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是住在房子裏,這是不易之理。是什麽樣的人就會住什麽房子,恐怕有的人就體會不這麽深了,這是因為房子是人造的,又是人住的。在美國,有些人住在apartment裏麵,有些人住在house裏麵,這兩種東西很不一樣。apartment是城裏的公寓樓,和咱們的單元樓有點像。所不同的是樓道裏鋪了紅地毯,門廳裏坐了位管理員。再體麵一點的樓,比方說,紐約城裏第五大道(fifth avenue)的公寓樓,門前就會有位體麵的老先生,穿著紅製服給客人拉車門。這樣的地方我沒去過,因為不認識裏麵的人。從車子來看,肯定是些大款。再有就是門前有網球場,樓頂上有遊泳池。不過這也說明不了什麽,隻說明有錢——蓋房子的花了錢,住房子的更有錢。錢這種東西,我們將來會有的,我對此很有信心。再有就是陽台上沒有堆那些破爛——破木頭、破紙板、破煙囪等等,這說明什麽我也不知道。有一次一位認識的法國姑娘指著北京陽台上那些傷風敗俗的破爛說道:北京也是座大城市,這些樓蓋得也不壞,住在這裏的人應該很有體麵,怎麽這些房子弄得像貧民窟一樣?我沒接她的茬。


    說到了apartment,我就想起了巴黎市中心的樓房。那裏麵不一定是公寓房子,但是看上去有點像公寓樓房。灰白色的石塊砌的,鉛皮頂,鏤花的鐵窗欄,前麵是石塊鋪的街道。到底好在哪裏說不出來,但是確實好看。據此你就可以說,巴黎是一座古城,是無與倫比的花都。北京原來也是一座無與倫比的古都,它的魅力在於城牆。在美國遇到了一位老傳教士,他在中國住了很多年,一見我就問起北京的城牆。我告訴他已經拆了,他就露出一種不想活了的模樣。


    至於house,那是在郊區或者鄉下的一座房子,或者是單層,或者是兩層,裏麵住了一家人,house這個詞,就有家的意思。但是沒有院牆。我向你保證,假設門前綠草成茵,屋後又有幾棵大樹,院牆那種東西就是十足討厭。不但妨礙別人看你的花草,也妨礙自己看風景。幾攤爛泥,幾隻豬崽子,當然不成立為風景,還是眼不見為淨。不過我沒在外國的house附近見過爛泥和豬崽子。當然,這些東西哪裏都會有,但是歐美人不樂意它在家附近出現。假如我對這類事態理解得對的話,house這個詞,應該譯為家園,除了房子,還有一片開放的環境。會蓋深宅大院的,不過是些有錢的村牛罷了。


    美國的house必有一片草坪,大可以有幾百畝,小可以到幾平方米。不過大有大的壞處,因為草坪必須要剪。鄰居有個家夥實在懶得弄,就用碎樹皮把它蓋起來,在上麵種幾棵羅漢鬆。這樣看上去也不壞,有點森林氣氛。絕對沒人把草拔光了,把光光的地皮露出來,叫它下雨時流泥湯子。誰要動土蓋房子,就要先運來卵石把挖開的地麵蓋上。這是因為邊上有別人的house。


    有的人的house有池塘,還有的人有自己大片的湖,湖水舀上來不用消毒就可以喝。不過這些就越扯越遠。美國也有的地方地皮緊張,把房子蓋在山上,但是不動山上的樹,也不動山上的草,把房子栽到山上。然後山還是那座山,樹還是那些樹,屬人、鳥、獸共有,不像咱們這裏把什麽都扒得亂糟糟,像個亂葬場。這樣的事和貧富沒什麽大關係,主要是看你喜歡住在什麽地方。順便說一句,在美國大多數地方,小鬆鼠爬到窗台上是常有的事。


    但是在熱愛家園方麵,美國佬又何足道哉。歐洲人把家弄得更像樣。世界上最好的house是在奧地利的薩爾茲堡附近的山區,房龍就是這麽說的。我認為他說的有道理。造起這些房子的不是什麽富人,不過是些山區的農民罷了。我去看時,見到那房子造在樅樹林裏。但是有關這些房子的事不能細講,一講我就心裏癢癢,想到奧地利去連樹林帶房子都搶回國來。隻能講這樣的一件事:我在林子邊上見到一條通到農民家的小路,路上鋪了一種發泡的碎石頭,一塵不染。那條路鋪石板或鋪別的東西就沒那麽好看了。不過我以為荷蘭的牧場、風車、溝渠、運河等等,也是一片美麗的家園,不在奧地利之下。德國的海德堡在內卡河畔,河上有座極美麗的橋。有個洋詩人寫道:老橋啊,你多次承載了我!再接下去就說他要死在橋上。劍橋鎮邊有個拜倫塘,雖然隻是荒郊野外的一個小池塘,但是和上個世紀拜倫勳爵跳到塘裏遊泳時相比,池岸上一棵草都沒有少。到處綠草茵茵,到處古樹森森,人到了這種地方,就感到住在這裏的人對這片環境的愛心,不敢亂扔易拉罐。而生在這裏的人也會愛護這裏的一草一木,挖動一片泥,移動一塊石頭都會慎重。人不愛自己的家就無以為人,而家可不隻是房門裏那一點地方。


    本篇最初發表於1993年第5期《四川文學》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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