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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故事還有一種開始,這個開始寫在另一疊稿紙上。如前所述,香案上下堆了不少稿紙,假如寫的都是開始,就會把我徹底搞糊塗──晚唐時,薛嵩在湘西的山坡上安營紮寨。起初,他在山坡上挖掘壕溝,立起了柵欄,但是隻過了一個雨季,壕溝就被泥沙淤平,變成了一道環形的窪地,柵欄也被白蟻吃掉了。那些栽在山坡上的樹幹乍看起來,除了被雨水淋得死氣沉沉,還是老樣子;仔細一看,就看出它半是樹,半是泥。碗口粗細的木頭用手一推就會折斷,和軍事上用的障礙相差很遠。因為白蟻藏在土裏看不見,所以薛嵩認定,這山坡上最可恨的東西是雨水。


    旱季裏,薛嵩從遠處砍來竹子,要在壕溝上麵搭棚子,讓它免遭雨水的襲擊,來解決壕溝淤平的問題。等他把架子搭好,去搜集芭蕉葉子,要給棚子上頂時,白蟻又把竹子吃掉了。薛嵩這才想到,山坡上最可惡的原來是白蟻。於是,他就扛起了鋤頭,要把山坡上所有上午白蟻窩都刨掉。這是個大受歡迎的決定,因為白蟻可以吃:成蟲可以吃,蛹可以吃,卵也可以吃。特別是白蟻的蟻後,是一種十全大補的東西,但是白蟻的窩卻被一層厚厚的硬土殼包著,很需要有人出力把它刨開。所以薛嵩扛著鋤頭在前麵走,方圓三十裏之內的苗族小孩全趕來跟在他身後,準備揀洋落──他們都知道,漢族人不知道怎樣吃白蟻。而白蟻也動員起來,和薛嵩作鬥爭,鬥爭的武器是唾液。一分白蟻的唾液和十分土摻起來,就是很硬的土,一分唾液和三分土摻起來,就像是水泥,一分唾液摻一分土,就如鋼鐵一樣堅不可摧。自然,假如純用唾液來築巢,那就像金剛石一樣的硬,薛嵩連皮都刨不動。但是這樣築巢,白蟻的哈喇子就不夠用了。


    薛嵩用鋤頭刨蟻巢的外壁,白蟻在巢裏聽得清清楚楚,就拚命吐唾沫築牆;薛嵩的鋤頭聲越近,它們就越拚命地吐,簡直要把血都吐出來。所以薛嵩越刨,土就越硬;滿手都起了血泡。最後他自己住手不刨了。白蟻用自己的意誌和唾液保住了蟻巢,而那些苗族孩子看到薛嵩是這樣的有始無終,都揀起地上的碎土塊來打他,打得他落荒而逃。等到第二天早上,薛嵩又出現在紅土坡上,扛著鋤頭,而那些苗族孩子又跟在他身後準備揀洋落。這件事周而複始,好像永無休止。這件事的要點是:一個黑黝黝的人,扛著鋤頭在紅土山坡上奔走,搞不清他是被太陽曬黑的,還是被熱風吹黑的。他想把所有的白蟻巢都刨掉,但是一個都沒刨掉;還锛壞了很多鋤頭,打了很多血泡。事情為什麽會是這樣,薛嵩自己都不知道。


    我清楚地記得那片亞熱帶的紅土山坡,盛夏時節,土裏的砂礫閃著白光──其中有像粗鹽一樣的石英顆粒,也有像蟬翼碎片般的雲母。這種土壤像砂輪一樣,把鋤頭磨得雪亮。新鋤頭分量很重,很難使,越用越鋒利,分量也就越輕。它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薄,最後在鋤頭把的頂端消失了。在烈日下揮鋤時,汗水醃著脖子,脖子像火雞一樣變得通紅。這是否說明我就是薛嵩?


    在這個故事裏,薛嵩在山坡上年複一年地忙碌,隻留下了一些淺淺的土坑,還有一些被白蟻吃剩的半截柱子,雨季一到,這些柱子上長起了狗屎苔,越長越多,好像一些陸生的珊瑚。到雨季到來時,薛嵩急急忙忙地給自己搭了個小棚子來住,這種小棚子擋不住瓢潑大雨,所以裏麵總是濕漉漉的,而且雨下得絲毫不比外麵小。久而久之,他臉上長了青苔,身上長滿了黴斑,腿上得了風濕病,好像一棵沉在水底的死樹。旱季一到,這個地方沒有一棵樹,又熱得很,棚子裏比外麵似乎一點都不見涼快;薛嵩呆在棚子裏,兩眼通紅,心情很壞。一陣風吹來,棚子立刻塌掉,因為支棚子的竹子已經被白蟻吃了,隻剩下一層皮來冒充竹子。此時我們才知道,棚子裏比烈日下還是涼快一些。像這樣下去,薛嵩要麽在雨季裏黴掉,要麽在旱季裏被曬爆,這個故事就講不下去了。


    後來有人告訴薛嵩,白蟻什麽都吃,就是不吃活的草木,所以他就在壕溝邊上種了一些帶刺的植物,比方說,仙人章、霸王鞭之類,在柵欄所在之處載了幾棵母竹,引山上下來的水一灌,很快就是蔥蘢一片──寨裏寨外,到處是竹叢、灌木叢,底下溝渠縱橫。從此,薛嵩被解脫了在山坡上刨蟻巢的苦刑。他就這樣紮下了寨子,但他不像是大軍的營寨,倒像一片亞熱帶的迷宮。從實用的角度來看,它的防禦力量並不弱,因為在草叢和灌木叢裏,有無數不請自來的螞蟻窩和土蜂窩,還有數目不詳的眼鏡蛇在其中出沒。除了豬崽子,誰也不敢鑽灌木叢。但是薛嵩有一顆裝滿軍事學術的腦袋,因為在“野戰築城”這一條目之下,出現了螞蟻、土蜂、甚至豬崽子這樣的字眼,薛嵩覺得自己徹底墮落了。既然已經墮落,再墮落一點也沒有關係。所以他準許自己搶苗女為妻。


    在我的手稿中,薛嵩搶老婆的始末記載得異常的簡單明快:薛嵩身強力壯,膽大妄為;他在樹林裏遇上了紅線,後者正在射小鳥。他喜歡這個脖子上係著紅絲帶的小姑娘,馬上就把她搶走了。至於搶法,也是非常簡單:一手抓脖子,一手鉗腿,把她扛上了肩頭,就這樣扛走了。紅線盡力掙紮了一下,感覺好像是撞上了一堵牆:薛嵩的力氣大極了。紅線想道:既然落到了這樣的手裏,那就算了罷。她伏在薛嵩的肩頭不動;在林間陰冷的潮氣中,想著自己會遇到什麽樣的對待。這個講法太過簡單,這就是我不喜歡它的原因。


    上古單調的色彩使我入迷。然而循這條道路,也就沒有什麽故事可寫。在我的調色板上,總要加入一些近代人情的灰色──以上所述,是我現在對舊稿的一些觀感──所以薛嵩搶紅線的事,也不能那麽簡單:晚唐時,薛嵩到湘西做節度使,騎來了一匹白馬,還帶來了一夥雇傭兵。後來,他的馬老了,這些士兵也想起家來。那匹馬長了胡子,那些兵也經常嘩變;薛嵩隻好把韁繩從馬嘴上解下來,放它到樹林裏自由走動,同時也放鬆了軍紀,讓那些雇傭兵去搶山上的苗女為妻。但他自己卻潔身自好,繼續用軍紀約束自己。那些苗女的膚色像紅土一樣紅,頭發和眉毛因而特別黑。我好像也見過這樣的苗女,並對她們怦然心動。


