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貴的人打得贏自己的欲望,無論那欲望有多麽高級。陳星宇醫生一直相信這個。他當然不符合這個標準,隻不過,他認為自己不像大多數人那麽熱衷於自圓其說。不過吧,還是要寬容些,人類本來就是在一邊做婊子一邊立牌坊的過程裏慢慢建立文明的。


    淩晨五點,家鄉的弟弟發來了短信,短短的一句話:“奶奶死了,剛才,走得很安詳,沒有痛苦。”——那短信裏自然是有一個錯別字,弟弟把“安詳”打成了“安詳”,他討厭這樣的錯誤,他覺得宣布死亡的短信都要寫錯字,十分低級——準確地說,居然在這種時候都不肯遮掩一下自己的低級。在他眼裏,弟弟一直都是那麽低級的人,盡管他們其實感情深厚。


    所以他六點半就抵達了醫院,這個鍾點,找個好車位就不難。他需要提早安排一些事情,然後等大家都來上班之後再去請假回去奔喪,一天的假就夠了,加上首尾的兩夜,他剛好能在一個非常重要的會診之前趕回來。他沿著斜坡走上來,發現地庫平時的出口還沒有開,於是隻好從一個肮髒角落繞行,那裏有一個踹一腳就自動敞開的鐵柵欄,每根鐵條都裹滿了髒得可疑的鏽渣。於是他就撞到了那群早起鍛煉的老人。這柵欄開出來的們,通向和醫院一牆之隔的專家宿舍區,也就是說,這群老人都曾為這間醫院工作過半個世紀。


    他們對擦肩而過的他視而不見,成群結隊地,一邊甩手,一邊沿著小徑側著走——據說是為了鍛煉小腦吧,不過這讓他們看上去像一群邪教徒。他們中過半的人已經忘記了畢生的知識和經驗;忘記了他們在某些荒誕的年代裏需要抵上前程甚至生命去保護的科學;忘記了那些俄文翻譯過來,原著者是蘇聯人的厚厚的故紙堆;忘記了他們曾經一遍一遍跟病人重複的話——他們如今隻知道打聽,傳播,共享,並篤信任何一個可以讓他們活得更長的食譜或者偏方。行醫一生,尚且如此。在陳星宇醫生更年輕的時候,他也曾恐慌地想過這是否就是他此生的盡頭。現在,他卻隻在心裏微微一笑:這個國家的人民快要瘋了,如此鍥而不舍,孜孜以求,隻是為了活得更久——所有對“尊嚴”略有渴望和要求的人都會被視為“不知死活”,然後被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地淹沒、他偶爾也覺得寂寞。當他在心裏像此刻那樣微微一笑的時候,他也希望腦子裏能浮現一張臉孔,可以跟他相視一笑。其實——那張臉孔或許是天楊的,但是他沒有往深裏想。


    因為他想起了奶奶。她九十三歲,所以,“安詳”地離去是幸福的。


    童年時曾有那麽一個傍晚,母親出差了,父親單位裏有事情走不開,因此,他隻能去奶奶家裏寫作業。他故意放慢了做功課的速度——功課從來沒難住過他,能難倒他的總是時間。童年裏,歲月漫長地令人恐懼,他不知道這些時間究竟什麽時候才能過完。隻有過完了,他才能長大。奶奶看到他已經開始對著文具盒出神,就跟他說:“過來吧,和我一起禱告。”


    奶奶說:“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們日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其實除了她自己的名字,奶奶基本上隻認得三個字,就是“毛澤東”——所以,她究竟是怎麽背下來這些聽上去繞口的主禱文的呢?上帝難道也像他的小學老師那樣,誰背不會主禱文就要留在教堂裏罰抄50遍麽?行不通的,奶奶不會寫那麽多的字。他隻好閉上眼睛,在心裏跟那個或許比他的老師要好脾氣的上帝說:“請你讓我爸爸快點來接我回家。”——但是父親終究沒有來。那晚他甚至不得不留宿在奶奶那裏。


    在生命的最後十年裏,奶奶跟人聊天隻有兩個話題:第一,要信基督;第二。我的兒媳婦是一個壞人。這個饒舌、刻薄、沒什麽同情心的奶奶唯一的可愛之處,就是——她是真的不怎麽怕死,病入膏肓也泰然處之。所以,他是在過了三十歲以後才開始真正尊敬她。尤其是當他越來越了解自己,發現自己尖刻和寡情的一麵跟奶奶非常神似的時候,他就希望,他也能遺傳到她沉澱在骨頭裏的,那一點點由衷的驕傲。


