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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仙客到宣陽坊來找無雙,宣陽坊是孫老板住的地方。這位老板開客棧,誰都知道酒樓業有學問,所以他當然不像王安老爹那麽笨。聽見侯老板講到官兵圍坊,心裏就是一慌,覺得該好好想想。不管是什麽事,都該想明白了。假如想錯了,忘了就是了。要是不想,有時就會吃大虧。比方說,忘了一筆帳,就先要想清楚。要是人家欠他,就記著去要,要是自己欠人家,忘了就是了。孫老板認為有三件事是必須避人的:性交,大小便,思想。第一件事不避人,就會被人視為淫蕩。第二件事不避人,就會被人看作沒教養。最後這一件不避人,就會被人看作奸詐,引起別人的提防。所以他跑回家裏來,關上門,堵上窗,在黑暗裏想了半天,然後得出結論說,是有官軍圍坊那麽一回事;時間、事由和我表哥告訴我的差不多。但是我表哥是從野史上看來的,孫老板是自己看見的,講起來就有視角的不同。他呆在宣陽坊內,當時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隔一會兒就上坊牆去看看。我們知道,長安城裏的坊牆和城牆很像,就是矮一點,窄一點,沒有城樓,其它方麵是差不多的。最主要的是牆上都可以站人。在坊牆上可以看到,大隊的軍隊從城外開來,占領了坊間的中間地帶。可以看到那些呂公車往城裏開,開著開著忽然散了架子,變成了一地木板子,裏麵的兵摔了出來,就像散了串的珠子。還可以看到步兵也往城裏開,排成50x20的千人方陣。開頭是默不作聲,冷不防就大喊起來了:一,二,三,四!嚇得人心裏砰砰地跳。然後又默不作聲地走。羅老板想,呆會兒準要喊五六七八。誰知還是喊一二三四。孫老板又想,原來識數就識到四。還可以看到大隊的騎兵也往城裏開,有騎馬的,有騎駱駝的。有些駱鴕正在發情,走著走著就發了瘋,把隊伍衝得亂七八糟。他還看見了空降兵朝城裏空降,但是他缺少軍事知識,以為這是政府的炮兵缺少了炮彈,拿人來當代用品。那些兵彈到了拋物線頂端有一個短暫的停頓,那時在天上亂蹬腿,好像在跑步;而且都要高聲呐喊。北方兵高叫操你媽,廣東兵高叫丟老媽,江浙兵高叫娘希皮,福建兵就叫幹伊娘呀;然後就一個個掉下去了。看到了這種情景,孫老板感到朝廷方麵決心很大,長安城裏的市民這回凶多吉少了。


    孫老板現在想起這件事還感到心有餘悸。不是悸朝廷要殺他們,而是悸自己到了挨殺時的心情。當時心裏有一窩小耗子,百爪撓心。上小學就受的忠君愛國的教育,什麽君叫臣死臣一定死,忠臣不怕死等等,一下子全忘了。坊裏有一些亡命徒成立了自衛隊,想要抗拒天兵,孫老板還跑去出主意。大家都把睡覺的床拆了,削木為弓,婦女們捐出了長發做弓弦。坊門裏麵掘下了陷坑,裏麵灌滿了大糞(這是孫老板的主意,他說,誰要殺我們,先叫他們吃點糞!),坊牆上堆滿了磚頭瓦塊,假如大兵來爬坊牆就砸他們。家家戶戶都把鐵器送到鐵匠那裏去打造兵器,連老爹也把多餘的鐵尺送去了。當時宣陽坊裏,精壯者持刀矛,老弱者持木棍,女人戴上了鐵褲襠,手裏拿著剪子,人人決心死戰到底。假如官軍攻了進來,還有放火的計劃,大夥一塊做烤全羊罷。但是萬幸,這些事沒有發生。朝廷下了旨意,叫每坊交出百分之五的附逆分子,然後就算無事。坊裏的人趕快填平陷坑,扔下了木棍,解下鐵褲襠,把那些自衛隊交上去了。