    此後薛嵩在寨子裏踱步,走在籬笆間的小路上,忽然就會發現某家竹樓前麵出現一個沒見過的女人,正在劈柴或是搗米。這些籬笆是或粗或細的柴棒栽在地下,頂端長出了綠芽;那片紅土的院子鋪上了黃砂;那個陌生的女人肢體壯碩,穿著短短的蓑草裙子。見到薛嵩過來,站直了以後,轉過身子,用手梳理頭發。她把頭發分作兩下,從臉旁垂下來,遮住了rx房,轉向薛嵩,和他搭話。苗女的眉毛像柳葉一樣的寬,下顎寬廣,嗓音渾厚有力──薛嵩也會講些苗語,他們聊了起來。但就在這時,竹樓上響起了一聲咳嗽,圍廊上出現了一個男人。他是一個雇傭兵,是薛嵩的手下。他用敵意的眼神看著他們,那苗女就扔下薛嵩,去做她的工作。此時薛嵩隻好像個穿了幫的賊那樣走開,同時心裏感到陣陣刺痛──要知道,他是節度使,在巡視自己的寨子啊。他繼續向前走,瀏覽著各家的院子和裏麵的苗女,就像一個流浪漢看街邊上的櫥窗;同時也在回顧那個女人健壯的身體、渾厚的聲音。最後他終於想到:別人都去搶老婆,假如自己不去搶一個,未免吃了虧。作為讀者,我覺得這是個大快人心的決定。


    有關薛嵩那匹長胡子的馬,可以事先提到,這匹馬原來是白色的,後來逐漸變綠。這是因為它總在樹林裏吃草,身上長滿了青苔。後來,馬兒緊不住蚊蟲的叮咬,常到泥坑裏打滾,又變得灰溜溜的。它既吃草,也吃樹葉子,吃出了一個滾圓的大肚子,像產卵前的母蟈蟈,不像一匹馬。因為總在潮濕的地麵上行走,它的蹄子也裂開了。總在叢林中行走,需要有東西把眼前的枝條撥開,所以它也長出了犄角。你當然知道我說的是什麽:這匹馬逐漸變成了一頭老水牛,而且也學會了“哞哞”地叫。在湘西,到處都是水牛,隻要你看到一蓬茂盛的草木,裏麵準有幾頭老水牛在吃草,其中有一頭是馬變的。這匹馬就此失蹤了。據說它原是一匹西域來的寶馬良駒,在馬市上值很多錢。薛嵩的情形也可以事先提到:他原是長安城裏的富戶,擅長跑馬,鬥蛐蛐,長著雪白的肉體;後來被曬得鬼一樣黑,擅長擔柴挑水,因為嚼起了檳榔,把滿嘴的牙弄成像焦炭一樣黑。鳳凰寨裏有不少這樣的人物,其中有一個是薛嵩變的。但這是後來發生的事。當初發生的事是:薛嵩對鳳凰寨裏發生的變化──這變化之一就是他也要去搶一個老婆──雖然心生厭惡,但也無可奈何。


    薛嵩準許自己的部下搶苗女為妻,後來他想到,假如他自己不也去搶上一個就算是吃了虧。這件事非常的重要,因為它標誌著薛嵩長大成人。在此之前,他是個紈絝子弟,不懂吃虧是件壞事。在此之後,他既然已經搶了一個女人,嚐到了甜頭,就不能再這樣說。事先他做了不少籌劃和準備工作,但是對這種強盜行徑還是覺得很不好意思,所以是一個人去的。對這件事,我感到激動,懷著一顆賊心,走進一片荒山,去獵取女人。這樣的故事怎不叫人心花怒放……我可以看見那座荒山,土色有如鐵礦石。也可以看到那些綠葉,鮮翠欲滴,就如蠟紙所做。我也可以聽見自己的心在怦怦亂跳。我也可以看到那些女人,膚色暗紅,長著圓滾滾的小肚子,小肚子下麵是漆黑的毛……但是別的就一點也想不出,還得看看以前是怎麽寫的。


    過去有一天,薛嵩赤身裸體地騎在那匹長胡子的光背馬上,肩上扛著那條渾鐵大槍,沿著紅土小路,走進山上的樹林。他在槍纓裏藏了一把竹篾條,準備用它來捆搶到的女人,藏的很是牢靠,誰也看不出來。遇上了苗族的男人,他就紅著臉對人家打招呼,此時他又覺得自己不是強盜,是個小偷。進山的道路不止一條,他走的是預先選好的一條,因為不少部落的人不分男女都有紋身,有些紋成藍熒熒,有些紋得黑糊糊,除此之外,有些寨子裏的小姑娘從小就嚼檳榔,把牙齒嚼得像木炭一樣。總而言之,這條選好的路避開了這些姑娘,因為假如是這樣的姑娘,就不如不搶。進山的路他倒是滿熟的。每次寨裏沒有糧食,他就帶人到寨裏來,用鹽巴換軍糧。以免別人貪汙;但在路上常被人一棍子打暈,醒來以後隻好獨自灰溜溜地回來。身為朝廷命官被人打了悶棍不甚光彩,隻好不聲張;聽任手下人貪汙。但若我是他,就一定會戴頂鋼盔。


    走在這條路上,薛嵩遇到了不少苗族女人,有些太老,有些背著小孩子,都不是合適的贓物。一直走到苗寨邊上,他才遇到了紅線,這個女孩穿著一件蓑草的裙子,拿了一個彈弓在打小鳥。他打量了她半天,覺得這女孩長得滿漂亮,尤其喜歡她那兩條橄欖色的長腿,就決定了要搶她。薛嵩以前見過紅線,隻覺得她是個尋常的小姑娘;這是因為當時他沒動搶的心。動了搶的心以後,看起人來就不一樣。


    薛嵩從馬背上下來,鬼鬼祟祟地走到她身邊,把長槍插在地下,假裝看林間的小鳥,還用半生不熟的苗話和她瞎扯了幾句。忽然間,他一把抓住她的脖子,並且從槍纓裏抽出一根竹篾條來。這時薛嵩心情激動,已經達到了極點。當時雨季剛過,旱季剛到,樹葉子上都是水,林子裏悶得很。薛嵩的胸口也很悶。他還覺得自己沒有平時有勁。在恐懼中,他一把捂住了紅線的嘴,怕她叫出聲來──這個地方離寨子裏太近了。與此同時,他也喪失了平常心,竹篾條拴著的東西脹得很大。奇怪得是,紅線站在那裏沒有動,也沒有使勁掙紮,隻是臉和脖子都漲得通紅。後來她猛地一扭臉說:你再這樣捂著,我就要悶死了。薛嵩感到意外,就說:我是強盜、是色狼,還管你的死活嗎?然後他又一把捂住紅線的嘴。但是紅線又掙開,說:這事你一點都不在行。捂嘴別捂鼻子──色狼也不是這種捂法!薛嵩說:對不起。就用正確──也就是色狼的方式捂住了她的嘴。他用兩隻手抓著她,就騰不出手來捆她,就這樣僵持住了。實際上,薛嵩此時把紅線摟在了懷裏。但是天氣熱得很,不是熱烈擁抱的恰當時刻。所以過了一會兒,紅線就掙脫出來,說道:大熱天的,你真討厭!她上下打量了薛嵩一陣,就轉過身去,先用手抿抿頭發,然後把雙手背過去說:捆吧。於是薛嵩把她捆了起來:用竹篾條繞在她的手腕上,再把竹篾條的兩端擰在一起。據我所知,青竹篾條的性質和金屬絲很近似。


    因為當地盛行搶婚,所以紅線對自己被搶一事相當鎮定。不過,她總是第一次被搶,心情也相當激動,禁不住嘮嘮叨叨,首先她對薛嵩用篾條來捆她就相當不滿,說道:你難道連條正經繩子都沒有嗎?這使薛嵩慚愧地說:我什麽都學得會,就是學不會打繩子。紅線評論道:你真笨蛋──還敢吹牛說自己是色狼呢。她還說:下次上山來搶老婆,你不如帶個麻袋,把她盛在裏麵。過了一會兒,她又補充說:當然,我也不希望你再有下一次。此時薛嵩從槍纓裏抽出第二根篾條,蹲下身去,紅線又把雙腳並在一起,讓他把腳捆在一起。薛嵩說:我沒有麻袋,隻有蒲包,蒲包不結實,會把你掉出來。就這樣,薛嵩把紅線完全捆好了。後者打量著拴在腳上的竹篾條,跳了一下說:他媽的,怎麽能這樣對待我!此時發生了一件更糟的事:薛嵩要去牽馬,想把紅線放到馬背上馱走,但是那馬很不像話,自己跑掉了。薛嵩隻好自己馱著紅線在山路上跋涉,汗下如雨,還要忍受紅線的嘮叨:連匹馬都沒有?就這麽扛著我?我的上帝啊,你算個什麽男人!直到薛嵩威脅說要把她送回去,她才感到恐懼,把嘴閉上了。


