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會場時,杜光輝總是感到背後有無數雙眼睛正在盯著他。這裏麵,包括高玉的,包括嶽池的,包括時立誌的,甚至還包括其他許多幹部的。


    本來,中午的時候,杜光輝專門跟林一達請假,說身體不太舒服,下午的會就不參加了。可是林一達說:“這哪行?一個縣委副書記不參加民主推薦,可能會引起一些不必要的懷疑。何況,光輝啊,你本來就在風口浪尖上了,這個時候請假,豈不是……”


    杜光輝當然明白這些。但是,他確實不太想參加這樣的會議。上午從林一達書記辦公室出來後,他給高玉打了電話,問到窩兒山的情況怎麽樣。高玉說:“不錯,茶葉長勢很好。我正在讓他們按照技術人員的要求,中耕施肥,保墒,以確保明年開春,茶葉馬上就能長上來。”杜光輝說:“你辛苦了,另外就是下午的會,你還是得……”


    高玉一笑:“杜書記啊,這可是民主推薦啊!”


    民主在很多時候成了最偉大的理由,杜光輝沒話可說了。


    下午會議之前,市委考察組的組長、市委組織部副部長潘瑞琨專門召集,召開了一個縣委常委會,向與會的常委通報了這次民主推薦的組織要求。時立誌依舊端著杯子,臉上眯著笑,好像對組織上的安排十分滿意似的。而嶽池,神情則有些緊張。李長不知從哪找來副黃色金邊的老花鏡,低著頭,盯著桌子反複地看,幾乎要看到木頭裏了。


    沉悶,形式,這是杜光輝感覺到的常委會的氣氛。所有人都心裏有事,但是所有人都不說。潘部長說明了要求後,林一達也沒再重複。昨天晚上的會上,該說的,他都說了。並且,嚴格按照組織章程,昨天晚上的會議是不能開的。他隻強調了兩句:充分發揚民主,嚴格組織程序。


    官場會多。會議學正是目前蓬勃興起的一門學問。特別是官場會議學,內容龐雜,包羅萬象。不僅僅包括會議組織安排,人員調度,領導講話,甚至還可分成若幹個小支目,如領導座位學、會議程序學、會場氛圍學、會議心理學,等等。會議奧妙無窮,可以說,一個會議,就是一次微型的社會現象集聚。因此,對會議的重視,其實也是領導藝術的一項標誌。很多領導,整頓幹部作風,首先就從會風整起。領導的很多想法,也是在會上說出來的。領導之間的微妙關係,也是在會上可以看出來的。別看著大大小小的領導,一溜兒地坐在台上。可是他們的內心,各有各的表現。政府的領導,一般是念報告的。秘書的成果,經由他們的嘴一念出,就成了決策。縣委的領導一般是作指示的,提高認識必是第一。黨委管人,管思想,至於具體的細節,則是政府的事了。人大政協的領導,則是逢會必在,同時也是逢會必不言。自始至終,端坐台上,喝茶看報告,或者抽身到後台抽煙。會議議程上,從來不寫這些領導作指示之類,而主持人則往往在會議結束前,象征性地問問是否有指示要作。何來指示?豈不是多此一舉?


    會議也分重要與不重要,可參加與可不參加,一把手參加與副職參加,主動參加與應付性參加,認真參加與糊弄差事參加,等等。有時候,領導在上麵大談會議之重要,工作之重要,底下人卻正在黃粱夢裏,做溫柔鄉客。或者互發短信,或者傳看段子。再或者眼望天花板,似是認真聽會,實則心思虛空。當然,像今天下午這樣的民主推薦會,則是真正的“重要”會議了。不說別的,無人請假,無人遲到,即是明證。有哪個會議能有如此好的會風?難怪林一達書記有一次開會時就說了句話:“大家要是都能像參加民主推薦會一樣,我們的會風就徹底變好了。”


    會議重要,議程卻簡單,這恰恰印證了“最簡單的,往往是最複雜的”。民主推薦,豈不複雜?


