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導員吼了半天,大許沒理他。他把大許轟走了,又把邢紅叫了去,對她也像對我一樣說了一氣。邢紅回答得很幹脆:“我記不清是誰撕的席子了,很可能就是我。”


    教導員說:“你再想想。”


    她說:“實在想不起來。要是你一定要找個承擔責任的人,就說是我撕的好啦。”


    教導員嚇唬她:“這是個政治事件!撕毀寶像是反革命行為!”


    “我們是無意的。”


    “誰知有意無意。你知道犯這個罪要怎麽處理嗎?”


    “不知道。”


    教導員氣得直咬牙:“你這種態度……哼,不用上綱,本身就在綱上!你回去考慮吧!”


    第二天,教導員宣布我們三個人停工,在家寫交代。讓我在宿舍裏寫,大許在辦公室,邢紅在會計室。還好,沒派人看著我們。


    我坐在宿舍裏,心裏好不淒涼。說實在的,讓我停工交待可把我嚇壞啦。我倒不是熱愛勞動到了這個份上,實在是嚇的。要是教導員背地裏罵我,說我是流氓、壞分子,我也頂多是害怕一陣。這一不讓我下地,可就和群眾隔離開了。我隻要能和一般人一樣吃飯睡覺幹活,就會覺得心安理得。這一分開,我,我,我成了什麽啦?我為什麽一下子就成了這麽一個需要隔離的人?想著想著我就沒出息地哭了起來,就著這股心酸勁就寫起來了。啊呀,提起這份檢查我要臊一輩子。我寫“敬愛的教導員”,還說我出身工人家庭,對毛主席是忠的,對領導是熱愛的。又說自己工作一貫還好,受過教導員表揚等等,寫了一大堆搖尾乞憐的話。後麵說自己在寶像這個問題上粗心大意,一時疏忽,沒有看清誰撕的,心裏很難過,“心如刀絞,淚如泉湧”。最後是說要在今後的工作中將功補過,等等。還算好,我沒把大許給賣了,可是也夠糟的了,我說“沒看清誰撕的寶像”,言下之意就是不是我撕的。我都奇怪,當時我怎麽能幹這種事?


    寫完以後,我正坐在窗前發愣,忽然聽見有人在我腦門前邊說話:“哎呀,你都寫完了?快拿來我看看。”


    我一看,原來是她站在窗外,笑嘻嘻的。她說:“怎麽?你哭了!”


    我羞得滿臉通紅,把頭轉到一邊去。忽然我想也跑出來是不許可的,尤其是不能來和我說話,就瞪著她說:“你怎麽出來了?”


    她一邁腿坐在窗台上說:“為什麽不能出來?”


    “哎呀,不是讓咱們老老實實坐在各人屋裏寫檢討嗎?”


    她撅起嘴來哼了一聲:“聽他的。又沒人看著。出來玩玩有什麽不可以?”


    我說:“呀。這可不成!要是叫教導員知道了事情就更大了。你快回去吧。!”


    她吃驚地挑起眉毛來:“怎麽啦?教導員有什麽了不起,我看他能不能把咱們怎麽辦。當然了,也不能和他頂僵了,這個檢查還是要寫。可我還真不會寫這玩意呢,你寫的檢查讓我參考參考好不好?”


    我不想給她。可是她真漂亮……於是我勉強答應了。她伸手去抓我的檢查,我說:“你別拿走。”她嗯了一聲,坐在窗台上看。我又說:“你下來吧,來個人看見就要命了!”她就下來坐在床上看。我的檢查有五張紙,著實不短呢。她看著看著就笑了,還說:“好玩!小王,你這‘心如刀絞,淚如泉湧’可寫得真棒!哈哈,你可真會裝哭喪臉兒。”原來她把我的種種沉痛之詞當成了諷刺!當然她不能體會我失魂落魄的心情。看完了以後她把它還給我,想了想,皺起眉毛來說:“可是你這檢查整個看起來還像是告饒。當然了,告饒就告饒,沒什麽。可是你怎麽寫了個沒看清誰撕了寶像?這點兒你得改改,要不然教導員會認定是大許撕的,他就更不肯甘休了。”


    我的臉馬上紅了,連忙拿筆把“看”字劃了,換了個“記”字。她笑了笑說:“這就對了。看來你這篇我不能參考,寫的全是你的話。我去看看大許寫的什麽。”她跳出窗戶,又回過頭來說:“喂!下午到河邊去遊泳啊?”


    我一聽頭都大了。去遊泳!這是犯了錯誤反省的態度嗎?我要是不去,她和大許去了,就我一個人在家,又顯得太那個,何況大許又是我的朋友。我要去呢,一下午三個人都不在,萬一教導員知道呢?再說我很害怕和個女孩子去遊泳。不過我又很有點向往。結果我說:“不去好吧?萬一有人看見?”


    她說:“不怕!中午最熱的時候去。中午誰會出來走動?回來的時候從菜地邊上的小樹林裏出來,那才叫萬無一失呢。你放心吧!隊裏人都去山邊挖渠了,剩下幾個喂豬做飯的老太婆,她們才不來看你呢。”


    “可是教導員要是突然回來呢?”


    她笑了:“他呀,中午他肯定不回來!這太陽要把他鼻子曬脫皮。好啦,我來叫你。再見!”


    中午吃完了飯,我躺在床上想心事。忽然聽見窗前有人叫:“小王,快出來。”我一看是她,就從窗口爬出去。我們兩個叫上大許,她領著我們從菜地後麵的樹林往河邊走。我問她:“怎麽不走大路?”她說:“小河邊有人洗衣服。好家夥,真不怕熱!”


    我們從樹林裏出來,果然看見小河邊上有個人在洗衣服,把小橋堵上了。於是我們繞到小河拐彎的地方,從老鄉壘的攔魚小壩上過了河,又在路邊的溝裏走了好長一段到了大河邊上,頭都曬暈了。


    大河裏的水在旱季是很清的,就是太淺,最深的地方才不過齊胸深,又太急。邢紅穿了一件綠色的遊泳衣,在水裏又踢又打,連水裏的沙子都濺了出來。大許下了水,他情緒很陰沉,涮了涮又到岸上去坐著。我在水最深流最急的地方站定,讓流水猛烈地衝著胸口,心裏倒輕鬆了一點。我看著她在淺水處瘋,心裏有點高興。我想過去,但是又不好意思。直到她叫我們:“大許,小王,你們都過來!”


    我們膛水過了河,到她身邊去。她指著清清的河水裏一些閃光的小片說:“這是什麽?”河水中有一些閃光的小薄片,被水流衝得旋轉著,在陽光下閃著金光。她跪在沙灘上,用手掬起一捧水,端到眼前,那些小薄片沉下去了。我告訴她這是雲母,她有點失望地把水放了,說:“我還當是金子呢。”


    這一回就連大許都笑了一聲。她讓我們坐在她身邊。這個地方很隱蔽:河在這裏轉了個大彎,河岸上長著很高的茅草,從哪兒都看不到。她說:“我有一件紅遊泳衣,可是我拿了明明的綠遊泳衣。怎麽樣,我想的不錯吧?”


    我說:“什麽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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