    後來,薛嵩就這樣把紅線扛進寨子,招來很多人看,都說他搶女人都搶不利索。薛嵩覺得自己很丟麵子,悶悶不樂,性格發生了很大變化。他想讓紅線回到山上去,自己備好了麻袋、繩子,給馬匹配好韁繩,再上山去搶一次。但紅線不答應,她說自己是不小心才被搶來的,這樣才有麵子。假如第二次再被同一個男人搶到,那就太沒麵子了。她是酋長的女兒,麵子是很重要的──甚至比命都重要。後來薛嵩讓她學習漢族的禮節,自稱小奴家、小賤人,把薛嵩叫作大老爺、大人之類,她都不大樂意,不過慢慢地也答應了。薛嵩在家裏板起臉來,作威作福──這說明他當了一回搶女人的強盜以後,又想假裝正經了。


    有關薛嵩搶到紅線的事,還有另一種說法是這樣的:他不是在山上,而是在水邊逮住了她。這地方離鳳凰寨很近,就在薛嵩家後麵的小溪邊上。紅線在河裏摸魚,身上一絲不掛,隻有攔腰一根繩子,拴著一個小小的漁簍,就這樣被薛嵩看到了。他很喜歡她的樣子──她既沒有紋身,也不嚼檳榔──就從樹叢裏跳出來,大叫一聲:搶婚!紅線端詳了他一陣,歎了一口氣,爬上岸來,從腰間解下魚簍,轉過身去,低下頭來說:搶吧。按照搶婚的禮儀,薛嵩應該在她腦後打上一棍,把她打暈、搶走。但是薛嵩並沒有預備棍子。他連忙跑到樹林裏去,想找一根粗一點的樹枝,但一時也找不到。可以想見,假如薛嵩總是找不到棍子,紅線就會被別的帶了棍子的人搶走,這就使薛嵩很著急。後來從樹林裏跑了出來,用拳頭在紅線的腦後敲了一下,紅線就暈了過去。然後薛嵩把她扛到了肩上,此時她又醒了過來,叫薛嵩別忘了她的魚簍。直到看見薛嵩拾起了魚簍,並且看清了魚簍裏的黃鱔沒有趁機逃掉,她才呻吟一聲,重新暈了過去。此後薛嵩就把她扛回了家去。


    自然,還有第三種可能,那就是薛嵩在樹林裏遇上了紅線,大喝一聲:搶婚!紅線就暈了過去,聽憑薛嵩把她搶走。但在這種說法中,紅線的尊嚴得不到尊重,所以,我不準備相信這第三種說法。按照第二種說法,紅線在薛嵩的竹樓裏醒來,問他用什麽棍子把她打暈的,薛嵩隻好承認沒有棍子,用的是拳頭。此後紅線就大為不滿,認為應該用裹了牛皮的棒棰、裹了棉絮的頂門杠,最起碼也要用根裹布條的擀麵棍。棍棒說明了搶婚的決心,包裹物說明新郎對新娘的關心。用拳頭把她打暈,就說明很隨便。雖然有種種不滿,但也後悔莫及。紅線隻好和薛嵩過下去──實際上,第二種說法和第一種說法是殊途同歸。


    還有一件事,也相當重要:薛嵩把紅線搶來以後好久,那件事還沒有搞成。這是因為薛嵩有包皮過長的毛病。有一天,紅線把他仔細考察了一番,按照他所教的禮節說道:啟稟大老爺,恐怕要把前麵的半截切掉;說著就割了薛嵩一刀,疼得他滿地打滾,破口大罵道:賤人!竟敢傷犯老爺!但是過了幾天,傷口就好了。然後他對紅線大做那件事,十分瘋狂,使她嘟嘟囔囔地說:媽的,我這不是自己害自己嗎?經過了這個小手術,薛嵩的把把很快長到又粗又大,並且時常自行直立起來。這時他很是得意,叫紅線來看。起初紅線還按禮節拜伏在地板上說:老爺!可喜可賀!後來就懶得理他,頂多聳聳肩說:看到了──你自己就不嫌難看嗎?但不管怎麽說,這總是薛嵩長大成人的第一步。在此之後,薛嵩在寨子裏也有了點威信。因為他的把把已經又粗又大,別人也都看見了。


    有關薛嵩搶到紅線的經過,有各種各樣的說法,這是最繁複的一種。假如說,這種說法還不夠繁複,也就是說,它還不夠讓人頭暈。在這個故事裏,有薛嵩、有紅線,還影影綽綽的出現了一些雇傭兵。這個故事暫時也這樣放著吧。這樣我就有了兩個開始,這兩個開頭互相補充,並不矛盾。在這個故事裏,男根、勃起,長大成人,都有特殊的含義。薛嵩在一個老娼婦麵前長大成人,又在一個苗族女孩麵前長大成人,這兩件事當然很是不同。因此就可以說薛嵩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人。假如這樣分下去,薛嵩還可以是三個人,四個人;生出無數的支節來。所以,還是不分為好。我很不喜歡過去的我這種顛三倒四的作風。但是,這一切都是過去做下的事,能由得了現在的我嗎?


    2


    一切變得越來越不明白了。因為我的故事又有了另一個開始:作了湘西節度使以後,每天早上醒來時,薛嵩都要使勁捏自己的鼻子,因為他懷疑自己沒有睡醒,才會看到對麵的竹排牆。他覺得這牆很不像樣,說白了,不過是個編的緊密的籬笆而已。在那麵牆上,有一扇竹編的窗子,把它支起來,就會看到一棵木瓜樹,樹上有個燈籠大小的馬蜂窩,上麵聚了成千上萬隻馬蜂,樣子極難看,像一顆活的馬糞蛋。就是不支開窗戶,也能聽見馬蜂在嗡嗡叫。作為一個中原人,讓一個馬蜂窩如此臨近自己的窗子,是一種很不容易適應的心情。他還容易想到要找幾把稻草來,放火熏熏這些馬蜂。這在溫帶地方是個行得通的主意,但在此地肯定行不通:熏掉了一個馬蜂窩,會把全寨的馬蜂都招來,繞著房子飛舞,好像一陣黃色的旋風,不但螫人、螫豬、螫狗,連耗子都難逃毒手。這說明馬蜂在此地勢力很大。當然,假如你不去熏它們,它們也絕不來螫你,甚至能給你看守菜園,馬蜂認識和自己和睦相處的人。薛嵩沒有去熏馬蜂,他也不敢。但他不喜歡讓馬蜂住進自己的後院,這好像和馬蜂簽了城下之盟。


