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以前的謝四姑娘還招人背後議論, 那麽如今的廣陽郡夫人, 是再也不會有人來說嘴的了。妻憑夫貴,這個世道就是如此,隻要男人在朝中排得上號,那麽不管夫人是何出身, 到了人前照樣顯赫且值得抬舉。


    韓夫人受寵若驚,對上門下帖的年輕夫人以禮相待,不單是瞧著沈潤的麵子,更是因為他們婚宴當場聖人親手書寫的那道聖旨。誥命夫人們和宮中常有來往,隻要一人從中宮口中聽到過對這位夫人的讚美,那麽幽州乃至上京的貴婦們便個個都心領神會了。正因此,清圓不單在步軍司都指揮使府上受到了禮遇,在其他公侯府邸上也是如此。加之她辦事練達,人也周到穩妥,這幽州達官貴人的圈子, 很快便歡迎了她的加入。


    後來稍稍處得熟絡些,便常聽見有人感慨:“謝節使家也不知怎麽的了, 想是南方呆慣了,到了幽州怎麽縮手縮腳的。橫是家裏主事的上不得台麵,男人外頭打仗,女人連門麵都懶得撐了。路越走越窄, 幸好夫人不屬他家了, 否則焦頭爛額的時候且有呢。”


    連外人都看得清楚, 清圓自是沒什麽可說的, 對謝家種種保持沉默,是她的修養。


    距上次回謝家,半個月過去了,後來並沒聽見謝家有什麽動作。她也讓陶嬤嬤打聽了,說謝紓的病似乎漸好,家裏的下人常看見他出來走動,反正命是保住了。


    能活著就好,像清和說的,總算她還有來處。隻是謝家的這份優柔寡斷實在讓她感到失望,那回和謝紓說了許多,似乎未起任何作用,她暫且也沒放在心上,待芳純的事辦妥之後,有的是時間來對付扈夫人。


    她開始掐著指頭算,再有三天沈潤就該回來了。雖然他不在時,仍舊每隔兩日派班直報平安,但這點消息遠不夠填充她的思念。


    筵宴籌備得差不多了,次日百無聊賴約芳純一道出去挑絲線,從布莊出來,忽然聽見抱弦咦了聲,“對麵那輛馬車,像是謝家的。”


    清圓抬眼望過去,這條街上全是商鋪,對麵恰開了一家文房店,想是謝家哪個主子出來采買文房四寶吧,她也不曾在意。


    原打算登車回去的,可一錯眼,看見雕花窗支起了一半,窗後露出綠綴的臉來。她忙讓了讓,讓到布莊巨大的招牌後,心裏納罕起來,清如一向不愛讀書寫字,難道現在轉了性子?再細琢磨,似乎也不對,斷沒有丫頭坐在車裏,小姐下去采買的道理。


    芳純不明就裏,看她們主仆探頭探腦,壓聲問:“你們瞧什麽呢?”


    清圓示意她噤聲,悄悄探看著,不一會兒見李觀靈從店裏出來,馬車上的門旋即推開了,清如探出了半個身子。


    清圓心頭一跳,不知究竟是怎麽回事。抱弦也惶惶的,“那是大姑爺?二姑娘怎麽和大姑爺在一處?了不得了……”


    芳純這回方聽明白,“謝家可真是一團亂麻啊,姐夫和小姨子攪合在一起了?”


    所幸並不像她們想象的那樣,李觀靈也不是李從心,他老實本分,讀書為上,雖生在伯爵府邸,卻不是胡亂攀搭的脾氣。對於清如的出現,他似乎很意外,臉上閃過一絲錯愕,隨意應付兩句,便帶著小廝落荒而逃了。


    抱弦怔怔問清圓,“這是怎麽回事?”