    林一達主持了會議。潘瑞琨副部長將在常委會上所作的說明,又再次說明了一遍。底下的幹部們,耳朵恨不能長到頭上,個個都樹起來聽著。杜光輝坐在台下的第一排,他沒有聽到後麵人的議論,但是,他聽得見民主推薦票發下後,立即就響起了“沙沙”的寫字聲。這是熟悉的鋼筆的聲音,也是杜光輝上學時特別熱愛的一種聲音,像蠶吃桑葉的聲音,像魚兒在水裏嬉戲的聲音,像最好的朋友在一塊喁喁的聲音。這聲音沙沙地漫過會議室,然後又幾乎在同一個時間停了下來。接著,就聽見折疊推薦票的聲音,幹脆,直接。然後就是輕輕的笑聲和悄悄的說話聲。不用朝後看,杜光輝也知道,大家的眼光都在看著自己,而不是看著別人,這個時刻,看著別人,就不是單純地看了,而是有詢問的意思。“你推薦了誰?”這顯然是不能詢問的。剛才的紀律上就一再要求:不打聽,不討論,不散布。


    杜光輝在票上寫了嶽池和李長兩個人的名字,然後將票折起來,放在桌子上。然後,他側著瞟了眼李長,李長正把推薦票折好又拆開,拆開再折好。如是三次,才放到桌上。杜光輝覺得李長這個細節很有些意味,就像小孩子們過家家一樣。在紙上寫好了秘密,卻又不放心,不時地看看。看看再折起來,遊戲的快樂與刺激,就這在這一拆一折之間,盡情顯現了。嶽池早把票放下來了,他應該是今天全場的填票最快的人。沒有任何顧慮,而且填的是自己最熟悉寫起來最快的名字。他也是最直接的,沒有任何彎子可繞,一拿到票,就像新婚的男女,直奔主題。


    台上,林一達也填了票,此刻票放在桌子上。他環視了一下會場,然後同潘瑞琨副部長稍稍交流了下,就宣布:“請依次將推薦票放到最近的票箱裏。接到個別談話通知的同誌,隨時聽候組織部電話。其他同誌投完票後,即可離開。”


    人群“嘩”的一下子響開了,先是腳步聲,接著是說話聲,後來就傳出手機從振動回到音樂的聲音。杜光輝坐著,冷不丁就聽見有人在說:“民主不就是形式?不過,我可是填了……”


    後麵的聲音,不知是人聲太嘈雜了,還是說話者有意壓下去了。反正杜光輝沒有聽著。他朝後麵看看,正碰著高玉的目光。高玉朝他笑笑,他也笑笑。今天,高玉穿著件墨綠色的外套,一笑間,人顯得挺精神,也很幹練。而且,隱約間,還有幾分冷寂的溫柔。


    高玉手上拿著手機,朝杜光輝揚了揚。杜光輝沒有明白是什麽意思。是手機上有短信嗎?還是讓他打手機給她?


    秘書過來,收了杜光輝的推薦票。林一達和潘瑞琨副部長,也從台上下來。嶽池站在邊上,目光裏有些迷茫。林一達說:“嶽池,一道過去吧。還有光輝,李長同誌,咱們陪潘部長到小平房那邊去吧。”


    小平房是桐山縣的一個特色,其實隻是縣委招待所內部的兩幢平房。在招待所的後麵,裏麵栽滿了花草樹木,環境清幽。雖是平房,可經過幾次修繕,除了高度外,沒有一樣比樓房差。這裏也是桐山縣招待重要客人的地方。兩幢房子,形成一個直角。另兩邊是牆壁,出口是座月瓶形的小門。曲徑通幽,鳥語花香,是這小平房的真實寫照。一排房子是餐廳,共一大間,兩小間。另一排房子是客房。一共五間。林一達書記就住在朝東頭的那間裏。杜光輝一開始來時,葉主任也曾準備在這給他安排一間。但他一問,平時省市來人都住這,老是頂著,多不方便。他便主動要求到樓房那邊去了。五間房子,都是套間。大家進了朝門的一間。潘部長說:“還是桐山的小平房實在,一進來,人就感到了自然與和諧。”