    他還不喜歡自己醒來的方式,在醒來之前,有個女孩子在耳畔叫道:喂喂!該起了!醒來以後,看到自己的把把被抓在一隻小手裏。這時他就用將帥冷峻的聲音喝道:放開!那女孩被語調的嚴厲所激怒,狠狠一摔道:討厭!發什麽威呀!被摔的人當然覺得很疼,他就罵罵咧咧地爬起來,到園子裏去找早飯吃。薛嵩和一切住在亞熱帶叢林裏的人一樣,有自己的園子。這座園子籠罩在一片紫色的霧裏,還有一股濃鬱的香氣,就如盛開的夾竹桃,在芳香裏帶有苦味。那個摔了他一把的女孩也跟他來到這座紫色的花園裏,她脖子上係了一條紅絲帶,赤裸赭橄欖色的身軀──她就是紅線。紅線跟在薛嵩後麵,用一種滴滴達達的快節奏說:我怎麽了──我哪兒不對了──你為什麽要發火──為什麽不告訴我──好像在說一種快速的外語。薛嵩站住了,不耐煩地說:你不能這樣叫我起床!你要說:啟稟老爺,天明了。紅線愣了一下,吐吐舌頭,說道:我的媽呀,好肉麻!薛嵩臉色陰沉,說道:你要是不樂意就算了。誰知紅線瞪圓了眼睛,鼓起了鼻翼,猛然笑了出來:誰說我不樂意?我樂意。啟稟老爺,我要去劈柴。老爺要是沒事,最好幫我來劈。要劈的柴可不少啊。說完後她就轉身大搖大擺地走開,到門口去劈柴。這回輪到薛嵩愣了一下,他覺得紅線有點怪怪的。但我總覺得,古怪的是他。


    薛嵩後園裏的紫色來自籬笆上的藤蘿,這種藤蘿開著一種紫色的花,每個花蕾都有小孩子的拳頭那麽大,一旦開放,花蕊卻是另一個花蕾。這樣開來開去,開出一個豹子尾巴那樣的東西。香氣就是從這種花裏來。而這個籬笆卻是一溜硬杆野菊花,它們長到了一丈多高,在頂端可以見到陽光處開出一種小黃花,但這種花在地麵上差不多是看不到的,能看到的隻是野菊花紫色的葉子,這種葉子和茄子葉有某種相似之處。在園子裏,有四棵無花果樹,長著藍色的葉子,果實已經成熟,但薛嵩對無花果毫無興趣。藍色無花果掛了好久,沒有人來摘,就從樹上掉下去,被豬崽子吃掉。在園子裏,還長了一些龍舌蘭,一些仙人掌,暗紫的底色上有些綠色的條紋,而且在藤蘿花香的刺激下,都開出了紫色的花朵。薛嵩認為,這些花不但詭異,而且淫蕩,所以他從這些花旁邊走了過去,想去摘個木瓜吃。木瓜的花樸實,果實也樸實。於是他就看到了那個馬蜂窩。這東西像個懸在半空的水雷,因為現在是早晨,它吸收了霧氣裏的水,所以變得很重,把碗口粗細的木瓜枝壓彎了。大樹朝一邊彎去。到中午時,那棵樹又會正過來。這個馬蜂窩有多大,也就不難想象。但這個馬蜂窩還不夠大。更大的馬蜂窩掛在別的樹上,從早上到中午,那樹正不過來,總是那麽歪。


    馬蜂窩是各種纖維材料做的,除了枯枝敗葉,還有各種破紙片、破布頭,所以馬蜂窩是個不折不扣的垃圾堆。天一黑,它就會發出一種餿味,能把周圍的熒火蟲全招來。這時馬蜂都回巢睡覺了,熒火蟲就把馬蜂窩的表麵完全占據,使它變成一個碩大無朋的冷光燈籠;而且散發著釀醋廠的味道。眾所周知,熒火蟲聚在一起,就會按同一個節拍明滅。亮起來時,好像薛嵩的後院裏落進了一顆流星,或者是升起了一個麻紮紮的月亮;滅下去時,那些熒火蟲好像一下都不見了,隻聽見一片不祥的嗡嗡聲。假如此時薛嵩正和紅線做愛,不知不覺會和上熒火蟲的節拍。此時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隻綠殼甲蟲,在屁股後麵一明一滅。熒火蟲的光還會從竹樓的縫隙裏漏進來,照著紅線那張小臉,還有她脖子上束著的紅絲帶,她把上半身從地板上翹起來,很專注地看著薛嵩。──我說過,感到寂寞時,薛嵩就把紅線抱在懷裏。但他總覺得她是個小孩子,很陌生──在這光線之下,紅絲帶會變成黑色。她的上半身光溜溜、緊繃繃的,不像個女人,隻像個女孩。她那雙眼睛很專注地看著薛嵩,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過了好久,她好像是看明白了,大聲說道:啟稟老爺,你是對眼啊,然後放鬆了身體,仰倒在竹地板上,大聲呻吟起來。不知為什麽,這使薛嵩感覺很壞,也許是因為知道了自己是對眼。紅線的rx房緊繃繃、圓滾滾,這也讓薛嵩不能適應;在這種時刻,他常常想到那個老妓女那口袋似的rx房──老妓女又從不說他是對眼。等到麵對老妓女那口袋似的rx房,他又不能適應,回過頭來想到紅線那對圓滾滾的rx房,還覺得老妓女總是那幾句套話,實在沒意思。如此顛來倒去,他總是不能適應。不管怎麽說,讓我們暫且把薛嵩感覺很壞的事情放一放。那天早上,薛嵩到園子裏摘木瓜,忽然遭人暗算,被砍了一刀,失掉了半個耳朵──不僅血流滿麵,而且永久地破了相。假設這才是故事真正的開始,則在此以前的文字都可以刪去。


    現在來說說薛嵩怎樣被砍去了半個耳朵。那天早上他到樹上去摘個木瓜,路過水塘邊。這園子裏還有甜得發膩的無花果,有奶油味的木菠蘿,但是薛嵩不想吃這種東西,覺得吃這種果子於道德修養有害。紅線喜歡吃半生不熟的野李子,黃裏透青的楂子。這些果實酸得叫人發狂,薛嵩也不肯吃。說來說去,他就喜歡吃木瓜。這東西假如沒熟透,簡直一點味都沒有,就算熟透了,也隻有一股生白薯味;吃過以後,嘴裏還會有一股麻木的感覺。這就是中庸的味道。我總不明白薛嵩怎麽會愛吃這種東西──也許他是假裝愛吃。不管怎麽說,他是個節度使,總是假裝正經才行。


    這水搪是薛嵩和紅線的沐浴之所,塘裏還有一大片水葫蘆,是喂豬的,開著黃蕊的白花。除了水葫蘆,還漂著一大蓬垃圾──枯枝敗葉、爛布頭一類的東西。這個水塘通著寨裏的水渠,垃圾可以從別處漂過來。薛嵩覺得惡心,用隨身帶著的鐵槍想把它挑出去。也不知是為什麽,那東西好像在水裏有根,挑不起來。他就把它撥到塘邊來,俯下身去,準備用手把它揪出來;就在這時,他看到垃圾中間豎著一節通氣的竹管,還看到昏昏糊糊的水下好像有個人的身體──那池裏的水是綠色的,大概其中有不少單細胞藻類──他先是一愣,然後猛醒,伸手去拔插在身後地上的鐵槍。但已經遲了,眼前水花飛濺,水裏鑽出一個人來,滿臉的水都在往下流,好像琉璃做成,雙腮鼓起,顯得很是肥胖。那刺客先噴了他一臉水,然後“颼”地給了他一刀。水迷了薛嵩的眼,在這種情況下挨刀砍,實在危險得很。好在對方剛從水裏鑽出來,眼睛裏全是水,也看不大清,沒把他的腦袋認準,隻把半個耳朵砍了下來;假如認準了,砍下的準不止是這些。因為耳朵裏軟骨,所以薛嵩感到嘩啦的一下,以後薛嵩往後一滾,拿了鐵槍、抹掉臉上的水,要和這個刺客算帳,已經來不及了。那人一半滾一半爬、一半水一半陸,到了樹籬邊上,鑽到一個洞裏去,不見了。想要到樹林去追敵人顯然是徒勞的,那裏麵密密麻麻,連三尺都看不出去。此時薛嵩端平了大槍,滿臉流著血和水,心情很是激動。


    這種激動無處發泄,薛嵩就大吼起來了。而紅線正在竹樓前麵劈柴,聽到後院裏有薛嵩的吼聲,急忙丟下了柴火,手舞長刀趕來,嘴裏也發出一陣呐喊來呼應薛嵩。這一對男女就在後園裏連喊帶舞,很忙了一陣子。最後紅線問薛嵩:人呢?薛嵩才傻愣愣地說:什麽人?紅線說:砍你那個人──你要砍的人。薛嵩說:跑了。紅線說:跑了還喊啥,快來包包傷口吧。於是薛嵩就和紅線回到竹樓裏去,讓她包紮傷口;此時才發現左耳朵的很大一部分已經不見了。在這種情況下,當然會很疼,但薛嵩首先感到的是震驚──不管怎麽說,他總是朝廷任命的節度使,是此地的官老爺。連他都敢砍,這不是造反嗎?


