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過歐美的很多城市,美國的城市乏善可陳,歐洲的城市則很耐看。比方說,走到羅馬城的街頭,古羅馬時期的競技場和中世紀的城堡都在視野之內,這就使你感到置身於幾十個世紀的曆史之中。走在巴黎的市中心,周圍是漂亮的石頭樓房,你可以在鐵柵欄上看到幾個世紀之前手工打出的精美花飾。英格蘭的小城鎮保留著過去的古樸風貌,在厚厚的草頂下麵,懸掛出木製的啤酒館招牌。我記憶中最漂亮的城市是德國的海德堡,有一座優美的石橋架在內卡河上,河對岸的山上是海德堡選帝侯的舊宮堡。可以與之相比的有英國的劍橋,大學設在五六百年前的石頭樓房裏,包圍在常春藤的綠蔭裏——這種校舍不是任何現代建築可比。比利時的小城市和荷蘭的城市,都有無與倫比的優美之處,這種優美之處就是曆史。相比之下,美國的城市很是庸俗,塞滿了亂糟糟的現代建築。他們自己都不愛看,到了夏天就跑到歐洲去度假——曆史這種東西,可不是想有就能有的呀。


    有位意大利的朋友告訴我說,除了髒一點、亂一點,北京城很像一座美國的城市。我想了一下,覺得這是實情——北京城裏到處是現代建築,缺少曆史感。在我小的時候就不是這樣的,那時的北京的確有點與眾不同的風格。舉個例子來說,我小時候住在北京的鄭王府裏,那是一座優美的古典庭院,眼看著它就變得麵目全非,塞滿了四四方方的樓房,醜得要死。鄭王府的遭遇就是整個北京城的縮影。順便說一句,英國的牛津城裏,所有的舊房子,屋主有翻修內部之權,但外觀一毫不準動,所以那座城市保持著優美的舊貌。所有的人文景觀屬於我們隻有一次。假如你把它扒掉了,再重建起來就不是那麽回事了。


    這位意大利朋友還告訴我說,他去過山海關邊的老龍頭,看到那些新建的灰磚城樓,覺得很難看。我小時候見過北京城的城樓,還在城樓邊玩耍過,所以我不得不同意他的意見。真古跡使人留戀之處,在於它曆經滄桑直至如今,在它身邊生活,你才會覺得曆史至今還活著。要是可以隨意翻蓋,那就會把曆史當作可以隨意捏造的東西,一個人盡可夫的娼婦;這兩種感覺真是大不相同。這位意大利朋友還說,意大利的古跡可以使他感到自己不是屬於一代人,而是屬於一族人,從亙古到如今。他覺得這樣活著比較好。他的這些想法當然是有道理的,不過,現在我們談這些已經有點晚了。


    談過了城市和人文景觀,也該談談鄉村和自然景觀——談這些還不晚。房龍曾說,世界上最美麗的鄉村就在奧地利的薩爾茲堡附近。那地方我也去過,滿山樅木林,農舍就在林中,鋪了碎石的小徑一塵不染……還有荷蘭的牧場,彌漫著精心修整的人工美。牧場中央有放幹草的小亭子,油漆得整整齊齊,像是園林工人幹的活;因為要把亭子造成那個樣子,不但要手藝巧,還要懂得什麽是好看。讓別人看到自己住的地方是一種美麗的自然景觀,這也是一種做人的態度。


    談論這些域外的風景不是本文主旨,主旨當然還是討論中國。我前半輩子走南闖北,去過國內不少地方,就我所見,貧困的小山村,隻要不是窮到過不下去,多少還有點樣。到了靠近城市的地方,人也算有了點錢,才開始難看。家家戶戶房子寬敞了,院牆也高了,但是樣子惡俗,而且門前漸漸和豬窩狗圈相類似。到了城市的近郊,到處是亂倒的垃圾。進到城裏以後,街上是幹淨了,那是因為有清潔工在掃。隻要你往樓道裏看一看,陽台上看一看,就會發現,這裏住的人比近郊區的人還要邋遢得多。總的來說,我以為現在到處都是既不珍惜人文景觀,也不保護自然景觀的邋遢娘們邋遢漢。這種人要吃,要喝,要自己住得舒服,別的一概不管。


    我的這位意大利朋友是個漢學家。他說,中國人隻重寫成文字的曆史,不重保存環境中的曆史。這話從一個意大利人嘴裏說出來,叫人無法辯駁。人家對待環境的態度比我們強得多。我以為,每個人都有一部分活在自己所在的環境中,這一部分是不會死的,它會保存在那裏,讓後世的人看到。在海德堡,在劍橋,在薩爾茲堡,你看到的不僅是現世的人,還有他們的先人,因為世世代代的維護,那地方才會像現在這樣漂亮。和青年朋友談這些,大概還有點用。


    本篇最初發表於1996年第5期《遼寧青年》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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