    這可是桐山的後花園啊。”李長笑道,“是你潘部長來了,一般人可是……”


    葉主任讓服務員過來泡了茶。考察組分成了兩班,一班個別談話;一班到另一個房間,開始統計推薦票。林一達道:“潘部長,你們一忙,我們就……這樣吧,我們在隔壁,有什麽事情隨時喊一下。”潘部長說:“也好。”大家就到隔壁的房間,杜光輝拿著手機,看了看,沒有短信。他就站在門口,給高玉打電話。


    可是沒人接。高玉剛才還在會場上,散會後又到哪裏去了呢?杜光輝就發了個短信:招商辦的事,應盡快過來上班。還有很多事等著你。


    回到房間,嶽池正在同林一達討論林一達手上的手表。嶽池說:“時尚就是對過去的一種懷念。什麽東西放得久了,被人想起來了,再拿出來,就成了時尚。”


    “哈,還很有詩意嘛!那這表也算……”林一達問。


    “這個當然不能算。嚴格地說,這表不能算時尚,而叫高貴。時尚是有時段性的,而高貴的東西卻是永恒的。一達書記戴著這表,其實就是與永恒為伍了。”嶽池解釋著,杜光輝聽著卻心裏想笑。不過,說真話,嶽池這解釋還真有幾分道理。


    李長在邊上喝著茶,一隻手似乎在擠臉上的癤子。林一達問:“李長同誌,怎麽了?年輕化了?”


    年輕化是指李長生了癤子,這本是年輕人的專屬品。現在卻跑到李長臉上了。李長有些尷尬:“不知怎的,一晚上時間,就生出來了。還年輕化?是進入老年化了。”


    “正在上升!怎麽能叫老年化呢?是吧?”林一達正哈哈笑著,潘部長走了過來,神情有些嚴肅。杜光輝一看,心裏一咯噔。如果不出意外,應該是推薦票出了問題了。


    果然,潘部長將手上的統計表遞給林一達,然後又朝杜光輝望了眼。


    難道這事涉及我?真的涉及了?杜光輝有點忐忑了。


    林一達看了後,表情也一點點嚴肅起來,然後將表遞給李長。李長看了,愣了下,還給了林一達。林一達又遞給了杜光輝。李長這稍稍一愣,恰恰說明杜光輝的猜測是正確的。這張表上肯定涉及了他。不然李長不會來這麽一個轉折的。


    杜光輝將統計表展開,上麵寫著十幾個人名,後麵是數字。李長的後麵是105;嶽池的後麵卻隻有42;而排在第三的,就是杜光輝。後麵的數字差一點讓他自己也暈了,88,比嶽池的整整多了一倍。


    “這……怎麽會?”杜光輝道。


    “這也是預料之外的啊!潘部長,大家都在,你看這事……”林一達將表遞回給潘部長。潘部長皺了下眉頭:“這事,應該盡快處理。我建議立即召開一個小範圍的會議。幹脆就是書記會吧。”


    嶽池一聽是書記會,馬上就轉身。林一達掩了門,問:“事情很清楚了。我有預感,但沒想到問題這麽嚴重。”


    “是啊!”李長歎了口氣。


    杜光輝臉上竟然有些發燒了:“潘部長,一達書記,我的意見是兩點,第一,出現這個情況,跟我個人無關。第二,我是一個掛職幹部,我不會參與桐山的人事的。因此,我要求退出。”


    “現在的關鍵,不是杜書記退不退出的問題,而是嶽池同誌的推薦票沒能過半數的問題。隻要過了半數,是不論得票的多少的。可現在……”潘部長道,“我沒想到桐山這麽複雜。複雜啊!”