    紅線給薛嵩包紮傷口,發現耳朵殘缺不全,也很激動。這是因為薛嵩是她的男人,有人把該男人的一部分砍掉,此事當然不能善了。所以她不停地說:好啊,砍成這個樣子。太好了。這話乍聽起來不合邏輯,但你必須考慮到,紅線原來是山上的一個野姑娘,她很喜歡打仗。既然薛嵩被砍成了這樣,就必須打仗,所以她連聲叫好,表示她不怕流血,也不怕戰爭。假如說,砍成這個樣子,太慘了,那就是害怕流血,害怕戰爭,這種話勇敢的人絕不會說。隻可惜薛嵩不懂這些,他聽到紅線這樣叫好,覺得她狼心狗肺,心裏很不高興。


    薛嵩家的後園裏有一個池塘,塘邊的泥岸上長滿了青苔。那一池水是綠油油的顏色,裏麵漂著攪碎了的水葫蘆,還有一個慘白的碎片,好像一個空蛋殼,仔細辨認後才發現它原是薛嵩的半個耳朵。薛嵩把它從水裏撈了出來,拿在手裏看了很久,才相信自己身體的這一部分已經永遠失去了。古人曾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能輕易放棄,所以薛嵩就該把這塊耳朵吃下去,但他覺得有點惡心,還覺得自己已經淪落到了食人生番的地步──所以他又把耳朵吐了出來。後來他用鐵槍掘了一個坑,把耳朵葬了進去,還是覺得氣憤難平,就平端著長槍,像一頭河馬一樣吼叫著。假如此時紅線按照他要求的禮節說道:啟稟老爺,賊人去遠了,請保重貴體。那還好些。偏巧這個小蠻婆心情也很激動,滿腹全是戰鬥的激情,就大咧咧地說:人家都跑沒影了,還瞎嚷嚷什麽?還不想想怎麽去捉他?這使薛嵩很是惱火,順口罵道:賤婢!全沒有個上下。沒準這賊和你是串通一氣的。紅線不懂得玩笑,把刀往地下一摔,說:混帳!怪到我身上來了!這就使薛嵩更加氣憤:有把老爺叫混帳的嗎?忽然他又想到影影綽綽看到那個刺客身上有紋身,像個苗人的樣子,就脫口而出道:可不是!那個刺客正是個苗子!十之八九和你是一路。你要謀殺親夫!順便說一句,苗子是對苗人的蔑稱,平時薛嵩絕不會當著紅線這麽說,這回順嘴帶出來了。更不幸的是它和後一句串在了一起,這使紅線更加氣憤,從地下撿起刀來,對準薛嵩劈麵砍去道:好哇!要和我們開仗了!老娘就是要謀殺你這狗屁親夫!當然,這一刀瞄得不準,砍得也不快,留給薛嵩躲開的時間──紅線並不想當寡婦。但她的戰鬥激情也需要發泄,所以就這麽砍了。需要指出的是,紅線和薛嵩學了一些漢族禮節,薛嵩也知道了一些紅線的脾氣。雙方互相有了了解,打起架來結果才會好。假如沒有這樣的前提,這一刀起碼會把他的另一隻耳朵砍掉。這樣薛嵩就沒有耳朵了。


    後來,薛嵩向後退去,一步步退出了院門,終於大吼一聲:小賤人!說是苗子砍我你不信,你就是個苗子,現在正在砍我!說著他就轉身跑掉了。假如不跑的話,紅線就會真的砍他的腦袋,而且她就會真的當寡婦了。對此必須補充說:薛嵩當時二十三歲,紅線隻有十七歲。這兩個人合起來才四十歲,在一起生活,當然要吵吵鬧鬧,把一切搞得一團糟。


    有關薛嵩被刺的經過,還有一種說法是這樣的:薛嵩家的後院裏,有一個水池,是他和紅線戲水之所。這座池子清可見底,連水底鋪著的鵝卵石都清晰可見,因為水清的緣故,這水池顯得很淺,水麵上的漣漪映在水底,好像水底緊貼在水麵上。清晨時分,薛嵩從水邊經過,看到水裏躺著一個女人,像雪一樣白,像月亮一樣發亮,這一池水就因此像蚌殼的內側,有一種伸手可及的亮麗。後來,她從池底開始往上浮──必須說明,這池子其實很深,隻是看不出來罷了。薛嵩看到她左手曲在身前,右手背在身後,眼睛緊閉著;而兩腿卻岔開著,呈人字形,細細的水紋從她身上滑過。必須承認,她是一位赤身裸體的絕代佳人,但是生死未卜,因為在她的口鼻裏沒有冒出一個氣泡。薛嵩當然愣住了,看著這個女人,在寂靜中,她浮上來,離薛嵩越來越近。在她的小腹上,有一撮茵茵的短毛,顯得很俏皮,也離薛嵩越來越近;薛嵩也就入了迷,隻是她眼睛緊閉,好像熟睡著。她醒來以後會是怎樣,這是一個謎。


    後來,她嘴上出現了一縷微笑,好像一滴血落在水裏,馬上散成縷縷血絲。猛然間她睜開了眼睛,眼睛又大又圓,這使薛嵩為之一愣。然後她就突出水麵,揮起藏在身後的右手,那手裏握了一把鋒利的刀,白若霜雪,朝薛嵩的頭上揮來,所幸他還有幾分明白,及時地躲了一下,隻把半隻耳朵砍掉了。假如不躲,後果也是不堪想象。然後,這個女刺客就逃掉了,仿佛消失在白色的晨霧裏。隻剩下薛嵩,呆站在水邊發愣:他覺得,總有什麽事情搞錯了。像這樣一個女人,根本不該來刺殺我,而是該去刺殺別人。至於搞錯了是好是壞,他還有點搞不清楚。這種說法太過亮麗,和上一種說法也是大同小異。總而言之,那個刺客跑掉以後,薛嵩和紅線起了爭執。薛嵩非要說砍他一刀的是個苗子,紅線不喜歡他這麽說,兩人就打了起來,但也不是真打。然後薛嵩就出去招集他的軍隊,要征討那些苗人──假如苗女真是這麽漂亮,的確需要征討。


    在萬壽寺裏,麵對著那份待填的表格,我終於想了起來,我們是社會科學院的曆史研究所,在萬壽寺裏借住。這份表格是我們在年初交的工作報告。年底時還要交一份考績報告──好在現在距年底還有一段時間。這是因為我們是國家級的研究單位,製度嚴明,還因為我們的領導──也就是那個穿藍製服的人──很是古板。他總讓我們做重大的、有現實意義的題目。什麽叫作重大,我不知道。現實意義我倒是懂的。那就是不要考證曆史,要從現代考起。舉例來說,我不該去考據曆史上的男子性器,而是應該直接從他的性器考起……但我今年的題目改成《本所領導性器考》,顯然不夠恰當。假如我真做這個題目,他可能會來砍我一刀。


    順便說一句,我影影綽綽記得《冷兵器考》的一些內容。上古時,人們伐巨木為兵,到了中古才用大刀長矛。宋元時人們愛用刀劍,到了明清以降,最長的家夥不過是短刀。根據史書記載,清末的人好用暗器,什麽鐵蓮子、鐵菩提,還有人發射繡花針。根據這種趨勢,未來的人假如還用冷兵器,必然是發射鐵原子組成的微粒,透過敵人的眼底,去轟擊他的神經中樞──我總覺得這是中規中式的一篇曆史論文,不知為什麽要給我打問號……說實在的,我有點想去砍他一刀。這不是因為我脾氣壞,而是因為連《性器考》這樣的題目,我現在都想不出來了。