    願她安息。


    昭昭站在樓群之間,噴泉的旁邊。她白底藍條的病號服下麵,穿了一雙鮮紅的球鞋。她突然一躍而起,然後就踩在了噴泉池的邊緣上,又閃電般地跳了回去,落地的時候幾乎沒有聲音。如此這般反複了好幾次,那道大理石畫出來的冷硬的線一直無動於衷,紅鞋卻也毫不在意。似乎是這樣的清晨太過沉寂,隻剩下了女孩和時間兩個人相處。所以她隻好想想辦法,跟重力做個遊戲。


    他本想和她擦肩而過,可是女孩揚起臉,凝神靜氣地注視著他走過來。看著她突然間羞澀起來的麵孔,他不由自主地對她點了點頭。女孩說:“我今天醒得特別早,我在等著七點。”應該是看到了他眼裏很茫然,她補充道:“這個噴泉,一般是七點開始噴水的。”她笑了,“住在這兒這些天,要是我醒得早,我就喜歡等著它噴水。今天,我醒得有點太早了,病房裏好無聊,我就下來等它。”


    他也笑笑:“等吧。”然後他終於可以經過她,他感覺到女孩的眼睛專注地凝在他的背影上麵,是熱的。他其實知道,他在這孩子心裏是有分量的。他也知道,那種期盼是一個女人對男人的期盼。她心裏盛滿了因為青春期和絕境激發的柔情和欲望,然後他就不幸地被選作了載體。她和一般女孩子到底不同些,她骨頭裏有比她們更多的淒楚——因為病,也因為倔強。所以她的傷心倒也不會像她們的那般廉價。每一次帶著學生查病,他都需要對她的眼睛視而不見。言語間,她總會提起當年。“那個時候您給我的藥,現在還要吃嗎?”“您在我笑的時候就這麽說,為什麽到現在還是這樣呢?不是說,醫學發展得很快嗎?”……她以為因為五年前他們就已相識,他就理所當然地應該另眼看待她。也不僅是她吧,人們都會犯這種錯,自以為自己在別人眼中是不同的——如果她是那些就連情感都粗製濫造的人,倒也罷了,可她不是。


    有時他心裏也會暗暗地想:孩子,你為什麽不去喜歡你那個倒黴的老師?他才是最理想的,陪你演對手戲的人——還是太年輕,經驗不足,所以選角失誤了。


    他知道她眼下處境艱難。用不著聽護士們嚼舌頭,就憑她這次住院以後她爸爸從未出現,便能判斷出異狀。當然了,那些護士們充滿熱情的討論更加從各個側麵豐富了他的信息量:那起前段時間也算是公共話題的爆炸案,那個自身難保的父親,那群冷漠或者說冷酷的親戚,還有,那個善良得如同傳奇的鄭老師。就像是一支爛得令人歎為觀止的球隊卻擁有一個布馮那種水準的守門員——“鄭老師”就在女人們口口相傳且無限誇大的世態炎涼裏,被深化成一個悲壯的形象。


    無數次,在傍晚的時候,經過病房,他看到鄭老師隨意地坐在女孩麵前的椅子上,整個身體已經自如得像是醫院的常住人口。他們倆並不總是在交談,很多時候,女孩坐在床上發呆,注視著吊瓶,液體一點點從藤蔓一樣的管子裏流進她的血管,於是她確信自己是活著的。鄭老師就坐在對麵,經常是在看書,從書頁翻動的速度和書本打開時候左右兩邊的厚度差可以看出,他是真的在氣定神閑地閱讀。偶爾,他會抬起頭問女孩:“喝水麽?”甚至是突如其來地問一句:“你知不知道奧本海默?”——或許那是他正在閱讀是內容。他的微笑裏有種力道——此時此刻,他分明知道自己是不可或缺的,他知道女孩需要他。