    清圓蹙眉道:“清如真是個慣會挖牆腳的好手,家裏姐姐妹妹挖了個遍。如今體麵沒了,越性兒破罐子破摔了。”


    可這件事卻不能看見隻當沒看見,李觀靈是個和善人,被清如纏上又不好說出口,長此以往,連清和在他麵前也跌份子,說家裏頭妹妹怎麽這種浪蕩模樣。自己雖和謝家不相往來了,但清和一向待她親厚,這件事上,無論如何要給清和提個醒兒。


    於是踅身對陶嬤嬤道:“才剛的事嬤嬤瞧見了,一五一十告訴大姑娘,別添減也別誇大,讓大姑娘自己拿主意。”


    當然了,她心裏也暗暗琢磨,興許這又是個由頭。壞疽爛透了,才好下刀子,把腐肉挖出來。清和其實很聰明,先前扈夫人做主要給她退親,自己沒法子讓人傳話,不過掰了個餅子她就明白了。如今給她一個機會,能不能把戲唱足,就看她自己的本事了。


    陶嬤嬤領了命,忙往謝府上去,因歸了四姑娘,不好正大光明求見大姑娘,隻好通過灶房的商婆子通傳,自己搓著手在後門外等著。


    不到一炷香工夫,大姑娘便現身了,見了她有些奇怪,“嬤嬤怎麽來了?是四妹妹打發你來的?”


    陶嬤嬤噯了聲,順勢把清和拉到一邊說:“大姑娘,出大事兒了!才剛我們姑娘和西府二太太出門挑絲線,在觀花街上遇見二姑娘了。她的車停在文房店外頭,起先倒也沒人在意,後來你猜怎麽著,大姑爺從店裏出來,二姑娘就從車裏頭出來搭訕,您瞧瞧……”


    清和聽了,臉色頓時發白,心裏突突急跳,結結巴巴道:“他……他們……好上了?”


    “不不不……”陶嬤嬤眼見要起誤會,急忙擺手,“大姑爺應付了兩句就走了,可二姑娘的車事先停在那裏有陣子,可見是有意等大姑爺的。我們姑娘恰好撞上,不放心大姑娘,特命我來告知大姑娘,請大姑娘留點神,那麽好的大姑爺,千萬別叫二姑娘禍害了名聲。”


    清和聽她說完方長出了一口氣,可轉瞬又火冒三丈,咬牙唾罵:“好不要臉的東西!橫豎她也不在乎體麵,索性鬧一鬧,大家痛快!”說罷便轉身往園子裏去了。


    老爺的身子已經大好,今兒中晌要在一處吃飯,看來那日清圓對扈夫人的指控,八成要有下文了。清和本不是多事的人,她想瞧瞧老爺究竟怎麽處置,能辦了扈夫人當然好,若還是心軟姑息,她也隻有歎一句這娘家不能再來往,日後得想想法子,怎麽把她母親擇出去了。可誰知這當口,竟出了這樣的事,她渾身火燒似的,非要把清如撕成八瓣,才能解她心頭之恨。


    至於有沒有憑據,清圓的話根本不需要驗證真偽,自己知道今早李觀靈要去買文房,清如先前也確實出門了,倘或她不是在外頭現世,清圓哪裏能編得出來!這幽州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時候多了,一不留神就落了別人的眼,清如不要臉,自己還要臉呢!自這門婚事定下,也是坎坎坷坷才到今兒,自己是萬分惜福的,要是被清如橫插一杠子,那自己又如何自處?


    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憤怒,快步進了薈芳園。目下家裏人都集齊了,正則媳婦等忙於置辦席麵,老爺沉默著坐在老太太下手,扈夫人也惴惴在一旁。清如想是才回來,正解了鬥篷交給綠綴,清和大步上前叫了聲“清如”,在她回身的一刹那,響亮地賞了她一記耳光。


    啪地一聲,震驚四座,所有人都懵了,門外忙碌的趕了進來,座上坐著的也站了起來。


    清如起先目瞪口呆,待回過神來便尖叫:“你瘋了麽,打我幹什麽!”


