去了。從此,南州辦事處就沒人提了。這回,跑了一圈後,齊鳴對程一路道:“看來,我們的辦事處還是得設立起來啊?回去就考慮。這事啊,一路同誌你牽頭,看看哪個同誌合適。一定要靈活的,但也不能像以前那樣,靈活到跑走了的。看看誰合適,我們回去再研究下。”


    程一路說也好,有個辦事處,來京辦事也方便些。更重要的是,現在國家的項目越來越多,而且都越來越集中在北京這一塊。別的地方在這兒設了點,有人專門打探情報,項目爭取的力度自然就大些。你不設點,項目信息到了南州,已經是尾子了。好的、大的項目早被人家給拿走了。這本身就是一種不公平競爭。為了應付這種競爭,南州辦事處不得不恢複了。至於人選,等回去再慢慢考慮吧。


    晚上,程一路在京的幾個戰友請他和齊鳴。結果,三個人都被灌醉了。回賓館時,程一路打了兩次簡韻的電話。第二次打的時候,簡韻接了。一聽說程一路到了北京,簡韻似乎很驚訝。驚訝之後,道:“可惜我不在北京。我跟幾個同學到內蒙了。”


    “啊,……那……就……就算了吧。”程一路掛了電話。


    齊鳴也正在手機上發短信,發著發著,就發錯了。回過頭來問畢天成:“這短信該發給誰了?”


    畢天成哈哈一笑,“不知道……不知道!”


    程一路的酒卻醒了。車子在北京三月末的夜色中奔馳,他的眼裏有一點酸。他趕緊轉過身,車窗外一束霓虹的光,正射過來,照見他冷峻的臉。


    那臉上,正隱約掛著兩道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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