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人臉上的火光輕輕地抖動了一下。然後是一聲門響。巴特一個箭步衝上去,把站在門口的莉莉撲倒在地上。已經有很久,他們沒再像小的時候那樣擁抱著在地上打滾了。巴特緊緊地擁著莉莉,莉莉笑了,開心地嚷:“巴特你們到底在搞什麽鬼啊?你們沒想到我自己也找得回來吧。我厲害不厲害巴特?”莉莉想其實自己有些吹牛了,因為如果不是那個阿朗的話她自己是無論如何也走不回來的。巴特不知道莉莉的臉上為什麽突然浮上來一抹陌生的嬌羞,巴特沒命地舔著莉莉的脖子,莉莉的臉,喉嚨裏“嗚嗚”地哼著。莉莉被弄得很癢,所以莉莉沒有在意巴特為什麽要一遍又一遍地說:“莉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獵人是在這個時候走上來的。莉莉撲上去舔他的臉的時候他躲開了。他伸出手,輕輕地握住了莉莉的一隻前爪,他說:“莉莉,聽我說,你不可以再回來了。知道嗎?”莉莉愣了一下,然後繼續撒嬌地在他的手心裏蹭自己的小腦袋。可是獵人站起身,“吱嘎”一聲把門打開了。深藍色的夜空和漆黑的原野就這樣猝不及防地闖進溫暖的小屋裏。爐火跟著跳了一下,水波蕩漾似的,在獵人的臉上抖動出了一些漣漪。莉莉驚愕地望著獵人,她隱約明白了這扇門是為了她才開的。


    “走吧,莉莉。”獵人說,“你必須回去。回原野去。你的同伴都在那裏,身為一隻獅子,你沒道理夜夜都睡在火爐旁邊。莉莉,”他蹲下身子,摸了摸她的腦袋,“你長大了。你該當新娘子了。懂嗎莉莉?你跟巴特不一樣,你是女孩子,總有要離開家的那一天。因為不離開家你就沒有辦法做媽媽,沒有辦法為你的孩子找來一個爸爸。莉莉,聽話,走吧,別再回來。”


    巴特緊張地在屋角豎起了耳朵,用一種近似於凜冽的眼神打量著這個場景,他看見莉莉歪了一下頭,憨憨地,莫名其妙地看著獵人。細細的尾巴在寶藍色的夜幕裏像根蘆葦那樣嫵媚地晃動。


    “莉莉,勇敢一點。”獵人拍拍她的身體,“走,走吧。”莉莉很遲疑地往後退了幾步。剛剛退到門外的時候,小屋的門就猝不及防地關上了。


    那是莉莉第一次在夜晚的原野上細細地凝視自己的家。很深很深,就像個巨大的湖泊那麽靜謐的夜晚裏他們小屋的燈光就像是一顆從天上掉下來的流星,照亮了這個屋子木頭的、敦厚的輪廓。夜風四起,莉莉覺得自己的身體像是一個被拿去塞子的玻璃瓶。夜靜靜地、自由地灌注了進來,涼爽得很。那一瞬間莉莉心裏幾乎是感動的,她從沒這樣看一眼她平日司空見慣的家。她慢慢地走了幾步,回一下頭,走到一棵樺樹下麵的時候她停下了,因為再往前走的話,小屋窗子裏的燈光就會看不見的。莉莉臥在了這棵樺樹下麵,她不知道她緩慢地臥下去的姿勢就像一個優雅的女王,她隻是非常肯定地想:隻要過上一會兒,獵人就會給她開門的。夜空很遠,很高,狼又在遠處開始嚎。莉莉模糊地明白自己現在就像是一個回憶一樣跟這片原野自然而然地融為了一體。沒有房子的阻隔,沒有燈光造成的溫馨的假象。這樣其實也挺好,她愉快地望著自己呼出的一團清爽的白霜,然後想,真冷呀,所以獵人一定馬上就要給她開門了。


