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老同學從美國回來探家。我們倆有七八年沒見了。他的情況還不錯:雖然薪水不很多,但兩口子都掙錢,所以還算寬裕。自從美國一別,他的房子買到了第三所,汽車換到了第四輛,至於pc機,隻要聽說新出來一種更快的,他馬上就去買一台,手上過了多少就沒了數了。老婆還沒有換,也沒有這種打算,這正是我喜歡他的地方。雖然沒坐過羅爾斯·羅伊斯,沒住過棕櫚海灘的豪華別墅,手裏沒有巨額股票,倒有一屁股的饑荒,但就像東北人說的,他起碼也“造”了個痛快。我現在房無一間地無一壟,當然隻有羨慕的份兒。但我們見麵不是光聊這些——這就太過庸俗了。


    我們哥倆都闖蕩過四方,種過地,放過牧,當過工人,二十年前在大學裏同窗時,心裏都曾燃燒起雄心壯誌,要開創偉大的事業。所謂偉大的事業,就是要讓自己的夢想成真。那時想了些什麽,現在我都不好意思說,隻好拿別人做例子。比方說微軟公司的大老板比爾·蓋茨,年輕時想過要把當時看著不起眼的微處理機做成一種能用的計算機,讓人人都能擁有和使用計算機,這樣,科學的時代就真正降臨人世了——這種夢想的偉大之處就在這裏。現在這種夢想在很大程度上變成了真實,他在其中有很大的貢獻,這是值得佩服的。至於他在商業上的成功,照我看還不太值得佩服。還有一個例子是:馬丁·路德·金曾經高呼“我有一個夢想”,今天在美國的校園裏,有時能看到高大英俊的黑人小夥子和白人姑娘擁抱在一起。從這種特別美麗的景象裏,可以體會到金博士夢想的偉大。時至今日,我說多了沒有意思,臉上也發熱。我隻能說,像這樣的夢想我們也曾有過。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想,這些夢想不見得都是偉大事業的起點。魯迅先生的雜文裏提到有這樣的人:他夢想的最高境界是在雪天,嘔上半口血,由丫環扶著,懶懶地到院子裏去看梅花。我看了以後著實生氣:人怎麽能想這樣的事!同時我還想:假如這位先生不那麽考究,不要下雪、梅花、丫環攙著等等,光要嘔血的話,這件事我倒能幫上忙。那時我是個小夥子,胳臂很有勁兒,拳頭也夠硬。現在當然不想幫這種忙,過了那個年齡。現在偶爾照照鏡子,裏麵那個人滿臉皺紋,我不大認識。走在街上,迎麵過來一個龐然大物,仔細從眉眼上辨認,居然是自己當年的夢中情人,於是不免倒吸一口涼氣。涼氣吸多了就會忘事,所以要趕緊把要說的事說清楚。夢想雖不見得都是偉大事業的起點,但每種偉大的事業必定源於一種夢想——我對這件事很有把握。


    現在的青年裏有“追星族”、“上班族”,但想要開創偉大事業的人卻沒有名目,就叫他們“偉大一族”好了。過去這樣的人在校園裏(不管是中國校園還是美國校園)是很多的。當蓋茨先生穿著一身便裝,蓬著一頭亂發出現在校園裏時,和我們當年一樣,屬於“偉大一族”。剛回中國時,我帶過的那些學生起碼有一半屬偉大一族,因為他們眼睛裏閃爍著夢想的光芒。誰是、誰不是這一族,我一眼就能看出來,但這一族的人數是越來越少了,將來也許會像恐龍一樣滅絕掉。我問我哥們兒,現在幹嗎呢,他說坐在那裏給人家操作軟件包,氣得我吼了起來:咱們這樣的人應該做研究工作——誰給他打軟件包?但是他說,人家給錢就得了,管它幹什麽。我一想也對。誰要是給我一年三四萬美元讓我“打”軟件包,我也給他“打”去了。這說明現在連我也不屬偉大一族。但在年輕時,我們有過很宏偉的夢想。偉大一族不是空想家,不是隻會從眾起哄的狂熱分子,更不是連事情還沒弄清就熱血沸騰的青年。他們相信,任何美好的夢想都有可能成真——換言之,不能成真的夢想本身就是不美好的。假如事情沒做成,那是做得不得法;假如做成了,卻不美好,倒像是一場噩夢,那是因為從開始就想得不對頭。不管結局是怎樣,這條路總是存在的——必須準備夢想,準備為夢想工作。這種想法對不對,現在我也沒有把握。我有把握的隻是:確實有這樣的一族。


    本篇最初發表於1996年2月21日《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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