    林一達也搖搖頭。


    “這事我得給市委匯報,聽聽市委的意見。”潘瑞琨說著,就給市委分管組織的齊書記打電話,將事情一一地匯報了。包括得票數,也包括杜光輝副書記的掛職身份和態度。齊書記應該也是感到意外,嗯了半天,然後讓潘部長等等。其他工作照常進行,一定要注意保密。潘部長說:“目前僅僅是桐山書記會小範圍通了氣。請齊書記放心,我們等市裏意見。”


    個別談話一直在進行。談了幾個人,考察組的副組長小王,就跑過來,蹙著眉說:“好像……林書記啊,這談話總是不太集中哪!”


    這不太集中的意思,杜光輝自然聽得明白。考察組希望的是,推薦票和個別談話都能向著組織上需求的方向發展。意見總是不集中,就是分歧太多。分歧太多,就很難拿出一個最後的具體方案。拿不出方案,考察工作基本上就算是失敗了。


    林一達有些火了,臉上鐵青的,坐著然後又站起來。潘瑞琨道:“一達書記,急也沒用。這種情況雖然少見,但以前也有過。等市委的決定吧。另外,個別談話這邊不要停,照常進行。”


    李長一直坐在沙發上,慢慢地品著茶。從潘部長進來到現在,他沒有說一句話。這會兒,他開口了:“我說這樣吧,民主推薦嘛,是吧,講的就是民主。急什麽呢?一點也不用急。一切工作照常進行。最後的結果是民主集中製的結果,這不就行了?”停了下,他看了眼杜光輝,道,“光輝同誌也不要有什麽負擔。大家推薦你,說明了你在桐山的工作得到了大家的肯定。是吧?這也是好事啊。至於其他,剛才你不是表態了嘛,誰不相信你?都相信啊。民主推薦出點岔子,再正常不過了。”


    “話雖是這麽說。可是,民主推薦不過半數的同誌,想再作為提名人選,就是不可能的了。這是有明文規定的。”潘瑞琨狠狠地抽了口煙。煙霧馬上在房間裏飄蕩開來,林一達咳了一聲,用手象征性地劃了劃。潘部長的手機響了,是齊書記。隻聽潘部長“嗯嗯”地說了幾次,然後掛了。


    林一達已經站了起來,潘瑞琨副部長笑著說:“市委原則上給了個意見。尊重民主,先進行考察,帶回市裏研究。”


    “這個……我說潘部長,還是……我是堅決要求退出的。因此,請組織上根本不要考慮我的情況。我掛職一年了,過了年,一晃就得回去了。請組織上理解!”杜光輝這話說得真切,林一達剛才一直繃著的臉,這下子鬆了些,笑著:“光輝書記也不要這麽認真。既然市委已經有意見了,就執行市委的意見吧。”


    “我還是覺得……要不,這事我直接跟齊書記匯報?”杜光輝問林一達。


    林一達搖了搖頭:“沒有必要吧?等著吧。”


    杜光輝想起來,從早晨到現在,林一達已經說了兩次“沒有必要”了。真的沒有必要嗎?他想。


    招商辦的辦公室總算定了。這功勞不在李長副書記,也不在杜光輝,而在高玉。


    高玉一大早就拎著個包,跑到了縣委會。一進辦公室門,正好遇見葉主任。葉主任說:“高鄉長早啊,這……”


    “我是來報到了。”高玉說,“把我從那麽遙遠的鄉裏調上來,我能不積極?這不,就來了。葉主任,我的辦公室呢?”


    “辦公室?”葉主任一下子想起來了,杜光輝副書記曾吩咐過的。這兩天忙著市裏的考察組,把這事給忘了。便道:“啊,啊,是啊,辦公室……正在考慮,正在考慮啊!”