    後來那些交上去的人都在坊中心的空場上被處死了。因為都是大逆不道的重犯,所以都是車裂之刑,八匹馬分兩組對著拉。前後車了五百多人,漸漸就車出學問來了。開頭是用兩輛木輪子大車,把犯人橫拴在車後沿上。你知道嗎,木輪車本身就夠沉的,車了十幾個,就把馬累壞了。後來就把車去了,換了兩個木杠子,把人橫拴到杠上,讓馬來拉。但是這樣也太費工。最後終於有了好辦法,在地下打了一個樁子,把要車的人雙腿拴在樁上,另用一根大繩拴住他的手,用八匹馬豎著拉。這回就坑卩了。這裏麵有很大的學問,要把一個人橫著拉開,那就是一個好大的橫截麵,裏麵又是肩甲,又是骨盆,好多硬東西。豎著拉就輕鬆多了,截麵細了三分之二不說,裏麵就是一根脊椎骨,其它都是軟的啦。孫老板和所有不被車的人全在一邊看著。每車一個,都有一個官員來問一聲:看到了嗎?


    大夥齊聲答道:看見了!


    你們還敢造反嗎?


    不敢了!


    再造反怎樣?


    和他們一樣!


    車了那麽多人,能沒有自己的親朋好友嗎?這個就不敢想了。何況說我們造反,根本就是扯淡。叛軍啥樣子,孫老板根本就沒看見。當然,這麽想是不應該的。想起這件事原本就不該。但是既然想了起來,就想個痛快,然後再忘不遲——孫老板就想道:這個狗操的皇帝,真他媽的逼的混蛋!


    孫老板還記得車裂人的情形是這樣的,被裂的人被捆好放到地上,這時還是滿正常的。等到馬一拉,就開始變細長了。忽然肚子那地方癟了下去,然後撲地一聲響,肚皮裂了兩截,就像散了線軸,腸子就從那裏漏出來。就聽馬蹄子一陣亂響,八匹馬和那人的上半截,連帶著一聲慘叫就全不見了。隻留下拉細的腸子像一道紅線——這情景與放風箏有點像。那一天空場中間的木樁子邊上堆滿了人的下半截,上半截被拉得全坊到處都是,好在還有腸子連著,不會搞錯,收屍時順著場子找就是了。掌刑的騎在最後一匹馬上,等馬隊闖了出去,那人就從馬上下來,把被裂的人從馬上解下來。那時該人還沒斷氣哪。兩個人往往還要聊幾句:


    怎麽,回去呀?


    是呀,活忙。


    那就回見。


    回見,回見。


    從車裂人這件事上,可以看出我們的祖先的智謀深湛。十八世紀有個歐洲人,想要驗證大氣的壓力有多大。他做了兩個黃銅空心半球,對在一起,把裏麵抽了真空,用八匹馬對著拉,剛剛能拉開。這個實驗是在馬德堡做的,叫作馬德堡半球實驗。馬德堡半球的結論是,大氣的壓力有八匹馬拉力那麽大。這個結論錯了。虧了那些歐州人還有臉把它寫進了物理史。假如這實驗拿到唐朝宣陽坊車裂人的現場去做,就會有正確的結論。我們的祖先會把半球的一端拴在木樁子上,另一端用四匹馬拉,也能拉開,省下四匹馬幫著車裂人,我們的馬都要不行了。這就叫宣陽半球實驗。宣陽半球實驗的結論是大氣的壓力有四匹馬的拉力大。這個結論就對了。


    孫老板想起了宣陽坊裏的這些事,就決定這件事最好不要讓王仙客知道。這不是什麽好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因為有了這重顧慮,彩萍這娘們冒充無雙,就讓她去冒充好了。他有一種很生動的思想方法,雖然我不這樣想問題,但是我對它很了解。這就是說,凡是發生的事都是合理的,因此但凡不合理的事都沒發生。這麽想有時候會發生困難,到了有困難時,就用兩害相權取其輕的原則來解決。比方說,宣陽坊裏車裂了很多人,這件事很不合理,所以就不能讓它發生。但是這件事沒有發生,真假無雙就搞不清,這也不合理。但是這是個小的不合理,就讓它搞不清罷。該無雙不清不楚,把她當真的就不合理。但是她又在大院子裏吃香喝辣,作威作福。你樂意看到一個假無雙在吃香喝辣,還是真的在那裏吃香喝辣?當然樂意她是真的——所以就讓她是真的好啦。這樣倒來倒去,什麽不合理的事都沒了。


