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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裏,有一次老師來上課,帶著她的蠟染布包。包裏有樣東西直翹翹地露了出來,那是根法國式的棍麵包。上課之前她把這根麵包從包裏拿了出來,放在講台上。我們的校園很大,是露陰癖出沒的場所,老師遇到過,女同學也遇到過。被嚇的女同學總是痛哭失聲,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假如那個嚇人的家夥被逮住了,那倒好辦:她一哭,我們就揍他。把他揍到血肉模糊,她就不忍心再哭了。問題在於誰都沒逮住——所以她們總是對著老師不依不饒。老師是我們的班主任,有責任安慰受驚嚇的人。在講課之前,她準備安慰一下那些被驚嚇的人,沒開口之前先笑彎了腰:原來昨天晚上她又碰上那個露陰癖了。那家夥撩起了雨衣的下擺,用手電照著他的大xx巴。老師也拿出一個袖珍手電筒,照亮了這根棍麵包……結果是那個露陰癖受到了驚嚇,慘叫一聲逃跑了。講完了這件事,老師就接著講她的熱力學課。但聽課的人卻魂不守舍,總在看那根棍麵包。那東西有多半截翹在講台的外麵,帶著金黃色的光澤。下課後她揚長而去,把麵包落在了那裏。同學們離開教室時,都小心地繞開它鋒端所指。我最後一個離開教室,走以前還端詳了它一陣,覺得它的樣子很刺激,尤其是那個圓頭……然後,這根麵包就被遺棄在講台上,在那裏一點點地幹掉。我把這件事寫進了我的小說,但總是被“克”槍斃掉,並用紅筆批道:脫離生活。在紅色的叉子底下,她用綠筆在“棍麵包”底下畫了一道,批道:我知道了。她知道了什麽呢?為什麽要寫到這個露陰癖和這根棍麵包,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晚上,辦公室裏一片棕色。“棕色的”穿著棕色的套裝。頭頂米黃色的玻璃燈罩發出暗淡的燈光,溶在潮濕的空氣裏,周圍是黑色的辦公家具。牆上是木製的護牆板。現在也不知是幾點了。我伸手到抽屜裏取出一盒煙來——我有很多年不抽煙了,這盒煙在抽屜裏放了很多年,所以它就發了黴,抽起來又苦又澀,但這正是我需要的。辦公室裏燈光昏暗,像一座熱帶的水塘——水生植物的莖葉在水裏腐爛、溶化,水也因此變得昏暗——化學上把這種水叫作膠體溶液——我現在正泡在膠體溶液裏。我正想要打個盹,她忽然開口了。“棕色的”首先提出要看看我的腳丫子,看看它被踩得怎樣了。這是從未有過的事:以前他們都是隻管踩,不管它怎樣的。先是解開重重鞋帶,然後這隻腳就裸露出來:上麵筋絡縱橫,大腳趾有大號香皂那麽大。它穿五十八號鞋,這種鞋必須到鞋廠去定做,每回至少要買兩打,否則鞋廠不肯做。總而言之,這隻腳還是值得一看的,它和舊時小腳女人的腳恰恰是兩個極端。我要是長了一對三寸金蓮就走不了路,站在鬆軟的地麵上,我還會自己鑽到土裏去。小腳女人長這雙大腳也走不了路,它會左右相絆——但是“棕色的”無心細看,也無心聽我解說。她哭起來了。好好的她為什麽要哭?就是要長工資,也犯不著哭啊。我覺得自己穿上了一件新襯衣,漿硬的領子磨著脖子,又穿上了擠腳的皮鞋。不要覺得我什麽謎都猜得出來。有些謎我猜不出來,還有些謎我根本不想猜。但現在是在公司裏。我要回答一切問題,還要猜一切謎。


    穿過夜霧,走上停車場,然後就可以回家了。上了一天班,沒人不想回家,雖然在回家的路上可能會遭劫——不久之前,有一回下班以後,我和“棕色的”走在停車場上,揀有路燈地方走著,但還是遇上了一大夥強盜。他們都穿著黑皮衣服,手裏拿著鋒利的刀子,一下子把我圍住。停車場上常有人劫道,但很少見他們成群結隊的來。這種劫道的方式頗有古風,但沒有經濟效益——用不著這麽多人。我被劫過多少次,這次最熱鬧,這使我很興奮,想湊湊熱鬧。不等他們開口說話,我就把雙手高高舉了起來,用雷鳴般的低音說道:請不要傷害我,我投降!脫了衣服才能看見,我的胸部像個木桶,裏麵盛了強有力的肺。那些小個子劫匪都禁不住要捂耳朵;然後就七嘴八舌地說:吵死了——耳朵裏嗡嗡的——大叔,你是唱男低音的吧。原來這是一幫女孩,不知為什麽不肯學好,學起打劫來了。其中有個用刀尖指住我的小命根,厲聲說道:大叔,脫褲子!我們要你的內褲。周圍的香水味嗆得我連氣都透不過來。真新鮮,還有劫這東西的……這回這個故事非常真實。它根本就是真事。被人拿刀子逼住,這無疑是種生活。我苦笑著環顧四周,說道:小姐們,你們搞錯了,我的內褲對你們毫無用處——你們誰也穿不上的。除非兩個人穿一條內褲——我看你們也沒窮到這個份上。你們應該去劫那位大嬸的內褲。結果是刀尖紮了我一下,戳我的女孩說道:少廢話,快點脫;遲了讓你斷子絕孫——好像我很怕斷子絕孫似的。別的女孩則七嘴八舌地勸我:我們和別人打了賭,要劫一條男人內褲。劫了小號的褲衩,別人會賴的,你的內褲別人沒得說——快脫罷,我們不會傷害你的。這個說法使我很感動:我的內褲別人沒得說——我居然還有這種用處。我環顧四周,看到閃亮的皮衣上那些尖尖的小臉,還有細粒的粉刺疙瘩。