    除此之外,我再想不起別的。由此可見,喪失記憶這種遊戲有這樣的規則:沒有適當的提示,我什麽都想不起來。有了適當的啟示,最好是確鑿的證據,我就會什麽都想起來。舉例來說,我原本不知自己在什麽地方,還不知道自己是幹什麽的。但當一位領導帶著指示出現在我屋裏時,這些問題就迎刃而解了……最好這位領導能告訴我,我該去考些什麽。受此啟示,我又到院子裏走動,太陽越升越高,直射著地麵,院子裏的臭味也越來越犀利:它帶有琉黃氣、腐屍氣,近似於新鮮的人屁,又像飛揚的石灰粉,刺激著我的鼻孔。和屋頂琉璃瓦的金色反光混為一體。


    我並不喜歡聞這種臭味──不管琉黃、腐屍還是人屁,都不是我喜歡嗅到的東西。我也不喜歡有人往我鼻子裏灑石灰。但我總覺得這種臭氣裏包含著某種信息,催我想起些什麽來。


    3


    對於我的過去,現在我有了一種猜測:我好像是個玩世不恭的家夥,或者說,是個操蛋鬼。沒人告訴我這件事,是我自己猜出來的。雖然說起來不夠好聽,但我對此深感欣慰。這種猜測是從閱讀這篇手稿得來的;作者信口開河,自相矛盾,前麵這樣寫,後麵又那樣寫,好像不是個負責的人;既然我是這樣的人,就不必去理睬重填表格的要求。說實在的,我也不知該填點什麽才好。再說,倘若我過去是個嚴肅認真的老學究,按我現在的情形,想當個學究,還真做不來哩。


    過去有一天,薛嵩被人砍了一刀以後,流著血跑到那個老妓女家裏去要他的武裝,準備征討山上的苗人──這樣一來,就續上了第一章的線索。按照大唐的軍事慣例,營妓要給將帥保管東西,就如今天的人,有錢不放在家裏,而是放在小蜜的手裏。薛嵩一切重要的東西都放在那個老妓女(她該叫作老蜜)的房子裏,包括他的鎧甲、弓箭和印鑒。那女人把它重重包裹,放在了箱子裏。為了讓自己良心得到安寧,他也給了小妓女一把沒鞘的舊寶劍,她就用它在後園裏挖蚯蚓來釣魚。這把劍用來劈柴太鈍,也太輕,所以隻能挖蚯蚓。後來它就生了鏽,變成了紅色,好像一條赤練蛇。他還送給過她一把折扇,她用它來打蚊子,很快把扇骨打斷,變了亂糟糟的一堆破爛。他急匆匆地跑來要武裝,就如一個人清早起來跑到銀行門口等待,想要取出自己的存款,有急用。有一些銀行會因為門口等了這種顧客而急於開門,這就是那個小妓女。她慌慌張張地趕來,拿來了薛嵩的舊寶劍。那把劍的樣子很不怎麽樣,而且也沒有鞘。說實在的,薛嵩把它交給小妓女來保管,就是不準備要了。他把那劍拿了一會,就把它扔在屋簷下邊了。還有些銀行卻因為這種顧客而不急於開門,她就是那個老妓女,她的動作慢慢吞吞;慢慢地找鑰匙,又慢慢地開箱子,並且時時回顧薛嵩。薛嵩頭上饞了白布,好像一個阿拉伯人,但他光著屁股,這一點有不像了。那個小妓女心情激動,圍著他團團打轉,因為緊張,她的rx房又在胸前並攏,好像一對拳頭。


    與此同時,薛嵩還在大吼大叫,好像一個火車頭;終於招來一些雇傭兵。他告訴他們,有個苗子躲在他家的後院裏,砍了他一刀,砍掉了他的耳朵;他要上山去征討,那些兵就胡亂起哄道:好啊,好。太好了。這些人說太好了,而且不是說要打仗好,而是說薛嵩掉了耳朵好。但他一點不發火。薛嵩就像他的把把,見了女人才發威。他一疊聲地催促老妓女把真正的武裝拿出來,那些東西是:貼身穿的麂皮衣服,麂皮外麵穿的鎖子甲,鎖子甲外穿的皮甲,皮甲外麵穿的鐵葉穿成的重鎧甲,還有頭盔、麵甲,腳下穿的鑲鐵片的靴子,重磅的弓、箭等等。他準備把這些東西都穿戴到身上,騎上白馬到山上去,除了要給苗人一些厲害,還要給他們一次威武的時裝表演──他簡直急不可耐──我想這是因為他曾在一個苗族女孩麵前長大成人,耀武揚威。總而言之,薛嵩的這些毛病,全都是紅線慣出來的。


    那個老妓女最後終於開了箱子把那些東西拿了出來。出乎薛嵩的意外,這些武器的狀況很糟糕。實際上,無論是兵器還是甲胄,都需要養護;而那個老妓女什麽都沒幹。僅舉一件東西為例,鎖子甲鏽得粘在了一起,像一塊磚頭,至於那些皮衣,上麵的綠黴層層隆起,簡直像些蘑菇。還有一個最嚴重的問題,就是薛嵩的戰馬很難找到。從理論上說,它還在寨裏,假如它沒有被偶爾來閑逛的豹子吃掉。但也不知到哪裏去找。有一件事必須預先提到:任何一件會走的東西迷失在寨子裏以後,假如它不想出來,都很難找到,因為這寨子是大得不得了的一片林藪;不管他是一個人,或是一匹馬,或者別的什麽東西。都在這個故事裏很重要。還沒有出征就遇到了這些困難,這使薛嵩更加憤怒,惡狠狠地瞪了那老妓女一眼,該女人有點畏縮,躲到後麵去了。現在薛嵩麵臨著一個問題:怎麽把這塊紅磚和蘑菇穿上身去。鑒於盔甲的現狀,有人建議薛嵩別穿它了,手裏拿一個藤牌遮擋一下就可以。在這種情況下,當然就不能使長槍。提這個建議的人說,薛嵩不必用槍,可以拿把單手用的長刀。這主意也被否定了。雖然它有顯而易見的好處,既輕便,又涼快。後來他們把鎖子甲掛在樹上用棍子打,打落了一大堆紅鏽,勉強可以穿,但穿上還是很不舒服。薛嵩還需要一匹坐騎,假如那匹馬還是找不到,那就隻好騎水牛,一位重裝武士騎在牛背上,那樣子簡直是無法想象。在這種情況下,薛嵩還會不會上山征討苗人還是一個謎。所幸出現了一個奇跡:這個畜牲自己出現了在大路上,而且基本上還像匹馬,不像牛。於是它就被逮住,套上了韁繩。現在薛嵩鬆了一口氣,拿眼光去搜索那個老妓女。假如他今天不能出征,就不能不辦那老妓女玩忽職守,沒有養護軍械的最。按照軍紀,這就不但要打那老妓女四十軍棍,還要用箭紮穿她的耳朵,押著她遊營。薛嵩很不想這樣辦這個女人──這是因為,他曾在這女人麵前長大成人。以前我寫過薛嵩是在紅線麵前長大成人,但現在薛嵩和紅線打翻了,他就不承認有這回事。好在薛嵩已經長大成人,過程也就無關緊要。


    如前所述,這個老妓女想要在鳳凰寨裏作一番事業,在她的事業裏,薛嵩有很重要的地位,但這畢竟是她的事業,不是薛嵩的事業。所以她就沒有好好保管薛嵩的武裝,假如他再遲一段時間來要,這些東西通通要報廢。雖然有種種不愉快,但結果還算好。薛嵩終於穿戴整齊,騎上了他那匹搗蛋的馬(它很不想讓薛嵩騎上),這時他的兵也武裝了起來,但武裝得不十分徹底──兵器多數人是有的,穿甲的人卻很少,把甲穿全了的一個也沒有,因為天氣實在熱──就這樣到了出征的時刻。不言而喻,到山上去征討苗人,才是真正難辦的事情。苗人武勇善戰,人數又多。但薛嵩覺得自己可以打勝──看來紅線慣出的毛病可真不小啊。