    清和高聲道:“打的就是你這娼婦!我不說你,天也瞧著你,你倒好意思在祖母和父親跟前點眼!你今兒做了什麽,打量我不知道,你是八百年沒見過漢子,先是李從心,後是李觀靈,我們姐妹許一個你眼熱一個,專吃窩邊草!”一頭說,一頭撲倒在母親懷裏,嚎啕大哭,“娘,咱們忙前忙後的值班,還置辦什麽,到最後替人作嫁衣裳罷了。先是四妹妹和小侯爺退了親,如今輪著我了,再有兩個月我就出閣了,這時候親妹妹來撬我的牆角,我活著做什麽,不如死了幹淨!”


    然後便是亂哄哄找綾子,要吊死在老太太和老爺麵前。


    清如雖心虛,但也練就了一張鐵口,和絕不吃虧的秉性。她撲過去要還手,被屋裏的婆子丫頭攔住了,於是越過重重胳膊反唇相譏,“你空口白牙誣陷人,是瞧準了我落難好欺負,什麽屎盆子都往我頭上扣!你有什麽證據,說我眼熱李觀靈,今兒不說出個子醜寅卯來,我不能依!”


    “你還要證據?隻怕找來了人證,臊也臊得死你!我隻問你,今兒是不是去了觀花街?蘭山在裏頭買文房,你憑什麽在外頭候著?姐夫小姨子的,本就要避嫌,你卻一個勁兒往上湊,可是嫌丟謝家的臉丟得不夠,還要上外頭宣揚去?”清和這回是怒極了,也顧不得什麽端莊不端莊了,厲聲道,“你早前是怎麽勾引小侯爺的,明知他和四妹妹訂了親,還纏著人家要給人做外室,這事連祖母都知道,隻瞞著我們大家,真是保全了你的臉麵。四妹妹好性兒不和你計較,我卻是小心眼兒的,叫人說起來娶了姐姐還饒個妹妹,橫豎你是沒羞沒臊的,我卻不願意跟著你一塊兒丟人!”


    滿屋子人,連著那些姨娘嫂嫂丫頭婆子們,個個訝然看著清如,吃驚過後便是眼波來往竊竊私語。


    清如被她說得啞口無言,心裏有些怕了,朝老太太和老爺覷了覷。


    這時候扈夫人拍案而起,“大姑娘,你可真是了不得,知道你許了個好人家,也不必天天兒的掛在嘴上,拿人當賊防。原是要做一家人的,路上遇見了打個招呼,總也不為過……”


    結果蓮姨娘冷笑著接了口,“不怕賊偷,隻怕賊惦記。咱們二姑娘如今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她可有什麽好忌諱的!太太也別忙替她開脫,我說句難聽的,家裏人知道二姑娘是被歹人算計了,外頭怎麽傳聞,太太怕是還沒聽見呢!都說二姑娘是找了相好的,被人撞破才借此開脫,誰提起謝家不是捂著嘴囫圇笑?依我的意思,既然二姑娘著急找男人,那兩個假和尚如今何在?越性兒讓她配了他們,也是個圓滿!”


    這話太戳人肺管子了,內宅裏的女人,都是上眼藥穿小鞋的好手,知道哪裏痛往哪裏撒鹽。


    梅姨娘撫掌,“一客不煩二主,這麽著齊全。”末了哈哈了兩聲。


    明氏掩嘴一笑,“二妹妹,你可聽嫂子一句勸吧,如今身不正影子斜,不是你的錯兒尚要算在你頭上,你怎麽還是學不會避諱,要往外頭跑?倘或日日吃齋念佛老實為人,這些閑話從何說起?虧得你,沒事兒人似的,我要是你,早就臊得找個地洞鑽進去了。”


    這偌大的上房,亂糟糟全是對罵的聲音,謝紓隻覺一寸寸灰了心,以前還不覺得,今天方發現這個家是真的沒規沒矩,無可救藥了。主母不像主母,妾室不像妾室,小姐不像小姐,媳婦不像媳婦,哪裏還有半點百年望族的樣子!這一切是誰之過?是扈氏之過,更是自己之過!


    他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蒼天啊,謝家要敗了!”


