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學會了她的口頭禪:管牛叫該死的,管去遊泳叫去玩呀,她還會說:嘿,真要命。或者幹脆就說:要命。她的記性好極了,看書也很快。有時候她和我們討論一些有關藝術哲學的問題。我發覺她想問題很深入,她的見解都很站得住。她愛藝術。她說:“有一天我會把我的見解整理出來的。”可惜她沒有來得及做這件事。她病了。


    有一天中午,我們在屋裏看書,看著看著她把書蓋在臉上。我們以為她睡了,於是躡手躡腳地走出去。過了半個小時,上工哨響了,我們回來。她把書從臉上拿起來,我發現她臉色不好看,而且眼睛裏一點睡意也沒有。我問她:“小紅,你怎麽啦?你氣色不好。”


    她說:“我看著看著突然眼花起來,覺得腦後有點兒涼。大概是這幾天睡得少了吧。”


    我說:“那你不要去了,倒半天休吧。”她說:“好”,就讓我去和隊長說。下午我們回來的時候看見她高高興興地坐在走廊上給我們洗衣服,還說:“你們到屋裏去看看。”


    我們進屋一看,她把屋裏的布置改了,還把我們的一切破鞋爛襪子全找了出來,可以利用的全洗幹淨補好了。屋裏也幹淨得出奇。她悄悄地跟了進來,像小孩子一樣歡喜地說:“我幹得棒吧?”


    我說:“很棒!你睡了沒有?”


    她笑著說:“睡了一個小時。然後我起來幹活。”


    大許說:“你該多睡會兒,等我們回來一塊動手那要快多啦!你好了沒有?”


    她說:“我全好啦,我要起來幹活。我是勞動婦女。”


    我們覺得“勞動婦女”這個詞很好玩,就笑了半天,以後有時就叫她勞動婦女。可是當天晚上她又不好,說是“眼花,頭痛”。我一問她,原來這毛病早就有了,隻是很少犯。於是我們叫她去看病。星期天我們陪她到醫院去,醫生看了半天也說不出個名堂來,給了她一瓶穀維素,還說:“這藥可好啦,可以健腦,簡直什麽病都治!”我們買了一些東西回來,走到大河邊上,她看見河水就高興了,她說:“我們膛過去!”我說:“你得了!好好養著吧!”她笑了。於是我們走橋過去。那座橋是竹板架在木樁上搭成的,走—亡去“吱啦吱啦”響,橋下邊河水猛烈地衝擊橋樁,濺起的水花有時能打上橋來。我走在前麵,她在中間,她一邊走一邊笑嘻嘻地說:“我需要養著啦,都要我養著啦。水真急……”忽然她站住了,說:“小王,你走慢一點!”我站住了。她橐橐地走了幾步,一把抓住我肩頭的衣服,抓得緊極了,我感覺她的手在抖。我覺得不妙,趕快轉過身來扶住她。我看見她閉著眼睛,臉上的神情又痛苦又恐慌。我嚇壞了,對她說:“你怎麽啦!是不是暈水了?你睜開眼往遠處看!”人走在急流的橋上或者蹚很急的水,如果你死盯住下麵的浪花有時會暈水,這時你就會覺得你在慢慢地朝水裏倒去。這個橋很窄,橋上也沒有扶手,有時可以看見在橋頭上的人暈水趴下爬過去。我才來時也暈過一次,所以我問她是不是暈水了。這時大許也從後邊趕上來,我們倆扶住她,她像一片樹葉一樣嗦嗦地抖,她說:“我頭疼,我一點也看不見了……你們快帶我離開這橋,我害怕呀!我怕……”她流了眼淚。我們趕緊把她抬起來,她用雙手抱住頭哭起來。過了河,我們把她放下,她躺在草地上抱著頭小聲哭著說:“我頭痛得凶。剛才過河的時候突然眼就花了,眼前成了一大片白茫茫的霧,接著就頭痛……你們快帶我回家,我在這兒害怕,我心裏慌。”


    我趕快抱起她往家裏跑,她一路上抱著頭,有時她又緊抱住我,把頭緊貼在我胸前,她不僅痛苦,而且恐懼。看見她跟痛苦與恐懼搏鬥,我們都嚇壞了。半路上大許替換了我,她一察覺換了人就恐慌地叫起來:“你是誰?你說一句話。”大許說:“是我,小紅,是我。”她就放了心,又把頭貼在大許胸前。


    我們急如風火地奔回家,把她放在床上,我奔出去找衛生員。我一拉門她就恐慌地叫:“你們別都走了呀!”大許說:“我在呢,我在呢。”他握住她的手,她才安靜下來。


    我把衛生員找來,她根本就沒問是什麽病,就給她打了一針止痛針,小紅一會兒就不太痛了。後來她睡了。我們給她打來了飯,可是我們自己卻沒有吃什麽。天很快就黑了。我們給她把蚊帳放—f來,在窗上點起了煤油燈。我們又害怕空氣太壞,把前後窗戶全打開了。我和大許蜷坐在床上,誰也沒有睡。這真是淒慘的一夜!我們誰也沒說話。窗前經常有黑影晃動,我也沒去管它。後來才知道和邢紅住在一起的女生發現她沒回去睡,就悄悄地叫起幾個人準備捉奸。她們準備燈一滅就衝進來,可是燈一直沒滅,她們也就沒敢來。謝天謝地她們沒來,她們要是闖進來,很難想像我和大許會做出什麽舉動。我們的窗台上放了一把平時用來殺雞、切菜的殺豬刀,當時我們肯定會想起來用它。要是出了這種事,後果對大家都是不可想像的。


    到天快亮的時候小紅醒了。她在蚊帳裏說,“小王、大許,你們都沒睡呀?”


    我們走過去問她:“你好一點沒有?”


    她笑著說:“好一點?我簡直是全好了。我要回去睡了。”


    我們說:“你別走了,就在這兒好好睡吧,天馬上就要亮了。你到底是怎麽了?”


    她說:“嘻,過河的時候頭猛然疼起來了。我猜這是一種神經性的毛病。沒什麽大不了,你們別怕!”


    我不信,說:“恐怕沒你說的那麽輕巧。你說害怕,那是怎麽啦?”


    她好半天不說話,後來說:“頭疼的時候我心裏特別慌,也不知為什麽。”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聲,然後說:“我有一種不好的感覺……不說啦,不說啦!”


    我說:“為什麽不說?你的病可能很重。告訴我們,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接下去說,說著說著聲音憂鬱起來:“我感到疼痛不是從外邊來的,是從裏邊來的。也可能是遺傳的吧?你別嚇唬我了,人家自己就夠害怕的啦!”


    我們都不作聲了。後來大許說:“你應該去看病,要爭取到外邊去看。一定要把病根弄明白,一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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