    他對這個老師有種天然的反感。因為他天生不相信那些好得離譜的人,他總覺得他們散發著可以的氣息。也不是可疑吧,是不真實。鄭老師簡直就是一個活生生的,標準化的例子。他非常隨和,不到兩周的時間裏他能夠叫得上來病房裏所有護士的名字——也許這是班主任的工作強迫他擁有的特長,可是這分明就會讓那些女孩子們覺得,自己是被重視的。看見鄭老師,她們各個都會給出來最誠懇的笑容,她們對他的熱情無形中就帶到了昭昭身上,即使是鄭老師不在場的時候,昭昭也能得到一些特別的照顧——不用多麽特別,換吊瓶的時候,動作輕柔些,再順便聊上幾句,這對於一個病人就會產生不一樣的影響。病房裏其他小患者的家長也由衷地尊重他,他們願意跟他聊聊在教育自己孩子時候遇上的問題——說真的他不明白,對於這些父母來說,除了死神,還有什麽更大的問題。他相信,鄭老師在漫長的人生中,對此已經駕輕就熟:令自己的善意為核心,不管走到哪兒,讓善意像蜘蛛一樣吐絲,靜靜地,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黏著誰就算誰,然後突然之間,就結成了一張精妙、整齊、自有其規律的內在網。那個小世界就這樣圍著他轉了起來。巧妙地攫取著每個人身上那麽少一點點光明的力量。這是他的本事。


    但是那些被他收編在內的人不會意識得到,這個世界是個假象。如鄭老師這樣的人,也不會意識得到,這張網對於旁人來說,同樣是一種不公平。如果說這個地球上,殘酷和溫暖的比例是9:1,那麽當一個人竭盡全力,想要把那殘存的百分之十集中起來給他身邊的人,這無形中會攪亂別的地方殘酷和溫暖的資源配置,就是這麽一個簡單的道理。


    鄭老師不知道,他不在的時候,那女孩的眼神才會恢複到往日去,恢複到她童年時那種鋥亮的水果刀的光芒。其實這孩子原本就是陳宇城醫生的同盟,但是她畢竟幼小,她抵禦不了鄭老師的力量,她不知道她在服從著鄭老師背叛原本的自己。


    她一個人靜靜地抱著膝蓋,坐在病房的走廊上。他看著她,想起她小時候,也曾以一模一樣的姿勢跟表情,坐在敞開的窗子旁邊。他甚至不想去打擾她,她需要這種時刻,和自己靜靜地待一會兒。暫時逃離那個謙遜而強大的獨裁者的光芒,像童年時一樣呼吸。可是她把臉靜靜地轉了過來,她脆弱地笑了一下,她說:“陳醫生,我現在為什麽覺得越來越累呢?”


    他走到她身邊坐下。是因為她身體裏的那些壞血,它們已經流不動了。她的臉龐、她的嘴唇、她蜷縮成一團的身體都那麽年輕,可是她的血管裏住著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他當然不能這麽回答她,他知道她問這問題隻是在表達恐懼,並不是期待人回答。她也知道,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像她的鄭老師那樣,對她篤定地說:“別怕。”她有時候需要這個,有時候不需要。


    她說:“他們說,你昨天請假了,你去幹什麽?”


    他答得無比自然:“回家。奔喪。我奶奶死了。”


    “哦——”她拖長的尾音細細地顫抖,“她多大歲數?”


    “九十三歲。”他一邊說,一遍重新別緊了白衣兜上的簽字筆。


    她輕輕地笑了笑:“那你應該……沒有那麽難過吧?”


    他想了想,很誠實地說:“比我當初想象的要難過一點兒。不過,還好。”


    她似乎是更加發力地,又抱緊了自己:“活到九十三歲,好不好?”


    他知道,她其實想問:“活到九十三歲才死,和活到十八歲就死,到底相差多少?”


    他說:“我怎麽知道,頭七的時候我回去上柱香,幫你問問我奶奶吧。”


    她笑了起來,那笑容燦爛得就連她的下巴下麵的膝蓋似乎都跟著蕩漾了起來,“好啊,幫我問問吧。或者,到時候,我自己問她。”短暫的靜默過後,她清亮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她說:“陳醫生,你可以把你的電話給我嗎?”