    2


    那一天在侯老板家裏,羅老板聽見說三年前官軍圍坊,心裏也是一個激靈。他也跑回家,想起這件事來了。他沒想起這件事的前半截,隻想起了後半截。前半截的事太恐怖,太血腥,他不敢想。羅老板是個文人,想事都不脫斯文。他這樣的人要寫東西,準寫什麽《浮生六記》呀,《揚州夢》呀一類的文章,所謂哀而不怨,悲而不傷。用我表哥的話說,這種人頂多就長了一個卵,這個卵也隻長了一半。但是一半也就夠了,多了不但沒用,而且會導致犯錯誤。


    我們說了,孫老板想起了前一半的事。這事情我還沒講完哪。那一天宣陽坊裏裂了那麽多的人,那個樁子上拴得滿滿當當,好像一棵叉叉丫丫的羅漢鬆。從早上天剛蒙蒙亮就忙活,直到天黑透了才讓回家。回家的路上看見小胡同裏東一節西一節,躺著一些半截的人,真能把人嚇死了。被裂的人裏,孫老板還能想起幾個人名來。當然,這些人都和他沒有關係,有關係就想不起了。這其中就有老爹的兄弟王定。這王定也有七十多了,又沒參加自衛隊,裂他幹嘛呀?於是就想了起來,這老頭在無雙家當差。無雙的爸爸是個很大的官。按照大唐法律,大官從逆,就要滅族。全家老小,男的殺,女的賣。別說是看門的了,連他家裏的貓狗,都是公的殺,母的賣。那天晚上官府的劊子手幹的最後兩件事,就是把無雙家裏養的打鳴的大公雞扯著腿一撕兩半,然後挑了幾隻肥母雞,象征性地交了幾個錢,提回家去了。孫老板把這件事整個想了一遍,每件事都想明白之後,就得到一個現在的無雙是真的結論。然後他就把想出這件事的過程全忘了,隻記住這個結論。這和我的記憶方式完全相同。我現在能記得一切不定積分公式,不管你問哪個,隻要半秒就可以寫出來。如果你要過程,可就沒這麽快了。


    現在我們應該談到羅老板想起的事。羅老板是聰明人,他才不會想些血淋淋的事。男的殺,他一點也想不起來了。女的賣他倒記得。這件事也證明了我們的祖先智慧深湛。在畜牧學上有一條通則,就是雌性動物比之雄性有更大的飼養價值;比如母雞比公雞值錢,奶牛比公牛值錢。由畜牧推及人類,是中國人的大發明。我們國家古代的地方行政官,都叫某某牧(比方說,劉備當過新野牧,袁紹當過冀州牧),精通遺傳學、畜牧學、飼養學等等。小孫在家裏,也想當個王二牧,來牧我;我說咱們倆一公一母,誰牧誰都不對頭。還是一塊牧罷。


    從畜牧的角度看,公的動物遺傳價值高,母的動物飼養價值高。要使畜群品質優良,就要從控製公的入手,要使畜群數量增多,就要從控製母的入手。唐朝的人一旦看到人裏麵出了謀逆的惡種,就趕快把男的都殺掉。而現在的人計劃生育,就要從女人入手。因此一到了計劃生育宣傳周,開完了大會,總有人高叫一聲:育齡女同誌留一下。小孫聽了這話,總是要臉色煞白,右手顫抖,一副要打誰個大嘴巴的樣子,因為管這個事的是郭老太太,最能嘮叨,什麽在家屬區看到了小孩子拿避孕套當氣球吹,說到國家生產這些東西,一年要花幾個億啦,國家財政很困難了等等,都不知哪焊哪兒。隻有最後一句不離譜,就是這東西要物盡其用,一定要套在丈夫的xxxx上。小孫說,老娘上了六年的醫學院,要是連這個都要你來教,還算人嗎?上級計生委要是發下了人票(另一種叫法是生孩子的指標),要民主評議,那就是沒完沒了。她要生,她也要生,就不知道抓個鬮。晚上她回了家就說:像這種會還要開到五十五歲,誰受得了。咱們離婚罷。離了婚還可以通奸嘛,增加點氣氛;你放心好啦,我絕不出去亂搞——我也知道外麵性病很厲害。但是我不同意離婚,因為我現在也是個頭頭了,要注意影響。要到了房子就離婚,人家會怎麽說我?再說,你們會多,是你們的光榮。你們飼養價值高嘛。


