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每天早上我上班,在辦公桌後坐定。有人走過來,問道:老王,夢?我就把手一揮,說:南瓜豆腐!這場麵像一位熟客在餐館裏點菜,其實不是的。如前所述,大家睡著了就要做夢,這已經成了社會問題。解決的方法如下:上班之前由一個專人把大家的夢記錄下來,整理備案。這樣你想到了自己的壞想法已被記錄在案,就不大敢去做案,做了案也有線索可查。我認為,這是個了不得的好主意。眼前的這位女同事就是來記錄夢的。我對她說,南瓜豆腐。就是說,我夢到了一個南瓜,一塊豆腐。身邊的人一齊笑了起來,就是說,他們覺得這不像一個夢。其實這的確是一個夢,隻不過是多年以前做的。她記了下來,並且說:該換換樣了。老是南瓜豆腐。這就是說,嫌我的夢太過單調。我說:你要是嫌它不好,寫成西瓜奶酪也行。別人又哄笑了一陣。然後,別人輪流講到自己那些夢;所有的夢都似曾相識……


    有人的夢是豐富多彩的,說起來就沒個完,逗得小姑娘格格笑個不停。有時候,他中斷了敘述,用雄渾有力的男低音說:記下來,以下略去一百字,整個辦公室裏的人就一齊狂笑起來。但我一聲都不吭。這個小子在講《金瓶梅》。他是新來的,他一定幹不長。他現在用老板的時間在說他的夢,這些夢又要用老板的紙記下來,何況這樣胡夢亂夢,會給老板招麻煩——而老板正從小辦公室裏往外看。順便說一句,誰也不能說這位老板小氣,因為他提供廁所裏的衛生紙。但是誰也不能說這個老板大方,因為不管誰從衛生間出來,他馬上就要進去丈量衛生紙。我說出的夢很短,而且總出去上公共廁所,但也不能因此就說我是個好雇員,因為我一坐下,馬上又打起瞌睡來了。而我打瞌睡的原因,是《金瓶梅》我看過了。假如不瞌睡,呆會兒就要聽到一些無聊的電視劇。這是因為有些人懶得從書上找夢,隻能從電視上看。從這些事實我推測大家早就不會做夢了,說出來的夢都是編出來的。但我為什麽還會做夢,實在很有趣。


    有一件事你想必已經知道,但我還要提一提:我們每人都有一份夢檔案,存在區夢辦。在理論上檔案是保密的,但實際上完全公開。你可以看到任何人的檔案,隻要編個借口,比方說,表妹快結婚了,受大姨之托來看看這個人的夢檔案。因為電視、報刊不好看,好多人都轉這種念頭,檔案館裏人很多。我也到那裏看過夢,但是夢也不好看。如前所述,某些人會夢到《金瓶梅》、《肉蒲團》,但那些夢因為格調不高,內部掌握不外借。外借的和電視、報刊完全一樣。順便說一句,現在寫小說寫劇本的人也不會做夢,所以就互相抄,全都無味之極……有一天我到那裏去調查未來的“表妹夫”,忽然靈機一動,說出了自己的姓名。眾所周知,人不能和自己的表妹結婚,因為會生下低智兒。但我的例子特殊,我沒有表妹,姑表姨表全沒有,所以很安全。就算有了也不怕,可以采取措施,不要孩子——我的意思是說,假如有個表妹要嫁我,我還巴不得。至於為什麽想看自己的夢,我也說不清。借夢的小姑娘對我嫣然一笑說:就借這本罷,這本最好看。應該承認,這話說得我也二二忽忽,不知道自己夢到了些什麽……


    有關我們的生活,可以補充說,它乏善可陳,就如我早上上班時看到的那樣,灰色的煤煙、灰色的房子、灰色的霧。在我桌子上放了一個白瓷缸子,它總是這樣。我看慣了這些景象,就急於沉入夢鄉。


    我年輕時摔斷過右腿,等到老了以後,這條腿就很不中用地拖在了身後。晚上我出門散步,走在一條用石塊鋪成的街道上。我記得南方有些小城鎮裏有這樣的街道,但是這裏不是中國的南方;我還記得歐洲有些城市裏有這樣的路,但是這裏也不是歐洲。這條街上空無一人。一個老人,身上又有殘障,孤身走在這樣的街道上,實在讓人擔心。但是我不為我自己擔心,因為我有反搶劫的方案。我的右手拄了一根手杖,手杖的下部有鐵護套,裏麵還灌了鉛。假如我看到了可疑分子,就緊趕幾步,撲向一根路燈杆。等到左手攀住了東西,就可以不受病腿的拖累。這時我再把手杖揮舞起來:我倒要看看什麽樣的壞蛋能經得起這根手杖的重擊。正在這樣想著的時候,忽然看到了一個可疑的家夥。如果浙江人不介意,我要說,他好像是他們的一個同鄉;如果他們介意,我就要說,他長得哪裏的人都不像。小小的個子,整齊的牙齒露在外麵,對我說道:大伯,換外匯嗎?我趕緊說:什麽都不換;同時加快了腳步。這家夥刺溜一下跟了過來;但不是撲到我的右麵,而是撲到了我的左麵,攙住了我的左肘。這一攙就把我的好腿控製住了。更糟的是,我右手上拿的手杖打不著他。於是我身不由己地跟他走進了一條小巷。這條巷子裏黑咕隆咚,兩麵的房子好像都被廢棄了,呼救也沒有用。巷子盡頭,有一間臨街的地下室亮著燈。那個窗口好像一張黃色的紙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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