    就是他這個舉動,嚇得眾人立時安靜下來,個個惶惑地立在那裏,雨打的泥胎似的。


    他走下腳踏,一步步走向扈夫人,滿目悲愴地看著她,“我把一個好好的家交給你,你就是這樣替我經營的?你瞧瞧,清如在你手裏變成了什麽樣子!果真娘壞壞一窩,你殘害侍妾,買凶殺女,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最後害得親生女兒被賊人奸/淫,你有什麽臉活著?我原本念著夫妻之情,想把你送回橫塘頤養,現在看來是不必了。你善妒、性惡、無主母之德,謝家再也容不得你了,我這就寫休書,你交了手上賬務,回扈家去吧。”


    儼然是晴天霹靂,扈夫人呆怔在那裏,甚至以為自己聽錯了,“老爺,你說什麽?”


    謝紓說出那句話來,心裏反倒踏實了。關於對扈氏的處置,他和老太太商議了很久,總要念在她生兒育女的份上,至多發配一般送到橫塘,畢竟出妻於他自身來說也是極大的損害。可是今天他親眼目睹了這個家走向衰敗,這已經不是他能承受的了。天下誰人不利己啊,這一切的一切都要找個人來承擔,謝家的不堪和屈辱,也許通過扈氏被休,就能徹底洗清了。


    思及此,心念愈發堅定,揚聲喚來人,“取紙筆來!”


    扈夫人知道不妙了,嘴裏絮絮念著:“大哥兒還沒回來……大哥兒還沒回來……”


    彩練悄悄往後退,眼下唯一的救兵就是大爺了,她退出上房,撒腿跑出了月洞門。


    清如魂不附體,哭喊著:“父親,你不能這麽做,母親和你是二十多年的結發夫妻啊!”


    可是謝紓抬起血紅的眼,狠狠看了她一眼,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小賤人,我回頭再和你算賬!”嚇得清如噤了口。


    扈夫人看他一筆一劃書寫,總覺得這是一場噩夢,不是真的。雖說她前幾日就有預感,清圓此來必定沒什麽好事,她也靜靜等著,等老爺和她商議,哪怕是質問她,結果並沒有,風平浪靜直到今日。她以為老爺就算再生氣,也會念及舊情,豈知為了清和大鬧這一場,他竟要休妻,這讓她實在想不通。


    她還抱著希望,哀聲道:“老爺,我和你做了這些年夫妻,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怎麽忍心,把我打入那樣萬劫不複的境地裏去!”


    謝紓是鐵了心了,麵沉似水,連瞧都不瞧她一眼。


    扈夫人知道無望,轉而去求老太太,抱著老太太的腿道:“母親……母親,您是知道我的,我都是為著這個家啊!如今哥兒姐兒都大了,老爺竟要休了我,這不是把我往死裏逼嗎!”


    老太太眉眼低垂,像個悲天憫人的佛,歎息道:“文琢啊,你來我們謝家二十多年,掌家掌了二十多年,我是瞧你樣樣妥帖,才放心將一切交由你打點的。可你縱是功勞再深,也不能做出那樣的事來啊,四丫頭碧痕寺回來遇了強梁,可是你聯合了外人安排的?二丫頭在護國寺裏……那兩個假和尚也是你派來算計四丫頭的,你害人害己,怎麽還不悔悟?老爺休你,是保全了你,倘或四丫頭鬧上公堂,不單這些,你身上還有兩樁人命官司,按律你就是個死,你自己難道不知道?所以認了吧,什麽都別說了,你父母健在,家裏又有兄弟,不論好壞,總會給你個安身之處的。老爺的決定,必然經過深思熟慮,我如今上了年紀,也管不得你們那許多了,全憑你們自己吧!”


    老太太是精於世故的人,她知道什麽時候該掙一掙,什麽時候該放棄。扈夫人鬆了弦兒,頹然坐在地上,可是想起有那麽多雙眼睛看著呢,不能把最後的尊嚴也丟了,便搖搖晃晃,勉強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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