    “那今天我……不行我可得回鄉裏了。那裏的位子暫時還沒有被搶走呢。”高玉道。


    葉主任■著臉,開玩笑道:“高鄉長再急也得等等吧,光輝書記不還是沒來嗎?等光輝書記來了,再定吧。”


    “這事還得他定?那好,我打他電話。”高玉說著就拿出手機,葉主任要阻攔,電話已經通了。高玉劈頭就問:“杜書記,你讓我來上班,可是連辦公室都沒有。我是不是在縣委的大院子裏上班哪!”


    杜光輝倒是沒有生氣,笑著讓她等一會兒,他正在縣委大門口,馬上就到了。


    高玉嘴裏嘟囔著:“什麽招商辦?商是能招的?唉,不知誰提名了我?這不是……葉主任哪,剛才說話衝了點,別計較啊!”


    “我計較?計較什麽?告訴你,點你到招商辦,可是一達書記親自點的。他也是到湖東見了那個李主任,才想起招商辦主任要用你的。這叫發揮優勢嘛,哈哈。”葉主任讓高玉先坐,他有事要到樓上去。高玉剛坐下,杜光輝進來了。高玉說:“我在鄉裏好好的,偏讓我到招商辦來。這不……”


    杜光輝看出高玉的神情裏有些委屈,便笑道:“也不能這麽說嘛,都是工作。何況招商現在也是桐山的頭等大事。至於辦公室,我上次已經給葉主任說了,應該安排了吧?”


    “哪安排了?我正準備回鄉裏呢。”


    “這……”杜光輝招呼高玉跟他一道上去,同時打電話給葉主任,問招商辦的辦公室怎麽到現在還沒安排。葉主任解釋了一番,杜光輝大聲道:“真不行,把我的辦公室讓出來吧。反正我是掛職幹部,沒辦公室也沒關係的。”


    杜光輝說完這句話,就掛了電話。高玉看見他的臉色漆黑,知道是真的發火了。剛開了門,葉主任就下來了,見著杜光輝道:“光輝書記,你也別發火。我也為難哪。縣委辦這麽多房子,可是間間都有人啊!我讓誰搬了,給招商辦?”


    “這我不管。當初辦公室的問題,不是一達書記親自定的嘛!”杜光輝一屁股坐下來,葉主任這會兒,臉上的笑容也有些凝固了。高玉趕緊打圓場道:“都怪我說話太衝了。兩位領導,可都別……大不了我過幾天再來吧,還樂得清閑幾天呢。”


    葉主任說:“我再想辦法吧。高鄉長等等。”說著,就下樓了。高玉對杜光輝說:“杜書記,你剛才那火發的,我都很……其實也不能怪葉主任。”


    杜光輝說:“我是有點急躁了。”高玉坐下來說:“昨天晚上錢平跟我通了電話,說凡凡恢複得相當好。現在可以在家裏看看書了。真讓人高興!她還提到凡凡媽媽。她回來了吧?”


    “沒有。走了。”杜光輝道。


    “又走了?”


    “這回是永遠地走了。我們離了。”杜光輝的眼神裏飄過一縷憂傷,雖然輕,卻讓人心疼。


    高玉低下頭,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才道:“這樣可是對不起孩子了……唉!”“搞好了,搞好了。高鄉長,不,高主任,就在樓下,原來的機要室。我讓他們把雜物都搬了,你明天就可以過來上班。”葉主任站在門口,卻沒有進來。


    高玉問:“就我一個人?這也叫招商?”