    羅老板老板想起三年前的事,是從遺傳價值高的家夥都處理完了以後開始。在此以前的事,隻模模糊糊想起個影子。現在你對他說起三年前官兵入城,他就會說:對,有那麽回事。再說起宣陽坊裏處死從逆人員,他也說,是,有這回事。但是你要是問他處死了誰,他就一個也答不出,這就叫想起了個影子。


    殺人的事羅老板想起個影子,賣東西的事他可想了個活靈活現。頭天殺過人以後,第二天抄無雙的家。這時門前那些零零碎碎都打掃幹淨了,地上還墊了一層黃土,收拾得幹幹淨淨,就開始擺攤了。早上衙門裏來了人,把好東西都挑走,然後把他們不要的東西也從院子裏搬出來,封上院門。以後門前的空場上就熱鬧了,因為這裏擺滿了東西:成堆的板凳、桌椅、壇壇罐罐等等。這些東西誰都用得著,因為剛剛鬧過自衛隊。桌椅板凳拿去作了兵器,壇壇罐罐也盛上了大糞,運到房頂上準備往下砸,所以不能用了。當然,也可以揀起來洗洗再用,但是多數都被別人揀走了。在此以後很短一段時間裏,宣陽坊裏的人們管長安兵亂,官兵入城,鎮壓從逆分子等等,叫作鬧自衛隊。我小時候,認識一個老頭子,記得老佛爺鬧義和團。正如我插隊那個地方管文化大革命叫鬧紅衛兵。那個地方也有鬧自衛隊這個詞,卻是指一九三七年。當時聽說日本人要來,當官的就都跑了。村裏忽然冒出一夥人來,手裏拿著大刀片,說他們要抗日,讓村裏出白麵,給他們炸油條吃。等到日本人真來了,他們也跑了。據老鄉們講,時候不長,前後也就是半個月。這件事和宣陽坊裏鬧自衛隊不但名稱相仿,性質也相仿。我把這件事講給日本技師聽,他說:陳樣,你學問大大的有。但是不要再講三七年的事了,我聽了不舒服。還是講唐朝比較好。


    我自己也記得一些鬧一級的事,比方說,五八年在學校操場上鬧大煉鋼鐵。煉出的鋼錠像牛屎,由鋒利的碎鍋片子粘合而成。我被鋼錠劃了一下,留下一個大傷疤。像這樣的事曆史上不記載,隻存在於過來人的腦子中,屬於個人的收藏品。等到我們都死了,這件事也就不存在了。


    宣陽坊中心的空場上擺起攤來,拍賣抄家物資,全坊還活著的人都去了,和公家的人講價錢。什麽五文?十文!別扯淡了,仔細看貨罷,等等。還有些東西是這麽講的:這多少錢?你給倆錢就拿走罷。給多少?隨你便。那些東西賣得非常便宜。我要是說我去過抄家物資拍賣場,你準說我扯謊。其實我真去過。不過不是在唐朝宣陽坊,而是在七三年北京東四附近一個地方。名字叫抄家物資門市部,裏麵放了文革初期從黑幫們家裏搶來的東西。開頭是隻接待中央首長的,等好東西挑的差不多了,小一點的首長也讓去了。那裏麵的東西便宜得和白給一樣。不管是誰辦了這個抄家物資門市部,都是大損陰德,因為它害死人了。死者是我們醫院一個老頭,是文化革命前的院長。文化革命一來,當然,挨鬥了。當然,抄家了。當然,老婆自殺了。後來恢複了工作,領導上愛他,給他一張門票,他就找我陪著去買套沙發,因為誰都知道我識貨。進去以後,忽然看見了他自己家的家具,他就發了心肌梗塞,當場倒下沒氣了。這件事本來我可以用象征的手法寫出——一個人,以為自己是活著的,走到我住過的地下室裏看風景。忽然看見自己的整副下水全在一個標本缸裏,就倒下去,第二次死去了——但是我覺得直接講了比較好。現在又該回頭去講羅老板,他在場子上轉了幾圈,買了把菜刀,買了一根擀麵棍。轉來轉去,轉到了賣無雙的地方。其實那裏不光是賣無雙,還賣無雙的媽,無雙的姨娘,無雙的奶媽;一共是四個。但是無雙最顯眼,她擺的地方高,坐在車裂人的木樁子頂上。