    隨著薛嵩的口令,那些兵站起隊來,隊形像一條蚯蚓。因為盔甲裏太熱,薛嵩無心把隊伍整理好,想早點走──真要去整也未必整得動。那個年老的妓女濃妝豔抹,站在馬前,用扇子著臉,拖著長聲吟道:早早得勝歸來。這既不是軍規,也不是禮儀,而是營妓的傳統。薛嵩很感動,同時把戴著頭盔的頭轉到年輕的營妓所居的房子,看到她在門廊上,倚著柱子站著,什麽都沒有穿,也沒戴假發;既裸露著整個身體,又裸露著娃娃式的頭,表情專注。發現薛嵩在看她,她就挺直了身子,朝他飛了一吻。薛嵩不懂她是什麽意思,或者因為他已準備出征,不便懂得,所以裝作不懂。這種表示遠不能令人振奮。後來他們就出發了。


    當這隊人馬從寨子中間通過時,有一粒石頭子打在薛嵩的頭盔上。他朝石頭來的方向轉過頭去,看到紅線站在路邊。她做著一個奇怪的姿勢:右手橫擎著一把長刀,刀口朝外;左手掌向下按著,正好在自己xx毛的高度上,與此同時,她橫向跳動著,嘴裏“嘟嘟”地叫。這是苗族人挑戰的姿勢──如果你是個苗族人,見到這個姿勢不上前應戰,就是承認失敗──但薛嵩不知道這些,他徑直走開了。紅線也不知道薛嵩不知道這些,她收起了長刀回家去。她甚至還覺得薛嵩很大度,有點感動了。


    看來,我的故事寫了很多年還沒有寫完,我找來找去,找到的都是開始,並無結束。我猜是因為有很多謎一樣的細節困惑著我。比方說,這個故事為什麽要發生在亞熱帶的紅土山坡上。那裏有一種強迫人赤身裸體的酷暑,紅土也有一種令人觸目驚心的顏色。這是一種跨越時空的誘惑,使我想要脫掉衣服,混跡於這團暑熱之中。但真的混跡其中,我又會懷疑是否真的有好感覺。我雖然瘦,但也很怕熱。還有紅線,她的皮膚是古銅色或者是橄欖色的。當她呆在鳳凰寨的綠蔭裏時,就和背景混為一體。因為這個緣故,她在脖子上係了一條紅絲帶。我很喜歡這女孩,但我也怕人拿刀坎我,所以假如她對我嘟嘟叫,我馬上就繳械投降。還有那個小妓女,她的眼睛很大,雖然是長臉,但有一個渾圓的下巴,站在一個男人麵前時,不會用手掌去撫摸他的胸膛,卻會用手背去觸他;但麵對勃起的男性生殖器時,卻毫不猶豫地伸手去拿。我也喜歡她。我決不會打她。還有內心陰暗的老妓女,時而暴躁、時而壓抑的薛嵩──這兩個人我一點都不喜歡,尤其是後者。要是我,就決不把他們寫成這樣。你大概從這個故事裏看出了一點推理小說的痕跡。這種小說總有一個謎,而這個謎就是我自己。這個故事會把我帶到一個地方,但我還不知道那是哪裏。


    在我的故事裏,薛嵩出發去打苗寨,出了寨子,他發現身後跟了幾十個人,他可沒指望會來這麽多。所以他很是感動,覺得這些兵還不壞。當然,這些兵不像他那樣武裝整齊,誰也沒穿鎧甲,有些人拿了藤牌,有些人拿了根棍子,有人拿了把長刀。還有人什麽都沒有拿,他們的隊伍在路上漓漓拉拉拖了很長,根本就不像要打仗的樣子。薛嵩問那個赤手空拳的人為什麽空著手,那人笑了一聲,答道:空著手逃起來快些。這種答案能把任何統帥氣死,但薛嵩對這種事已經習慣了,一點都不生氣,他還說:帶什麽無關緊要,來了就好。但他可沒想到這些兵都在背地裏合計好了,隻要苗人一出來應戰,就把薛嵩押到前麵和苗人拚命。等到苗人把薛嵩殺死,他們馬上就和苗人講和──這件事並不困難,他們和苗人是姻親嘛。此後這寨子就是他們的了。從這個情況看來,薛嵩不大可能從山上活著回來。但事有湊巧,出了寨子不過五裏地,他就從馬上一頭栽了下來。這原因很簡單──中了暑。當時氣溫有四十度,穿上好幾重鐵皮,跑到太陽下去曬,不可能不中暑。這就打破了雇傭兵們的計劃,他們隻好把他扶在馬上馱了回來。在此之前,他們也合計了好久,討論要不要把薛嵩丟在那裏,結論是:不把他弄回來不好交待──當然是不好向紅線交待。紅線是酋長的女兒,最好別得最。他們把暈倒的薛嵩載回家裏,扔到竹樓門口,喊了紅線一聲,就分頭回家去了。現在薛嵩和紅線在一起,整個故事當然就按紅線的線索來進行了。


    如前所述,紅線一聽說薛嵩嘴裏說出“苗子”,就和他翻了臉,用刀來劈他,而且還舞著刀追趕薛嵩,但是追到院門口,看到有些木柴沒有劈好,就劈起柴來;劈了一會柴,又想起薛嵩要去打她的寨子,就趕出了向他挑戰,見他不應,又回家去劈柴。就這樣往返奔走著。這說明她年紀雖小,但還是個居家過日子的人,心裏是有活兒的;還說明她沒把薛嵩和他那幾個兵看在眼裏──苗寨裏人很多,而且人人都能打仗,他們去了以後,很快就都會被打翻在地。我們說過,紅線是酋長的女兒,地位尊貴。她覺得因為她,也沒人敢殺薛嵩,就是揍他也會有分寸;所以她既不為苗寨、也不為薛嵩操心,她可沒想到薛嵩會在路上中暑。


    家裏有一件事,薛嵩和紅線都沒有想到:早上向薛嵩行刺的刺客並沒有跑掉,他就躲在附近的樹叢裏,等到家裏沒有人了,他就溜了出來,打算潛進竹樓,找個地方躲起來,以便再次行刺,但刺客也有沒想到的事,就是後園裏木瓜樹上的馬蜂窩。那些馬蜂早上就發現園裏進來了生人,但因為露水打濕了翅膀飛不起來,就沒有管這件事。到了將近正午時分,它們的翅膀早就幹了,此人又從木瓜樹下經過,那些有刺的昆蟲就一轟而起,把他團團圍住。那位刺客想到了跳進水塘去躲避,水塘又近在咫尺,但已經來不及了,這種熱帶的野蜂螫人實在厲害。總之,紅線回家時,看到野蜂在飛舞,木瓜樹下倒了一個人,已經休克了。從他攜帶的利刃來看,正是早上那位刺客。紅線就取來薛嵩吊龜xx的就便器材,把他捆了起來,然後把他拖到竹樓底下,用芭蕉葉子把他遮住,不讓馬蜂再螫他。然後她跑上竹樓,給自己弄了點飯吃;又跑下來,撩起芭蕉葉子,看那個昏倒的人。那人沒有要醒的意思,隻是像水發的海參那樣在脹大。紅線覺得這是個好現象,人被螫以後,長久的暈迷不是件壞事。倘若立刻醒來,倒可能是回光返照。當然,他也可能醒過來,但裝作沒有醒,在轉逃走的主意。這也不成問題。因為他被螫得很重,已經跑不了啦。紅線看清了這一點,又爬上竹樓去玩羊拐。但馬上又跑回來,撩開芭蕉葉子,跨在那男人身上,用熱辣辣的尿澆他,並且說道:“大叔,你別見怪,尿可以治蟲傷啊。”這句話用漢語和苗語說了兩遍,諒他一定可以聽懂。然後她把此人蓋好,又回樓上去玩。過一會她又回來,喝斥那些飛舞的馬蜂說:去!去!回窩裏去!又過了一會,因為天氣熱,澆上去的尿很快發了酵,刺客身上騷味很大,馬蜂都被熏跑了。看到這個情景,紅線又放了心,回到竹樓上,但一會兒又要跑下來……總而言之,紅線心情激動,一刻也不能安寧。她當然是盼著薛嵩早點回來,看看這個刺客。顯而易見,刺客不是苗族人,而是漢族人,有眼睛的都能看見,此人身上的紋身是畫出來的。她覺得這可以使薛嵩消除對苗人的偏見──她當然不能體會薛嵩要教化她和她的同族的好心。


