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趕緊動身。大許寫了信交給我。我乘汽車走了。分手的時候關照大許要經常寫信。


    在路上我遇上一些不順利:在保山等了兩天車,在昆明又買不到直達的火車票。結果用了半個月才到北京。北京當時寒風刺骨。我下了車就直奔小紅家:他爸爸、媽媽,還有哥哥都在。他們家看來是個高級知識分子家庭,家裏書很多,她爸爸是個禿頂的小老頭,人很開通,媽媽也很好。她哥哥挺像她,我一見了就喜歡。我一下闖進去,他們都吃了—驚,問:“你是誰?你找誰?”


    我說:“我是邢紅的同學,我姓王,從雲南來……她現在在哪兒?”


    他們馬上就知道了:“噢!你是小王。她常念叨你。小紅在醫院裏,她才動了手術。手術很順利,瘤子在做切片。請坐吧!我們正要去看她。”


    我也沒有坐,立即同他們一起到醫院去看小紅。她臉色蒼白,瘦多了,可是一看見我就猛坐起來,高興地大叫:“小王,你來啦!我等你等壞了。我接到大許的信了,我一直在等你。我動了手術了,我就要好了!”


    後來我就天天陪著她,那會兒醫院也亂,什麽探視不探視的,我每天都很早就來,很晚才走。她的身體漸漸好起來,常常要我陪著她到院子裏走動。才來的時候我特別迂,連給她剪趾甲都不好意思,後來我也不怕了。我常常給她裹好大衣,攙著她到院子裏去。護士們有時瞎說,說這小兩口多好,我們也不理她們。


    我走的時候天氣開始暖和了,小紅的身體也更好了。可是我發現她爸爸和媽媽神色都不正常。但沒有放在心上。我懂的事情太少,一點也不知道切片有什麽重要性,我隻看見她好了。大許又偷偷來信催我回去,他要來。於是我就回去了。小紅的哥哥送我上火車,他心情不好。我問他怎麽啦,他說是他自己的事兒。我開頭一點兒也沒疑心,可是火車開走的時候他忽然扶住柱子痛哭起來。這不由我不起疑。


    果然,我回到雲南以後,大許正準備動身,我們忽然收到小紅一封信。她說她的病重了。病得很厲害,也許不會好了。她說,她感到出了大變故,很可能瘤子是惡性的,它還在腦子裏。這真是當頭一盆涼水!我們全都呆若木雞。小紅叫大許快點去。我們拿出全部積蓄,還借了一些錢,央求團裏開了一張坐飛機的證明,讓大許飛到她那兒去。我讓大許到了北京馬上打個電報來。大許慌慌張張地走了。


    大許走後有七八天音信全無!我急得走投無路。晚上睡不著覺,用手抓牆皮,把牆掏破了一大塊。第八天大許來了一個電報:已到京小紅尚好信隨後到。我心裏稍稍安定。


    後來大許來了信,他說小紅開始經常頭痛,痛得讓人害怕。她已不能吃飯,全靠打點滴維持。有時候眼睛看不見。大許痛心地描寫她一看見他怎麽像往常一樣笑了,高興地抱住他脖子。她讓大許告訴我,她想我想得要命。她說她在昏睡的時候可以聽見我的聲音。她說她很想很想讓我們三個在一起,三個人在一起她死也不怕了。她還說她雖然可以笑,可以說話,可是意識深處已經有點昏亂。她說她怕這種死,從內部來扼殺她。我看了這信差一點瘋了。我寫信讓她、求她、命令她堅強起來,堅持住一點也不退讓。我求她拚命去和疾病爭奪,為我們三個爭奪,一定要保住什麽。我說:“千萬千萬別失望,還有希望。你還年輕,你的活力比十個人的都多。你能勝利,我知道你能勝利。想一想我們還可以永遠在一起生活!”


    我不記得那些天是怎麽過的了。後來大許又來一封信,說大夫試了一種新藥,小紅好多了,眼睛也可以看清了。她看了我的信,很高興。她成天和大許說話,說她頭疼比以前好了,頭腦也清楚了。還說他們兩人成天談論我,小紅說我是個最好的人。小紅不住地說起我的細節,我是怎麽笑的,她說我有一種笑很有趣:先是要生氣,嘴角往下一耷拉,然後慢慢地笑起來。她還說我有二-種陰沉的氣質,又有一種浪漫的氣質,結合起來可好了,她特別喜歡。她說我可以做個藝術家。


    信的末尾小紅寫了幾個字:“王,我愛你。你的信我很喜歡。我要為咱們三個人爭奪。一直要到很久很久以後,你還會叫我小姑娘。”她能寫信了!盡管字跡歪歪斜斜,可是很清楚。


    我看了信高興極了。


    後來又來了一封信。大許說:小紅的病情急轉直下,忽然開始昏迷,要輸氧氣。他日夜陪伴著她。他說他都快傻了,他的字跡行不成行字不成字,有幾個地方我看不懂。最後他說:還有希望,隻要她活著就有希望,希望很微弱,可是會大起來。醫生說沒希望,可他們是瞎說。


    過了一天大許又來一封信,他說:“昨天她清醒了一會兒,可是什麽也看不見,眼前漆黑。我把你的信念給她聽,後來她把信拿過來貼在胸前。她說,我要去了。我隻為你們擔心。要去的人隻為留下的人擔心,她是什麽也不怕了。我求她別說下去,她的聲音就低微下去。昨天夜裏她很不好,可是她挺過來了。小王,還有希望嗎?還有希望嗎?”


    我簡直狂亂了,後來我接到一封信。信裏封了一張電報紙,大許寫道:“小紅已去世。她的最後一句話是讓我們節哀。我即回來和你在一起。許。”


    我看了這些話發出一聲長嚎,雙手亂抓了一陣。我感到腦後一陣冰涼。我坐了很久,天黑下來,又亮起來。我機械地去吃飯,又機械地去幹活,機械地回家來。我很孤獨,真正的哀痛被我封閉起來了,我什麽也不想。直到有一天下午大許推開我們的屋門,把夕陽和他長長的身影投進來。


    我站起來,我看見大許的頭發白了不少,他黑色的頭發上好像罩了一層白霜。我撲過去擁抱他。一個閥門打開了。一切都湧上來。我們大哭,然後我們並排坐下來哭泣,小聲地啜泣。大許掛著黑紗,他瘦了。他站起來從提包裏拿出一個黑漆的小盒子放在我床上。我用眼光問他,他艱難地說:“小紅留下遺言,她把骨灰分留給家裏和我們。這就是她。”


    我感到頸後好像挨了重重一擊。我跪倒下來,用痙攣的手指抓住盒子,撫摸盒子。我在哭嗎?沒有聲也沒有淚,隻有無窮的慘痛從粗重的喘氣裏呼出來,無窮無盡。


    後來我和大許在一起過了兩年,就分開了。我們把小紅最後幾封信分了。他要走了小紅的遺骨,把她的箱子和衣物留給我。我們把小紅留下的書分開,一人拿了—半,然後收拾好行裝,反鎖上房門。我們離開那裏,走向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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