    3


    我們知道賣動物的規矩,賣雞捆腿兒,賣騾馬帶韁繩,要是賣小鬆鼠、鳥兒一類的,就要連籠子一塊賣。無雙這種東西當然也是捆著賣了。那天下午,她就是被捆著擺到木樁子上的。那個木樁子露在地麵上的部分有一丈多高,她穿著一身黑衣服坐在上麵,頭上戴了一朵白布花,赤著腳,腳腕子上被粗麻繩勒了一道,手背在後麵,眼睛腫得像兩個桃。就這個樣子她還不老實,一個勁地東張西望。無雙的媽在樁子底下,也是穿黑戴白花,嘴裏還嘮叨個沒完:我們家沒附逆!自衛隊上門來要鐵器,我們都一件沒給!亂兵來時,老頭子帶著全家往外跑,要不是被人搶了馬,我們就跑出去了!無雙在樁子上說,媽,爹都叫人扯兩半了,你還嘮叨個啥!真叫人心煩死了!有關這老太太嘮叨的事,還有必要做一點補充。亂軍來攻城時,皇上帶領長安城裏的羽林軍、禁衛軍、守城軍、巡城軍、駐防軍等等,總之,一切軍士;加上衙門裏的捕快衙役、消防隊員、監獄裏的牢頭禁子、各坊的更夫等等,總之,一切有武裝有組織的人員出城迎戰。但是搞錯了方向,亂軍從西麵來,他卻到東麵去迎,所以越迎越遠。亂軍攻進長安時,他卻到了山西太原。當然,像這樣迎也能迎上。隻要繼續前進,乘船到達日本,再遠航到達美洲,穿過北美大陸,橫渡大西洋,進地中海,在土耳其登陸,再往前走不遠到德黑蘭,就和叛軍迎頭撞上了。但是他嫌太遠,又轉回來了。他是皇帝,又是那支軍隊的最高統帥,有權選擇行軍路線。但是當他選擇向東迎敵時,長安城就被剩在了皇軍和叛軍之間,城裏沒有一兵一卒。城裏的官員明白,這是一個重大的關頭。隻要逃出城,向東前進,就是隨君出狩,將來升官;留在城裏就是附逆投敵,要被扯成兩段。但是盡管心裏明白,要出城卻不容易。大家都想跑,就造成了前所未見的交通阻塞、混亂、搶劫等等;總之,有一些倒黴蛋沒跑掉,結果是自己被車裂,官位叫那些跑出去的頂了差了。你要聽這些倒黴蛋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但是這些話聽不得。是隨君出狩,還是留城附逆,這是個硬指標。考核幹部,就是要看硬指標。


    現在我們該接著談賣人的事了。在這堆貨中間,有個尖嘴猴腮的老太太,她是個官媒,或者說,政府裏的人販子;穿著瘦腿褲,太陽穴上貼著膏藥。那女人手腳麻利,尤其是打別人嘴巴,手快極了,劈劈啪啪一串響,就給了無雙的媽一串嘴巴,然後說,老婊子,你閉嘴!你這個老樣兒,原本就不好賣,加上碎嘴誰要你!還有你這小婊子——說著官媒拿起一件東西——那是竹竿上綁的蒼蠅拍,專門用來打無雙嘴巴的——也打了無雙幾下,說道:你也別偷懶,幫老娘吆喝幾句!無雙挨了打,隻好吆喝起來了:賣我媽,賣我媽呀!


    這麽吆喝了,還要挨打:小婊子,還有呢?她隻好又吆喝道:


    賣我姨,賣我姨呀!我姨還挺白淨的哪!還有我奶媽呀!她的奶我吃過,是甜的呀!


    這麽吆喝了,還是要挨打:小婊子!還有你!


    我操你媽,你們誰也不準買我!我表哥會來找我的,誰敢買了,他剝你的皮!


