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年輕時,覺得一切人類的事業都是我的事業,我要擁有一切……如果那時能編程序,一定快樂得要死。順便說一句,想要擁有一切時,我正在雲南挖坑,什麽都沒擁有。假如有個人什麽都想吃,那他一定是餓得發了慌。在現代,什麽都想幹的人一定是不正常。不管怎麽說吧,我懷念那個時代。那是我的黃金時代。


    現在我也在編程序,但感覺很不好。這說明我正在變成另外—個人,那種囂張的氣焰全沒有了。關漢卿先生曾說,他是蒸不熟煮不爛碾不扁磨不碎整吃整屙的—顆銅豌豆。我很讚賞這種精神,但我也知道,這樣的豆子是沒有的。生活可以改變一切。我最終發現,我隻擁有一項事業,那就是寫小說。對—個人來說,擁有一項事業也就夠了……所謂小說,是指卡爾維諾、尤瑟納爾等人的作品,不是別的,這兩位都不是中國人,總提外國人的名字不好,人家要說我是民族虛無主義者。所以,所謂小說。乃卡威奴,尤絲拿之事也。這麽一說;似乎實在得多了。像這樣閑扯下去真是不得了,且聽我講這個故事吧。


    那位編輯和—個陌生的女孩在門廳,寒喧過後,就到後麵臥室裏去。那女孩一路上東張西望,不停地打聽:你就住在這兒嗎?長住短住?你什麽職業?喂喂,除了叫大老爺,你還叫什麽呢?編輯先生感到很大的不快,想道:他媽的!我要做專訪;可這到底是誰訪誰啊?但他沒有說出口來。他隻是板起臉來說道:不要叫我“喂喂”,該叫我什麽你知道。你是個什麽也別忘了……那女孩吐吐舌頭說,好吧,我記住。等會兒我當完了worm,你可要告訴我啊。這位編輯登時有種毛骨抹然的感覺。座山雕在威虎山見了楊子榮也有這種感覺,這個土匪頭子是這麽表達:你不是個溜子,是個空子!但編輯沒說什麽?他隻是想著:上帝啊,保佑我的專訪吧!讓我有東西向老板交差!……我就不信專訪有這麽重要。所以,他說的“專訪”,應該理解為“飯碗”才對。在飯碗的驅使之下,他把那女孩引到了臥室裏;這問房子掛著黑布窗簾,點著一盞昏黃的燈。這裏靜得很,因為這所房子在小巷裏。除此之外,編輯先生親自動手,把窗縫都封上了。房子中央放著一張黑色的大鐵床。到了這個地方,女孩變得羞答答的。而那個編輯也有點扭捏。他幹咳了一聲,從背後掏出一把手銬——這是一件道具。女孩的臉漲得通紅,她盯著他說:喂喂!有必要嗎?真的有必要嗎?那個男人臊得要死,但還是硬下心來說:什麽必要不必要的!我也不叫做“喂喂”!別忘了,你隻是一條蛆!整個故事裏就是這句話最重要。在生活裏,也就是這句話我老也記不住。


    塞利納杜撰了一首瑞士衛隊之歌;


    我們生活在漫漫寒夜,


    —人生好似長途旅行。


    仰望天空尋找方向,


    天際卻無引路的明星!


    我給文章起這麽個名字,就是因為想起了這首歌;我講的故事和我的心境之間有種牽強附會的聯係,那就是:有人可以從屈服和順從中得到快樂,但我不能。與此相反,在這種處境下,我感到非常不愉快。近幾年認識了一些寫影視劇本的作者,老聽見他們嘀咕:怎麽怎麽一寫,就能拍。還提到某某大腕,他寫的東西都能拍。我不喜歡這樣的嘀咕,但能體諒他們的苦衷,但這種嘀咕不能鑽到我腦子裏來。人家讓我寫點梁風儀式的東西,本是給我麵子,但我感到異常的惱怒。話雖如此說,看到梁鳳儀—捆捆地出書,自己的書總出不來,心裏也不好受。那個寫的東西全能拍的大腕。他是怎麽想的呢……在我的故事裏,那個女孩摸摸羞紅的鼻子(現在不摸一會兒就模不到了),把手伸了出來,被銬到了床欄上;這是一種s/m套路。不要問我現在陷到什麽套路裏了,我不知道——我也想當個寫什麽都能拍或者登的大腕,但不願把手伸出來,讓別人銬住;其實我也是往自己臉上貼金:有誰稀罕銬我來呢。