    最後,薛嵩終於回來了。但他人事不知,從甲縫裏流著餿湯,像一隻漏了的醋桶。直到卸去衣甲、身上被潑了好幾桶水,才醒過來。在醒來之前,薛嵩身上起了無數鮮紅色的小顆粒,是痱子。因為他的樣子很是狼狽,那些士兵幫了幾把手就溜掉了,把他交給紅線去弄──主要是怕他醒來老羞成怒,找他們的毛病。紅線把他弄醒以後,又用醃菜的酸水灌他,灌過以後,在屋裏來回跑動,坐臥不安,終於引起了薛嵩的注意。他支起身子來說:你怎麽了?幸災樂禍嗎?紅線說:你這樣想也可以;就領他下樓去,請他看那個芭蕉葉遮著的人。雖然他腫得像一匹河馬,但薛嵩還能認出就是早上那位刺客。這使薛嵩也很興奮,這是因為在戰場上俘獲了敵方將士,除了勸其投降,就隻能砍頭示眾。出於對軍人這一職業的敬重,絕不能濫用刑法。但對於潛入己方營寨的奸細、刺客,就不受這種限製。所以這個人是個難得的機會,可以用酷刑來拷問。不管是在戰場上還是營寨裏,薛嵩都沒俘獲過敵人,這是第一回。說實在的,這個敵人也不是他俘獲的,但他把這件事忘了。薛嵩從芭蕉樹上扯下一片葉子,讓紅線以竹簽為筆,口授了一個清單,都是準備對此奸細施用的刑罰:


    一:用皮繩把他仔細地反綁起來,同時鞭大起碼一百下;


    二:用竹簽刺他的手心和足心,肘關節和膝關節內側,各紮一百下,每一下都以見血為度;然後敷上辣椒和鹽的混合物;


    三:用打結的線把他的整個屁股和嘴巴都縫起來,並把他的包皮牢牢地縫在龜xx上……


    那個刺客聽著聽著,猛地翻了一個身,說道:不要折磨爺爺!我招供了。紅線聽了,覺得不過癮,就勸他道:大叔!你這樣很沒有意思。別招供嘛。但他不肯聽,執意要招供。紅線對此很不滿,後來她和那位小妓女聊天時說:你們漢族人真沒勁。在殺掉那個刺客時,她和這位小妓女都在圈外看著。人是她逮來的,殺人時卻不讓她插手,這讓她很不滿意。


    她還說,在苗族人那裏,假如有人去刺殺首領,失手被擒,為了表示對勇士的敬意,就要給他安排一場虐殺。所有的刺客被擒後,最關心的就是這個。倘若得到一種萬刃穿身的死法,就會感到很幸福,要是一刀殺掉,死都沒意思。照她看來,薛嵩所列的單子,不過是剛剛開始有點意思,那刺客就支持不住了。她這樣地攻擊漢族人,那個小妓女還是無動於衷,仿佛她不是漢族人。紅線說起這件事,兩眼瞪得圓滾滾,看上去虎頭虎腦,這女孩覺得她很有趣,就伸手去摟她──妓女都有點同性戀傾向。出於禮貌,紅線讓她抱了一會兒,然後從她腋下掙脫了──寫來寫去,寫出了女同性戀,我還不知道自己是這麽愛趕時髦。


    如前所述,這個刺客還有可能是個亮麗的女人。在薛嵩去征討苗寨時,她又潛入薛嵩的竹樓,被紅線逮住了。因此而發生的一切就很不同。等到薛嵩醒來之後,紅線請他下樓去,就看到這名女刺客站在院子裏,麵朝著樹籬,背朝著薛嵩,渾身上下毫發未損,隻是雙手被一根竹篾條拴住了。這回是紅線向薛嵩建議用酷刑逼供,但他隻顧呆呆地看著這個女人的背影。紅線見他心不在焉,就用指甲去抓他,在他背後抓出了很多血道子。等到紅線抓累了,停下手來時,他卻轉過身來說:你抓我幹嘛?


    後來,那個女刺客側過頭來說:還是把我殺掉吧──聲音異常柔和渾厚。薛嵩愣了一下,然後說:好罷。請跟我來。他轉身朝外走去,那個女刺客跟在後麵,頭發垂在肩膀的一側。她比紅線要高,也要豐滿一些,而且像雪一樣白,因此是個女人,而不是女孩。在這個行列的最後走著紅線,手裏拿了一把無鞘的長刀,追趕著那女人的腳步,告訴她說:行刺失手者死,這是天經地義的事。而那個女人輕聲答道:我知道。她的態度幾乎可以說是溫柔的。紅線又說,你既然來行刺,還是受些酷刑再死的好,那女人就微笑不答了。他們走到了寨子的中心,薛嵩轉過身來站定,而那女刺客繼續向他走去,幾乎要站到他的懷裏。薛嵩把雙手放在她的肩上,狀似擁抱,但是把她輕輕往下按。於是那女人就跪了下來,在地下把腿岔開了一些,這樣重心就比較穩定。在這種姿勢下,薛嵩用就便器材吊起的東西就正對著她的臉,使她不禁輕聲嗤笑了一聲,然後馬上恢複了鎮定。此時天光暗淡,那女人白皙的身體在黑暗裏,好像在散發著白色的熒光。於是薛嵩俯下身去,在她腦後搜索,終於把所有的頭發都攏了起來,在手中握成一束,就這樣提起她的頭說:準備好了嗎?那女人閉上了眼睛。於是薛嵩把她的頭向前引去,與此同時,紅線一刀砍掉了她的腦袋。這時,薛嵩急忙閃開她倒下來的身體和噴出的血。他把頭提了起來,轉向陰暗的天光。那女人的頭驟然睜開了眼睛,並且對他無聲地說道:謝謝。薛嵩想把這女人的頭拿近,湊近自己的嘴唇,但是她閉上眼睛,作出了拒絕的神色;而且紅線也在看著。他隻好把它提開了。


    那個沒有頭的身體依舊美麗,在好看的rx房下麵,還可以看到心在跳動;至於那個沒有身體的頭,雖然迅速地失去了血色(這主要表現在嘴唇的顏色上),但依舊神彩飛揚,臉色也就更加潔白。在這兩樣東西中間,有一灘血跡。漂亮女人的血很稀,所以飛快地滲進了地裏。這就使人感到,這是一樁很大的暴行,殘暴的意味昭然若揭。後來,他們把那個身子埋掉了,把汙黑的泥土倒在那個潔白的身體上,狀似褻瀆;這個景象使薛嵩又一次失掉了平常心,變得直橛橛的,紅線看了很是氣憤。後來,他們把那個人頭高高地吊了起來,這個女人就被殺完了。


    薛嵩用竹篾繩拴住了她的頭發,把繩子拋過了一根樹枝,然後就拽繩索。對於那顆人頭來說,這是它一生未有的奇妙體驗,因為薛嵩每拽一把,她就長高了幾尺(它還把自己當個完整的人看待),這個動作如此真實地作用在自己身上,連做愛也不能相比;它微笑了一下,想到:我成了長頸鹿了。隻可惜拽了沒有幾把,它就升到了樹端。然後薛嵩把繩子拴在了樹上,這件事也做完了。然後就沒了下文。我無法抑製自己的失望心情:如此的有頭無尾,亂七八糟。這就是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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