    就這麽賣到了天黑,把奶媽和姨娘都賣掉了。第二天接著賣,卻毫無進展。官媒頭兒來檢查工作,官媒匯報說:像這麽娘兒倆拴在一塊賣,看著就怪淒慘,誰都不會買。幹脆,這個老的政府就收購了罷。這個小的是個俏貨,一定能賣個好價錢。政府定下的拍賣指標一定能超額完成。官媒頭聽著合情合理,就同意了。下午就把無雙的娘送到了教坊司。誰知這官媒打錯了算盤,光看見小姑娘長得好,卻不知道她是多麽的凶狠刁蠻。那時節兵荒馬亂,外坊的人來不了;本坊的人幹脆就不來問價。那個官媒婆守了三天,漸漸沒了精神。她打個陽傘坐在樁子底下打磕睡,偶爾想起來,也吆喝上一句:


    大姑娘嘞,黃花一朵哇。


    有關宣陽坊裏賣人的事,還有不少可補充的地方。無雙的奶媽和姨娘,是被南城一位侯爺買走了。他老人家愛買便宜貨,不怕兵荒馬亂,出來逛,走到了宣陽坊,一眼看到了奶媽,下馬過來看了看,說道:xx子很大呀。一天出多少奶?


    奶媽答道:四升。


    淡吧?


    不淡。我身上有比重計,您老人家擠一碗量量嘛。


    於是就成交了。就像我到醫療器械公司買台設備,問過了性能參數,一切合適,我就買了。和買設備不同的隻是設備不會自報參數,要別人替他說。官媒會做生意,提了一句:還有個姨娘,也挺幹淨的。侯爺瞅了一眼說:一塊捆上罷。說完了,底下人牽馬過來,正要認蹬上馬,官媒又說:還有個老太太,不要價,您老人家賜個價。侯爺回頭看了一眼,說道:買回去當我媽嗎?就要走了。官媒攔住道:還有一樣貨色,您老人家還沒看哪。侯爺抬頭一看,說道:官宦人家小姐,我們買不合適。賣給老百姓罷。我想這是因為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侯爺覺得官宦人家的小姐是同類,而奶媽、姨太太則不是同類。


    無雙的媽是教坊司買走了。教坊司是現在中央歌舞團一類的地方。她在那裏學習歌舞,穿上了輕紗做的舞蹈服。但是她那兩個大xx頭又大又黑,衣服遮不住,隻好貼上兩張白紙。至於奶袋低垂,好像兩個牛舌頭,那就無法可想。這老太太有搖頭瘋,唱著唱著歌兒,她忽然一晃腦袋,就給歌詞添進一句“沒附逆”來,叫人不知所雲。跳舞時她左手和左腳、右手和右腳老拉順,更是令人絕倒。教坊司的教習打她,罵她,不給她飯吃,很快她就死得直翹翹的了。


    4


    無雙家的故事,王仙客已經知道了。是侯老板告訴他的。侯老板沒有孫老板聰明,腦子裏又岔了氣,什麽事都往外說。王仙客覺得這個故事很悲慘。最悲慘的一幕就是無雙坐在木樁子上,還在嘴硬,小孩子來問她:無雙姐姐,整天這麽坐著,屁股麻不麻?無雙就說:這有什麽呢?我整天練這個,一練是一整天。先坐硬床板,後練坐黃豆,坐核桃。這兩步我都練到了。以後還要練坐碎玻璃,練坐釘板。你知道是為什麽嗎?我是要嫁人的呀。現在挑媳婦,就看屁股硬不硬。屁股硬婆婆就說坐得住,是好媳婦。其實這也是扯淡。但是我要嫁給我表哥,我們倆好,我得給他掙麵子。將來一進他家的門,我姑姑伸手一摸,我的屁股像塊鐵板;再拿一筐核桃來試試,我往上一坐,全碎了。姑媽沒得說,隻好雙挑大指道:是個好媳婦!晚上表哥就說:無雙,你夠朋友,沒讓我媽說我。我現在坐在這裏,是練屁股哪。要是有人來問:無雙姐姐,別人怎麽打你的嘴巴?你怎麽叫人捆起來了?她就說,這也是為了我表哥。將來嫁了他,我姑姑沒準要打我的嘴巴。你知道嗎?熄婦總要挨婆婆打的,這件事誰都沒有法子。要是還像我現在這樣,人家給我一下,我也給她一下,那就不好了。所以我讓別人把我捆在這裏打嘴巴,是練不還手的功夫。這是她嘴硬的時候。硬不下去了就哭起來,說道:我還活個什麽勁哪。爸爸死了,媽媽沒了。要不是等我表哥,早從這柱子上撞下去了。那個官媒聽見這話,就來了精神,說道:小婊子,你這個主意好。你腦袋朝下一跳,我也就能交差了。你是早死早超生,我去報個貨損。跳罷,別這麽膽小。但是無雙卻說,大娘,我表哥會來找我的。媒婆聽了生氣,揀起竹杆來就打她嘴巴,罵道:胡扯!你哪有表哥?你表哥早死了。快跳罷!