    他說:“可以。”


    次日,他參加過會診的病人住進了病房,在昭昭隔壁的那間。那孩子的狀況很複雜,他們一時間也無從確診。他被這個病例搞得心力交瘁。每當碰到無從確診的狀況,他都會莫名焦躁。天楊在午餐的時候淡淡地取笑他:“你強迫症又犯了吧?”他沒講話,甚至沒有像平時那樣回複一個微笑給他。歎了口氣,把麵前那個幾乎沒動過的餐盒蓋好,用力地讓筷子準確地戳破盒蓋。


    如果能確診出患者已無可救藥,那他就是見證者這個患者的沉淪;如果連確診都不能做到,那就是和患者一起沉淪。他不大能接受這樣的自己。他不管黃昏已經降臨,他也知道他的學生裏麵有人已經將近48小時沒有睡覺,他把他們召集起來,把資料派發下去,對他們說:“明天上班之前,誰能給我一個有用的想法,真的幫這個患者確診——不管你們是在等實習鑒定,還是在等著我的課的分數,我都給最好的。”


    “陳老師,如果我回去問我爸爸,算不算作弊?”這個問話的女孩的父親曾經是葉主任的同窗,勁敵,眼中釘,在他徹底放棄醫生這個職業之前,在整個華北的血液科裏,都是個仿佛鍍過金的名字。他搖搖頭,簡短地說:“不算。”“陳大夫……我今晚值夜班……”講話的是一個修讀在職碩士學位的住院醫生。他笑笑,看著他:“那不是正好麽?你隨時都可以查所有你需要的資料。”


    他是在辦公室過的夜。鬧鍾沒能吵醒他,他以為外麵不過曙光微露,其實查房馬上就要開始了。他微微轉了個身,高度不合適的沙發靠墊在考驗他的頸椎。他模糊地想:今天又什麽特別的嗎?似乎是星期五,是星期五嗎?他艱難地坐起來,四處尋找手機,卻沒有找到,算了,是不是星期五,等下可以問問天楊。


    一個護士破門而入:“陳大夫,昭昭突然昏迷了,心率是——”


    他喜歡類似的時刻,那種醍醐灌頂一般降臨的冷靜和清醒,仿佛有一隻手為他的大腦裏撒了一把冰塊,讓冰涼的警覺一直沿著他的脊柱蔓延下去。


    那女孩在重症監護室裏待了48小時。他知道,照這種情況,無法控製的內出血幾乎是必然的結局。鄭老師坐在icu的外麵,從早晨,直至黃昏。黃昏的時候他緩慢地站起來,沒有表情,他並沒有立刻轉身行走,他知識站在那兒,站在窗外的夕照的前麵。似乎是在等待鳥雀落在他肩膀上。他不知道鄭老師是什麽時候離去的,他隻知道,第二天的清晨,他又來了。一時衝動之下,他簡直想過去和這個人聊聊天,他想知道,這個人是對所有的學生都會如此,還是昭昭是特別的例子。


    他也想知道,當一個人可以如此傾其所有地對別人好,那是否表明,他已經不屬於珍惜自己了。


    又一個黃昏降臨,他終於有了一點空閑的時間,坐到了鄭老師的對麵。他說:“她這次挺過去了。再過一會兒,就可以送回普通病房。”


    那人說話的時候,盯牢了別人的眼睛:“您無論如何都得救她。”


    他靜靜地,有力地回望回去,他像告訴他不是每個人都吃那一套,他點頭道:“我會。”


    鄭老師的整個臉龐都散發著試圖給人啟蒙的訊息:“這孩子的爸爸已經要進監獄了,無論如何,請您治好她。”


    他知道自己麵露微笑,和上了他內心深處的冷笑聲,原來這個大家公認的好人並沒有什麽不同——鄭老師他自己一定意識不到的,他此刻要求的東西無非是“特權”,跟旁人沒有任何本質的區別。他隻是淡淡地說:“每個病人都是一樣的,我都會盡全力。”——說完這句,他饒有興趣地想,有的人聽完這句話,會覺得潛台詞是在要紅包,隻是不知道這老師會如何反應。


    鄭老師依然不為所動:“可是她至少需要活到她把爸爸的判決下來那天,他們得再見一麵。”坦白地講,他的強調並不讓人討厭,相反的,誠懇而且令人信服。可是——他在心裏問:你需要別人回答什麽呢?你隻是需要別人此刻虛情假意地適應你營造出來的煽情氛圍,然後像那些騙小女孩的日本電視劇一樣,用力地點頭說好麽?你究竟是在為你的學生盡力,還是隻需要走一個無比投入的過場,好讓你自己內心平靜?


    如果我按照你希望的方式配合過你,等她死了,這樣的死亡是不是更合你的胃口?


