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晚間十一點的時候,嚴肅生才走進屋子。在此之前李清焰已經枯坐了八個小時。


    不是在他們從前通常會麵的地方,而該是在市郊一間廢棄的工廠——李成與鴛鴦姐將兩人弄上車,一路開到這兒,然後將李清焰押解至地下室、關上厚重鐵門。


    但在晚間八點多時從鐵門的小窗裏遞進來兩袋麵包和一瓶水。李清焰猜嚴肅生該是在“審問”呂不休。


    他相信李成與鴛鴦姐不是呂不休帶來的——那個傻小子沒發現別人跟著他。


    有食物和水,就該意味著局勢不是很壞。李清焰想,那麽應該還可以在促進會裏再待上一段時間——如果一會兒自己在麵對嚴肅生時應對得體的話。


    之前李成觸動了書桌上的禁製,裴元修該早已經收到消息。他那樣的聰明人也該明白的心意、能夠配合自己的吧。


    ——不是應該,而是絕對會。北山市的促進會激進分子幾乎都被他摸清了。如果想要收網,早就可以收網——嚴肅生、呂不休,還有別的那些人,都跑不掉。


    可特情局想要的不是這些“小蝦米”,而是大魚。哪怕是嚴肅生這種激進派的得力幹將也並非不可取代的。他被抓了,很快就有下一個行動處長。特情局想要的是促進會激進派的那位“一號人物”——亦即促進會的那位神秘理事長。


    是他多次策劃襲擊與恐怖事件,但同時幾乎沒有對外人留下任何可供追查的線索。然而李清焰潛伏至今,還沒與那個人有過任何的接觸。


    呂不休說殺楊桃與殺裴伯魯有關,又說這件事連嚴肅生之前都不清楚……這意味著,這極有可能是那位一號人物的又一次“大手筆”,且動作比從前更大。


    如果這一次他能捱過去、能留下來……也許就能在接觸到那位一號人物的同時搞清楚兩件事之間究竟有何種聯係。


    這些念頭在他心裏過了許多遍。到嚴肅生走進門時,他已經無聊得快要睡著了。


    老嚴今年六十六歲。不是妖族,而是人。且是無法修行的人。


    他有一張很和氣的臉,頭頂略禿,臉頰泛紅。任誰看到這個個子不高的老男人都不會將他本人與他的名字聯係起來。


    李成與鴛鴦姐跟在他身後,呂不休則在這兩人身後。臉上神情惴惴,直向李清焰使眼色,不知在暗示些什麽。


    地下室裏隻有一張鏽跡斑斑的鐵桌和一盞忽明忽暗的白熾燈。李清焰站直了身子:“老嚴。”


    嚴肅生在鐵桌旁停下腳步,盯著李清焰看一會兒,忽然歎口氣:“唉,清焰。說說吧,到底怎麽回事。”


    李清焰也低歎口氣:“老嚴,叫我說什麽?說那女孩兒?楊桃?”


    “那就先說她吧。”


    嚴肅生是個聰明人。除去促進會北山行動處處長這個身份之外,他還是一家保險公司的精算師。他懂得如何審訊——他在將問題拋給自己。


    於是李清焰也將問題拋還給他。他搖搖頭:“該說我都告訴不休了。他也該告訴你們了。”


    “是啊我早就說了!”呂不休叫起來,“一個字兒沒漏!”


    嚴肅生抬起一隻手打斷呂不休的話:“清焰,我想聽你說。為什麽去救她?她和你又是什麽關係?救了她,為什麽當天就把她送去修行班,又不來見我?”


    李清焰抬眼看他:“好。我再對你說一遍。我沒進城的時候有一次被城防軍的剿匪部隊和紅幫的人衝散了。我躲去五四農場裏,被農場裏一對夫妻收留過、照顧了幾天。這事兒李成和鴛鴦姐都知道。”


    這是一件死無對證的事。


    他所說的那對夫妻和楊桃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而楊桃眼下在修行班。他們找不到人來問。即便找得到……他相信楊桃也不會說出另一個真相。


    李成冷笑一聲:“是有幾天沒見你人。不過我可不知道你是不是真被什麽人收留了。這種事,死無對證——晚上咱們去過五四農場,你說的人都死了。”


    “就是因為他們死了。”李清焰不看李成,還看嚴肅生。目光清澈坦蕩,沒任何心虛的意思,“所以我才想把楊桃帶來城裏。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李成與鴛鴦姐在聽了他這話之後大笑起來。


    “報恩?!”李成的大笑變成獰笑,“老子養了你四年你是怎麽報恩的?進城就賣了老子?現在成了個恐怖分子,想著要報恩了?”


    李清焰終於移開視線看他:“成哥,人貴有自知之明。”


    “你的確是養了我四年,可也僅僅是養而已。我在你那裏待了四年沒走也是為了搞清楚我身邊的狀況,了解了解這世界。你知道我那時候沒記憶——甚至我現在懷疑我失憶這事兒是因為你。”


    “你是個紅手環的妖魔,殺了我父母,留了我供你們驅使——你說有沒有這個可能?”


    李成暴怒:“放你媽的屁——”


    嚴肅生又抬起手:“清焰說得有道理。人是會變的。他離了你們七八年,思想和三觀都會變。他說是為了報恩,也講得通。”


    李成皺眉,疑惑不解。但聽到嚴肅生之後的話才舒展眉頭,又獰笑起來。


    “可清焰你知道,現在這件事,不是‘講得通’就能說得過去的。我們在做怎麽樣的事,有怎麽樣的風險,需要怎麽樣的小心,你都明白。所以我還需要你更有力地說服我——為什麽忽然單單去找楊桃報恩。”


    李清焰看著嚴肅生,眼睛裏終於現出些無可奈何的悲哀。


    “我來到促進會的時候老嚴你說過,這裏人人平等,且我們還要追求人與妖魔平等。”李清焰晃了晃手中從書桌裏取出來的兩份檔案袋其中的一份,啪的一聲丟在鐵桌上,“所以你說不論我們從前發生過什麽,然而眼下都是同誌了,我們為同一個目標而奮鬥。”


    “你沒問過我從前太多事,我很感激你,盡管知道你會去查一查。但我沒想到還得走到今天這一步——叫我把自己袒露在你們麵前,任人評判。好吧。你們看吧。”


    鐵桌之後的四人盯住檔案袋。


    嚴肅生伸手拿起它:“清焰,這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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