    王仙客想到這些事時,正是夕陽西下時節,他看到了房頂上有一隻孤零零的兔子。現在宣陽坊裏除了它,一隻兔子也沒有了。我們知道,有兩種動物的雄雌是很費猜的,一種是貓,一種是兔子。所以也就不知道它是公是母,但是可以知道它很老了。原來它的毛是白的,現在變成淡黃的了。現在它每逃詡要爬上房頂的最高處,想讓鷂子把它逮去。但是鷂子早識透了它的詭計,就是不來逮它。它們寧可飛好幾十分鍾到外坊去捉兔子,也不來捉它。王仙客認識它,因為它是他最初放到房頂上的兔子中的一隻。經常出現在他夢裏的也是它。王仙客老想安慰它幾句,但是知道它也聽不見,所以隻好在心裏默念,寄希望於這兔子懂心靈感應:


    兔子呀,我知道你抱怨我把你放上房就不管了。我承認,這是我幹的缺德事。但是我活得也不輕鬆,你讓我去埋怨誰呀。


    於是王仙客就狠心地扔下兔子不管,去想無雙的事了。


    以前我在地下室裏住時,有時候感到寂寞難當,日子難熬,就想道:一定有個什麽人,或者什麽東西,應該對我的存在負責,所以他也該對我現在的苦惱負責任。所以我就對他(你可以叫他我的上帝,我的守護神,或者別的什麽)抱怨一番:你瞧你把我放這個地方,到處都是笨蛋!叫我怎麽活呀!這樣想了以後,很快就得到了回應:你少嘮叨兩句罷。我也煩著哪。


    以前希臘有個老瞎子荷馬,喜歡講特洛伊的故事。故事裏特城戰士一方,雅典戰士一方,殺得你死我活。天上的神戰神愛神支持一方,神後和雅典娜支持一方,也是鬥得七死八活。我們和奸黨的分歧,天上地下到處都有。在那個故事裏,古代的戰士們身負重傷,行將畢命時,就向自己一方的神抱怨說:你怎麽扔下我不管了。而神卻說,這裏的奸黨厲害,連我自己都快保不住了,沒有能力救你啊。我對荷馬君的詩才深為仰慕,也有續貂之作。寄出後,又被退到辦公室。領導上看了說,這是精神分裂的典型症狀,就派人來電我的腦袋瓜。法拉第這家夥,發明點什麽不好,偏去發明電。真是害死我了。


    自從有了電,我們的人說話就小心多了。像《伊利亞特》這樣的作品也再不會有了。我們知道,蘇格拉底那老家夥很硬,犯了錯誤之後,你讓他吃幾根毒胡蘿卜,他就吃下去了。但是你讓他摸電門,他也未必敢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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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雙坐在那根柱子上時,羅老板每逃詡來看她,因為他覺得無雙的樣子很好看。她身上穿了一身黑,頭上戴一朵白花;羅老板覺得這種色調搭配得很好。無雙是被五花大綁著的,有一道繩子從前麵勒住了她的脖子,並且把她的手臂完全捆到了身後。因此她背著手,挺著胸,就像課堂裏一個小學生,顯出一副又乖又甜的樣子。雖然她的雙腳也是捆著的,但是她還是不時地要挪動挪動。一會把右腳挪到前麵,一會把左腳挪到前麵。這個景象羅老板百看不厭,簡直是一會兒不看都覺得虧。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爹死了,娘賣了,自己像一雙鞋一樣被擺上了貨架,你老去看人家,我覺得多少是有點不合適。但是羅老板是位儒士。儒家對自己為什麽會去看某個景象都有很浪漫的解釋。比方說,有過這麽一回事:大程先生手裏老拿了一隻毛絨絨剛孵出的鴨雛,盯著看個不停。你要問他看什麽,他就答道:看見了小鴨子這麽可愛,我就體會到先賢所言仁的真義。這個答案就出乎我的意外。我還以為他盼鴨子快點長,好烤來吃呢。羅老板老去看無雙,當然有正當的理由,但具體是什麽,我不知道。你就順著大程的思路去想像罷。