    這世界原本就是草菅人命的。比這個更糟糕的是,人們不願意承認真相。


    他站起身,慢慢地說:“我不過是個醫生,您不過是個老師,咱們誰也不是聖誕老人。”


    那天晚上,其實昭昭蘇醒的時候,他就站在病房的門口。他遠遠地看到了女孩漆黑的眼睛。他聽見她猶疑地問:“陳醫生呢?”——別人不會懂得,當女孩在兩個世界間掙紮撕扯的時候,他們之間共同分享過什麽。


    就在他想要走上去,跟這個了不起的小姑娘打個招呼的時候,他聽見了鄭老師含著笑的溫暖的聲音:“昭昭,生日快樂。”然後就是惡俗程度堪比春晚的戲碼,歡呼,驚詫,溫馨洋溢,一個特別的生日禮物——所有這些,換來女孩向這個世界投降的眼淚。


    他退回了陰影處。這場景隻會令他想起童年時候的奶奶,對他說:“過來吧,跟我一起禱告。”奶奶已經不在了,奶奶真的無處不在。


    在她的出院手續上簽字的時候,他慶幸自己沒有跟女孩照麵。事實上,這是他早就已預料到的結果。當護士說因為她的住院押金已經用完,必須通知她的親戚來續交的時候,他就知道那些親戚一定會派出其中一個來,為她辦理出院手續。他見過太多類似的事情。


    那天是9月1號,開學的日子。所以鄭老師沒有出現。


    他好不容易可以在傍晚六點的時候下班。他的確想不起來,上一次和滿城的人一樣在傍晚歸家是什麽時候。有可能是一個半月以前,有可能更久。站在醫院的樓下,他滿心愉快地深深地呼吸著下班的空氣。有個念頭毫無防備地闖進他的腦子裏:真遺憾,天楊今天有夜班。他問自己,如果下一次,遇到兩個人都能在傍晚時候下班,要不要順便邀請她一起吃個晚飯?八年了,他幾乎沒在醫院之外的地方跟她碰過麵。隨機他有又苦笑著對自己搖搖頭,誰知到要等多久,才能碰到兩人都在六點下班?


    一條短信進來了,內容跟那個孩子平日裏說話的語氣有種微妙的吻合:“陳醫生,我現在能見見你嗎?我住在……(下麵是她的地址)我等著你,謝謝。昭昭。”


    他盯著手機猶豫了很久。夜幕降臨時,他抵達短信上麵說的地址,不知為何,他把車停在了離那個小區有一段距離的地方。


    女號站在空得荒涼的客廳裏迎接他。她穿了一條非常像是女孩的裙子。白色的,很短,裙擺分了好幾層。她修長的腿直接地袒露著。隻可惜,她皮膚偏黑,所以這條裙子讓她看上去像隻鷺鷥。他盡量讓自己不要去看她的胸口——其實也沒什麽好看的,開得很低的領口暴露出那裏的一片平坦。可是正是因為這平坦,讓他莫名地辛酸。這個夏天她的頭發長長了些,蓬鬆地垂在耳朵邊,有幾縷覆住她的額頭,更是讓人隻會注意她的大眼睛。


    女孩笑了,唇紅齒白的笑:“你來了。”


    他安靜地說:“是,我來了。”


    女孩說:“我快死了,是吧?”


    他沒有回答。


    女孩翩然轉過了身,她不知道,正是她身上那種不知何時會爆發的輕盈令人覺得,她似乎永遠也不可能變成女人。她轉過臉,清亮地說:“跟我來嘛,有好東西給你看。我都快死了,不會騙你的。”


    那間公寓不大,走上幾步就到了臥室的門邊。


    女孩說:“進來呀。”


    他隻是搖頭。


    她徑自走了進去,走到窗邊。窗子上籠著一層薄薄的淡黃色的紗簾,她用力一拉,外邊那層紫灰色的窗簾也闔住了,像幕布一樣。然後她輕輕地打開了台燈。他佇立在門口,死守著門框的那道界限,似乎那是劃分觀眾席和舞台的標誌一般。似乎他隻要站在這裏,房間裏麵發生的一切就和他無關,他隻需要看著就好。


    她一個人演出。


    她俏皮地略微把臉一側,睫毛的陰影就挪了過來,輕快地拉開了從左邊腋窩以下,到腰部的拉鏈。然後蹙著眉頭,像是不耐煩地掙脫了一下。那條裙子就像被撕破的粉蝶的翅膀那樣離開了她的身體。他從沒有見過那樣纖細和美麗的腰。她赤著腳,踩著地上的裙子走了幾步,然後停下了。其實她也完全不知道,這個時候該幹什麽。她隻好急匆匆地笑笑:“你過來嘛,你都來了,難道還不知道要做什麽嗎?”