    她們都很激動,我也很激動,馬上就要說出:姑娘們,轉過身去,我馬上就脫給你們……我還想知道她們賭了什麽。但就在此時,她們認出了我,說道:你就是寫《師生戀》那個家夥!書寫得越來越臭——你也長得是真寒磣。寒磣就寒磣,還說什麽真寒磣。我覺得頭麵裏有點疼了。頭疼是動怒的前兆。你可不要提我寫的書,除非你想惹我動怒。


    停車場上,所有的路燈從樹葉的後麵透射出來,混在濃霧裏,夜色溫柔。不管是在停車場上,還是在沙漠裏,都是一天最美好的時光。在停車場上,我被一群壞女孩圍住,在沙漠裏,我被綁在十字架上,背靠著塗了瀝清的方木頭,麵對著一小撮飄忽不定的篝火。在半幹的畜糞堆上,火焰閃動了一陣就熄滅了,剩下一股白煙,還有閃爍不定的炭火。天上看不到一顆星,沙漠裏的風變得凜冽起來。那股煙常常飄到我的臉上來,像一把鹽一樣,讓我直流眼淚。因為沒有辦法把眼淚擦幹,就像是在哭。其實我沒有哭,我隻有一隻眼在流淚,因為隻熏著了一隻。一般人哭起來都是雙眼流淚,除非他是個獨眼龍。


    此時我扭過頭去,看著老師——她就站在我身邊,是茫茫黑夜裏的一個灰色影子。她把手放在我赤裸的腿上,用尖尖的手指掐我的皮膚,說道:你一定要記住,將來的世界是銀子的……這是沙漠裏的事。在停車場上,我大腿裏側刺痛難當,刀尖已經深深紮進了肉裏——與此同時,我頭裏有個地方刺疼了起來。這個拿刀子的小丫頭真是壞死了。另有一個小丫頭比較好,她拿了一支筆塞到我手裏,說:老師,等會兒在褲衩上簽個字吧。我們是大學中文係的學生,你的小說是我們的範本。我常給一些笨蛋簽字,但都是簽在扉頁上,在褲衩上簽字還是頭一回。但這件事更讓我頭疼。我歎了口氣說:好吧,這可是你們讓我脫的;就把褲子脫了下來。那些女孩低頭一看,嚇得尖叫一聲,掩麵返走;原因是我的性器官因為受到驚嚇,已經勃起了,在路燈的光下留下長長的黑色影子——樣子十分嚇人。出了這種事,我禁不住哈哈大笑——假如我不大笑,大概還不會把她們嚇跑:那聲音好像有一隊咆哮的老狗熊迎麵撲來。在停車場的路燈下,提著褲子、挺著個大xx巴,四周是正在逃散的小姐們,是有點不像樣子。但非我之罪,誰讓她們來劫我呢。


    小姐們逃散之後,一把塑料殼的壁紙刀落在了地上,刀尖朝下,在地下輕輕地彈跳著。我俯身把它揀了起來,摸它的刀片——這東西快得要死,足以使我斷子絕孫。我把它收到口袋裏,回頭去看“棕色的”。這女人站在遠處,眯著眼睛朝我這邊看著。她像蝙蝠一樣瞎,每次下班晚了,都得有人領她走過停車場,否則她就要磕磕碰碰,把臉摔破。上班時別人在她耳畔說笑話,她總是毫無反應。所以她又是個聾子,最起碼在辦公室裏是這樣。她大概什麽都沒看到、沒聽到。這樣最好。我收斂起頑劣的心情,束好褲子,帶她走出停車場——一路上什麽都沒有說。但我注意到,停車場上夜色溫柔……當天夜裏在睡夢中,我被吊在十字架上,麵對著陰燃著的駱駝糞。整個沙漠像一個隱藏在黑夜裏的獨眼鬼怪。老師在我耳畔低語著,說了些什麽我卻一句也沒記住。她把手伸進我胯下的遮羞布裏,那隻手就如刀鋒,帶來了殘酷的刺激。就是這種殘酷的刺激使我回到了白銀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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