    杜光輝說:“暫時一個人,其他人員,由你自己定。總的控製在三到五名。”


    高玉說:“那好,我下去看看吧。”


    葉主任和高玉走後,杜光輝掩上門,高玉剛才說對不起孩子了,這話讓他的心像針紮了一般難受。凡凡,爸爸是對不起你了。爸爸沒有為你守好媽媽。雖然媽媽也有這樣那樣的不好,但是,主要的責任還在爸爸。爸爸是男人,一個男人,沒有辦法保證家的完整,這就是失職。爸爸是一個失職的爸爸了。爸爸知道你心裏也疼,隻是不說。你越不說,爸爸的心裏越疼。凡凡,凡凡……


    杜光輝撥通了家裏的電話,是錢平接的。杜光輝問:“凡凡呢?”錢平說:“正在看書呢。”杜光輝說:“那就算了。”錢平說:“凡凡已經來了。”接著,杜光輝聽見凡凡喊道:“爸爸,我正在看書。”杜光輝鼻子吸溜了一下,但他馬上克製住了,道:“凡凡,沒別的事。我隻是打電話問問,在家都好吧?我晚上回去。”


    “爸爸,晚上少回來。那是山路,晚上天黑,就別回來了。我行的,還有阿姨,真的行的。”


    杜光輝鼻子又酸了一下,說:“我看情況吧。爸爸掛了。”


    黃麗上次走後,杜光輝也不止一次想到過將來。當然,他想的不是他自己的將來,而是凡凡的將來。一個有媽媽卻不能時時待在媽媽身邊的孩子,他內心的苦痛一定是巨大的。何況凡凡還是一個生著病的孩子……有時想著,杜光輝在靜夜裏會獨自地流淚。那淚水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的淚水,鹹得像海,苦得像土……


    秘書小王進來,問:“杜書記礦管局什麽時候過去?”


    杜光輝說:“九點吧,九點準時。”


    還有二十分鍾,杜光輝泡了杯茶,剛才和高玉一說話,忘了喝茶了。泡上茶,坐下來,他翻了翻文件,都是些等待畫圈的。以前在部裏時,他老是覺得文件多。可是一到了縣裏,他才發現縣裏文件更多。中央的,省裏的,市裏的,各級各部門,文件像山一樣。每天縣委辦公室的收發員,僅僅是填寫收文登記,就得用上一個小時。然後還要由縣委辦主任或者分管主任分頭簽上意見,分送各位領導閱示。領導看完,畫了圈,或者作了批示,再回到辦公室,送各部門各單位。有的又形成新的文件,轉發到各地。一級一級,文件升級。杜光輝不敢想象,到了鄉鎮一級,每天接到的文件到底是多少?


    看完文件,畫完圈,正好九點。小王上來,替杜光輝拿了杯子和包,兩個人開始下樓。到了樓下,高玉正站在機要室的門前。杜光輝伸頭看了下,道:“也還行嘛,在縣委裏辦公,方便。不過人要是多了,就……”


    高玉說:“走一步是一步吧,先拉起隊伍再說。”


    杜光輝想這話就像個綠林好漢的語言。他沒再問,上車直奔礦產局。


    礦產局擁有桐山縣最氣派的辦公大樓,十二層,外麵裝潢也十分高檔。這大樓建了有幾年了,據說財政沒有拿一分錢,全部是由桐山縣的礦老板們讚助的。大樓建成後,被省報的一個記者看見了,拍了張照片,放在網上,題目就叫“國家貧困縣的豪華辦公樓”。這事很是熱鬧了一段時間,最後也不了了之。反正沒用財政的錢,人家礦老板們願意讚助,你能法辦他們?大樓門前,是一片很大的廣場。綠化帶裏,噴泉在陽光下,映射出若有若無的彩虹。高大的顯然是從山區移栽過來的香樟,覆蓋著中心區域,四周也都是些棕櫚或者虯鬆,整個空氣裏,彌漫著香樟的清香。


    徐亞輝正站在大門前,見著杜光輝下了車,馬上道:“歡迎杜書記到礦產局來檢查工作。歡迎哪!”


    杜光輝皺了皺眉,但還是握了手。往裏走,大樓門廳前竟然掛上了橫幅:“熱烈歡迎杜光輝副書記到礦產局檢查指導工作。”橫幅明顯看出來是新掛上的,陽光下,紅紅的,直刺眼。杜光輝道:“怎麽還搞這個?下了吧!”