    在我的故事裏,那個男編輯把牙齒咬得格格亂殉,猛然閉上限睛,揮起戴著黑手套的左手(這是因為位置的關係,他不是左撇子),劈裏啪啦,連打了二十多下;必須給人類的善良天性以適當的評價——二十多下多數都打到床墊上了。在此說句題外之語,我也不喜歡拿教育意義去拍別人,打完以後睜眼一看,那女孩掙得滿腦通紅,趴在床上渾身顫抖。假如是在哭,那人必定會為此難受。實際上是在笑,所以他感覺更糟。他滿身都是臭汗,皮衣底下很是枯稠。左手在抽筋,左臂又像脫了臼。所以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轉身向酒櫃撲去。首先,他練了特大號的杯子,往裏麵加滿了冰炔,然後先灌滿汽水,再加一小點杜鬆子酒,正準備一口全喝下去,忽聽身後有響聲。回頭—看:那個女孩掙紮著跪在了床上,扭著脖子看他,眼睛瞪得比酒杯還大。兩人這樣對視了一會兒;那女孩說:別光顧你自己喝啊!那人想,她說得對,就把酒杯放下,問道:你喝什麽?女孩說:蘇格蘭威士忌。黑牌的,加兩塊冰。他轉身去拿酒——順便說一句,這編輯是個會享受的人,酒櫃裏什麽都不缺———麵倒酒;他一麵嘮叨著;蘇格蘭酒。黑牌的。加兩塊冰。這可不像是一條蛆的要求呀……


    又到了夜裏兩點多鍾,看來,電腦這個行當我是弄不下去了,win3.1剛會弄,又出來了win95。bc4.5剛會寫;又出來了5.0。像這樣花樣翻新,好像就是為了讓我頭暈;隻有一件事不讓我頭暈,那就是小說。在此必須澄清—種誤會:好像小說人人都能寫,包括坐在奔馳車後座上的富婆……小說不是這樣輕鬆的事業。要知道卡爾維諾從中年開始,一直在探討小說藝術的無限可能。小說和計算機科學一樣,確實有無限的可能。可惜我沒有口才,也沒有耐心說服我的主編先生。對我來說;隻有一種生活是可取的,就是迷失在這無限的可能性裏。這種生活可望而不可及。現在我的心情就像那曲時斷時續,鬼腔鬼調的布魯斯……但是,我說這些幹什麽呢?逗主編先生笑嗎?“還小說藝術的無限可能呢你。你不就是那個王二嗎?”


    現在還是來講這個故事吧。那個編輯端了酒,朝女孩走去。她掙紮著想接過這杯酒,但是不可能……於是,他很溫柔地攬住她的肩頭,把酒喂到她唇邊——同時下意識地數落道:蘇格蘭酒。黑牌的。不多不少,兩塊冰。可你不是一條蛆嗎?那女孩馬上就喝嗆著了。她渾身顫抖著說:你就別提這個字了……我說過的吧,這故事編出來;就是為了博人一笑。我的動機也是如此。我說自己兜裏揣著兩塊教育意義,隨時可以掏出來,這是吹牛皮。要真有這樣的本領,我就不編程序了,不追求教育意義的讀者一定已經猜到了故事的結局:那個男的掏出鑰匙來,打開了手銬,打著哈哈說:對不起。我不是真的——我是個報紙的編輯,出來找寫文章的材料。那女孩揉著手腕說:對不起。我也不是真的;我是個社會學家,做點社會調查。笑過了以後,兩人換上涼快衣服,—起出門找涼快地方去喝咖啡。在我自己的故事裏,出版社的總編給我打電話說,那天你在門外吼什麽呀你?開個玩笑嘛,你怎麽拔腿就跑了……快回來。稿子的事還沒談完呢。唉。我的故事要是真能這樣講,那就好了。


    故事已經講完了。還有一點需要補充的,這個故事拿s/m“搞笑”,但我對有這種嗜好的人不存偏見。可笑的是,既不是這種人,又不是這種事,還要這麽搞。現在我揉揉眼睛,振奮起精神,退出寫文章的程序。發了些牢騷,心情好多了。


    我覺得我還是我,我要擁有一切——今天要是不把那段c++程序調通,老子就不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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