    不知為什麽,無雙見到了羅老板就要破口大罵,說他是一條蛔蟲,一隻蛆,並且一再威脅說,要讓表哥剝了他的皮,好像王仙客是個殺羊的屠夫,很擅長剝皮;或者羅老板是一根香蕉,他的皮很好剝似的。這還說明這小姑娘感覺很敏銳,知道危險來自什麽地方。隻要羅老板走到了兩丈之內,她就哭起來。因為她是被綁著的不能擦眼淚,所以每哭一會,她就要停下來,稍低一下頭,讓淚珠在鼻尖上聚集。然後猛一甩頭,把淚水都甩掉,再接著哭。她就這樣哭哭停停,停停哭哭,好像一座間歇泉。而這時羅老板走近來,一方麵就近打量無雙,一麵和官媒聊起來:唉,這小姑娘綁了好幾天了。真可憐呀。官媒一聽就明白了,馬上順杆往上爬:是呀,小小的年紀,又生在富貴人家。怎麽受得了喲。無雙一聽這個話頭,汗毛直樹,說道:我在這裏挺好,你們別可憐我。官媒說,小婊子,閉嘴!再說話我拿膏藥糊住你的嘴!官人呀,我們作官媒的,都是嘴狠心軟。看著她這麽受罪,心裏也不落忍。您要是可憐她,就把她買去罷。羅老板說,您老人家說笑了。都在一個坊裏住,成天大叔大叔的叫,好意思嗎。無雙就說,大叔,羅大叔,您老人家有良心,祖宗積德,您也積德。等我表哥來了,我們倆一塊去給您老人家磕頭。官媒一聽,拿起拍竿來,就打了她十幾個嘴巴子,說道:放屁放屁。你們家附逆謀反,幹下了滅族的勾當,誰是你大叔。你敢亂套近乎?官人,你看見了?家長謀逆,全家都殺了,嫌她下賤,沒人殺她。這是個賤貨。上麵有個窟窿,能透口氣,下麵有個窟窿能生孩子。僅此而已。買回家,幹什麽都成。羅老板就說:要是這麽說的話,價錢就太貴了。官媒就說:貴?!您好意思這麽說?官宦人家小姐,千金萬貴,養得這麽細皮嫩肉,不賣點錢行嘛。無雙說道:官媒大娘,你怎麽什麽話都說呀。你把我都說暈了。


    後來羅老板對官媒說,這件事我再考慮考慮罷,說完就到坊裏串門去了。串門就是造造輿論。做任何事情,工作量的百分之九十九就是造輿論。比方說,我和張三、李四、王五一塊乘車出去,我想吃根冰棍,買來以後先要敬張三:張師傅,吃冰棍。他說,不吃不吃你吃。又敬李四:李師傅,冰棍。他說:謝了,我不想吃。最後敬王五:王師傅?他說:你吃了罷。於是我說:都不吃我吃了。當然,這時冰棍也化的差不多了。再比如我前妻和要我離婚,就這麽去造輿論的——她先告訴每一個人,我陽萎。那些人都勸她離婚。然後她又說她對我有感情,舍不得。那些人都說,有感情也該離。再後來她又說我不讓離(這是撒謊),人家都說我太不好了。後來她又去說,她一提離婚,我就打她,但是我根本就沒打過她。這時大家都很恨我了。她再說她對我還有感情,別人就說王二這家夥,又陽萎又打人,你怎麽還和他有感情。就這樣折騰了半年,造好了輿論,才離了婚。因為我也幫她造輿論,這算離得非常快的。有人花了二十年,也沒離成。


    羅老板造輿論,是想把無雙買回家。這件事是讓人挺不好意思的,當著全坊人的麵,把無雙從柱子上弄下來,拉回家去,真有點叫人難以想像。但是光想像一下,就叫人覺得又甜蜜,又心慌。所以會發生這樣的事,並不是因為羅老板荒唐,隻是因為無雙的誘惑力太大了。


    在第七章裏,我寫道:人和豬的記性不一樣,人是天生的記吃不記打,豬是被逼成記吃不記打的。現在我知道是錯了。任何動物記吃不記打都是逼出來的。當然,打到了記不住的程度,必定要打得很厲害。這就是說,在懲辦時,要記住適度的原則,以免過猶不及。但是中庸之道極難掌握,所以很容易打過了頭,故而很多人有很古怪的記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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