    “哈,杜書記,這是……進去吧,請!”徐亞輝含糊著,胡局長出來了。胡局長說:“知道杜書記要來,我們班子成員一直在等著。還有部分礦的業主。”


    “是吧?不過,先得把這橫幅給下了。”杜光輝說著,回頭對小王道:“回去告訴葉主任,發個通知,以後縣領導到各個單位,不準再搞這些客套。”


    徐亞輝一見杜光輝認真了,忙道:“胡局長,讓他們下了吧。杜書記,下不為例了。”


    上了八樓,杜光輝先到了徐亞輝辦公室。這是一間超豪華的辦公室,足足有杜光輝在縣委的辦公室三個大,靠牆壁,是一排高大的書架。書架上全是精裝的各類書籍。屋子正中,放了一張碩大的老板桌,靠邊上是手提電腦,前麵是一排布藝沙發。靠南邊,還懸著壁掛電視。杜光輝道:“哈,氣派嘛,比一達書記的辦公室還氣派啊!”


    “杜書記,您這是……這是以前留下的。我是很反對這麽搞的。可是辦公室定了,換給誰也不太合適,我這不就……”徐亞輝解釋著。杜光輝當然知道他這是借口,也就沒多說。坐了會兒,胡局長來請大家上去。正到會議室門口,林一達打電話來:“杜書記在哪呢?”杜光輝說:“我正在礦產局呢。”林一達說:“有個事我得先給你通個氣,主要還是征求你的意見。”杜光輝問:“什麽事?”林一達說:“還是民主推薦的事。這事搞到省裏去了。本來市裏準備按照桐山縣委研究的意見,更重要的是尊重你個人的意見。但是,可能有個別同誌向省裏進行了反映。省裏問到市裏,這事就包不住了。省委作出了決定:嚴格按照民主推薦的程序和結果,來選拔幹部。市裏剛才打來電話,征求你個人的意見。是留在桐山當縣長,還是掛職期滿即回省城。下午,市委組織部請你過去一趟,可能齊書記要找你談話。”


    “這事……不太合適吧?我可是部管幹部。”杜光輝道。


    “隻要你同意,這個好辦。按照組織程序辦就是了。關鍵是現在桐山幹部的傾向性很明確,如果不是你個人的原因,讓別的同誌上,估計會引起更多的問題。現在就有人搞到省裏了,將來說不定會搞到中央去。是不是?當然■,光輝同誌啊,這樣一來,最難為的是你啊!你好好考慮考慮吧。”林一達歎了口氣,掛了。


    這一下子,杜光輝像是不知不覺中被人推著卷入了一個巨大的旋渦。他自己本來是極力想站在岸邊的,可是,這旋渦就猛地纏住了他,而且越纏越緊,逼得他不得不盡力來應付了。徐亞輝出來問:“杜書記有事?”


    杜光輝“嗯”了聲,進了會議室。這裏麵坐了十來個人,一看就涇渭分明。礦產局班子成員全坐在麵對門的一邊,中間留了個空位,放著“領導席”的席卡。而背對著門的,則全是肥頭大耳,或者頭發梳得連蒼蠅也爬不上去的。這些人滿麵紅光,一看就是些暴發戶。杜光輝坐下後,徐亞輝簡單地介紹了下,杜光輝道:“我本來是來礦產局了解一下情況的,沒想到徐局長搞得這麽隆重。特別是耽誤了各位礦主的時間,我感到很抱歉。既然來了,也好。那我就提議把這個會議改成調研會。請大家就桐山礦業將來的發展,尤其是安全監管問題,還有可持續發展問題,來談談意見。大家都是一線的同誌,大家的聲音是最真實的聲音。我是來學習的,就請大家,特別是各位礦業的老總們,多提寶貴的意見。”


    徐亞輝拿過煙,遞了一支給杜光輝,然後道:“大家說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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