    他說:“別這樣。”一股強大的悲涼緊緊地扼住了他的喉嚨。為何總是如此?為何人們總是輕而易舉地被“恐懼”玩弄於股掌之中?為何在還沒見到神的時候,就已經急匆匆地下跪了?他想說孩子你會後悔。但是他不擅長講這種話。他隻會說:“別這樣。”


    她靠近他,伸出手臂,尷尬地猶豫了片刻,右手還是落在了他的臉頰上——除了利落地脫掉衣服,她什麽也不懂得。他不動聲色地躲閃一下,就把她的手晾在了半空中。她稚拙地盯著他,眼淚湧了出來:“陳醫生,我隻想你救救我。我現在必須出院了,可是我想治病。你救救我,隻有你才能救我……”她抬高了聲音,似乎是在使力讓語言掙脫淹沒它們的哭泣聲,“我什麽都可以給你,可是除了這個,我沒有別的了。”她倔強地抬起手背,在臉上抹了幾把。好像是她自己覺得此時此刻,除了那張哭泣的臉,全身上下沒有什麽地方是值得遮擋的。“我隻要你救救我,我求你,我必須要活到我爸爸的官司打完的那天,我得再見他一麵,陳醫生,我真的好想爸爸……”


    他瞬間就暴怒了,咬緊了牙克製住想給她一個耳光的衝動。他盯著她滿臉是淚的臉吼道:“誰叫你用你爸爸做借口的?怕死就是怕死,連衣服都敢脫,這個也不敢承認麽!你就是想活,你為了活下去可以連臉都不要。這關你爸爸屁事!你們老師就教你們自欺欺人嗎?”


    她被嚇到了。她噤若寒蟬地看著他,倒退了幾步,然後慢慢地蹲了下去。自己抱緊了自己的身體,像隻蘑菇那樣縮到了牆角。眼淚像露珠那樣,滴在膝蓋上,奇跡般地,像凝在了荷葉上,圓圓地晶瑩著,沒被破壞。她手背上多了一道刺目的紅印,原來他塗了唇膏,怪不得她剛剛的微笑如此炫目。


    他撿起她的裙子,遞給她,簡短地命令她:“穿回去。”


    她不服氣地斜睨了他一眼,哽咽著說:“那你把眼睛閉上,我穿衣服的時候你不準看。”


    他被她的邏輯逗笑了。他順勢在床沿坐下來:“行,不看,你穿好了通知我。”他像是順從一個遊戲規則那樣,閉上了眼睛。幾秒鍾後,他感覺到她在靠近他,她的身體莽撞地碰到了他的手臂。待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已經聽話地把那條裙子套了回去,安靜地挨著他躺了下來,蓬鬆的腦袋枕在他腿上。


    “讓我這麽待一會兒,”她說,濕熱是呼吸吹著他的肚子,“就一會兒。”


    他點頭,俯視著她年輕、鮮嫩的臉:“好。”


    她把眼睛閉上了。


    他突然想起了重要的事情,打開了身旁的背包,把幾盒藥,還有幾盒針劑放在地板上:“這些是我剛才從醫院開出來的,就是你這些天用的藥。你不用擔心,我有辦法搞定醫院那邊的帳,你自己會不會打針?算了,我跟天楊說一聲,就是護士長,她可以幫你打。”她安靜得像是睡著了,於是他隻好自顧自地說下去,“你眼下的情況算是暫時穩住了,按時用藥會有用的。相信我,就算今天你和我做了你剛才想做的事,我也隻能為你做這麽多了。”


    她呼吸得很平緩,完全不回應他。眼淚沿著她的太陽穴靜靜地流進了額前的發叢中。她額角的胎毛真是明顯。那一刻,他突然很想彎下身子親一下她的臉,就像是親吻熟睡中的陳至臻。


    然後他們都聽見了急促,沉重,到後來越發暴烈的敲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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