    這個時候巴特羞恥地臥在窗子旁邊,為自己一個人享受著爐火而臉紅。


    不知過了多久,月光照亮了莉莉麵前的土地。在月光中莉莉倔強地抱緊了自己。一隻烏鴉從月亮上飛了過去,淒清地叫著。


    門終於開了。漆黑的夜突然睜開了一隻橙紅色的溫暖的眼睛。莉莉快樂地朝著熟悉的方向飛奔而去,四肢被凍得有點僵了,不過沒關係,莉莉已經聞見熟悉的氣息了。獵人站在她的麵前,憂傷地搖了搖頭。


    “莉莉。”他說,“你不懂我的意思嗎?你等在這兒是沒有用的。從現在起這裏不是你的家了。我讓你走,你得回到你來的地方去,你明白嗎?”


    莉莉惱怒了。因為獵人居然在她馬上就要接近溫暖的爐火的時候攔住了她的路。你太過分了吧。莉莉瞪著獵人,眼神憤怒得像是冰藍色的火焰。


    獵人突然彎下腰,從地上拎起鋪在火爐邊的毛皮。那是莉莉跟巴特睡了好幾年的床。那上麵散發著讓莉莉最喜歡最安心的氣息。獵人非常猛烈地在莉莉的鼻子前麵抖動著它。很多受了驚嚇的灰塵於是在周圍的燈光裏歡喜地舞蹈。


    “莉莉,看看這個。”獵人直視著莉莉的眼睛,“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這是你媽媽?記得嗎?它是你媽媽。現在我告訴你,你媽媽是被我打死的。這張皮是村裏祭祀完了以後才剝下來的。我不是你的親人,我本來應該是你的仇人。莉莉,你懂了嗎?”


    你胡說。莉莉撲了上去。她隻是想趕開這塊該死的毯子而已。她聽見巴特在屋角的一聲短促暴烈的驚呼。短暫的寂靜,然後她看見了血。


    “巴特,你安靜點,沒事。”獵人平靜地說,一邊從已經被抓破的衣袖上撕下來一條。熟練地紮在自己染紅的手臂上。屋子裏隻剩下莉莉和獵人重重的喘息的聲音。血微妙的氣息讓莉莉莫名其妙地眩暈。那是一種熟悉的,跟征服相關的氣味。莉莉不知道原來獵人也是會流血的。


    “很好。”他把他受傷的手臂伸到莉莉跟前,“其實你我的關係本來應該如此。無論如何,你是一隻獅子。下次見麵的時候,那應該是在原野上,或者是山裏吧,別忘了你要像剛才那樣對待我,莉莉。”


    莉莉轉過了身。蒼茫的夜色給了她一個寒冷的、柔情似水的擁抱。她想:已經是冬天了。


    她終於還是在那棵樺樹下麵停下了。她猶豫著,要不要像剛才那樣臥下去。不過這一次,不是為了等待。她知道那扇門是真的不會再為她而開。那麽是為什麽呢?她想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失去了什麽東西,還是搞錯了什麽事情。她的眼睛突然間像星星那樣閃了一下。因為那種明白自己永遠失去什麽東西的感覺很恐怖。


    然後她看見,阿朗來了。


    阿朗就像是從月光裏遊出來的一樣。無聲無息,溫柔而蠻橫地踩倒了原野上蒙了一層霜凍的小草。阿朗靜靜地說:“莉莉,我說過。我們還會再見麵的。”


    那天晚上,莉莉成了阿朗的新娘。她不知道當她懵懵懂懂地跟著阿朗朝山的方向行走的時候,獵人就站在小屋的床前,看著他們的背影。然後獵人微笑了:“巴特,我說過,莉莉是個了不得的姑娘,你看怎麽樣,漂亮的女兒永遠是不愁嫁不出去的。”巴特懂事地臥在牆角,他知道背對著他的獵人的表情此刻很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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