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橫塘那麽遠, 間關千裏,來不及做的事, 嫁了人就做不成了,她真的願意就這樣離開謝家,離開幽州麽?


    抱弦沒言聲, 轉身到簷下吩咐, 讓把屋子裏洗漱的用具都撤下去。陶嬤嬤又送了小灶上的甘豆湯來,說:“姑娘用些個,解暑氣的。這幾天總在奔波, 又遇上了強盜劫人的事,我怕姑娘身子受不住。明兒是第六天,姑娘別上寺裏去了,我帶兩個人替姑娘盯著。姑娘明兒好好歇一天, 後兒正日子再去不遲。姨娘知道姑娘的孝心, 也心疼姑娘的不易, 斷不會責怪姑娘的。”


    清圓有些遲疑, 其實要論身體, 這兩天確實勞累得厲害, 隻覺一根弦繃到了極點,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斷了。可是已經連著操持了這些天, 今兒一天在路上奔走已然沒去成,隻怕掌院和那些比丘尼慢待,那前幾天的功德就功虧一簣了。


    陶嬤嬤卻寬解她,隻要心誠, 寺裏人偷工減料損的是她們自己的陰騭,她們不敢偷這個懶。


    清圓遲遲道:“可你也跟著勞累了這些天,怎麽還好派你去呢。”


    陶嬤嬤笑起來,“我們本就是粗使的婆子,幹下差的時候哪個憐恤我們勞累?比這磨人的事情多了去了,姑娘還怕累著了咱們!我是想,昨兒夜裏的事多嚇人,姑娘要是再去,萬一有餘孽沒鏟除,半道上再劫一回怎麽辦?我們這些做下人的,命賤得很,強盜沒見著小姐,才懶得來殺我們一回。還是我們去了,後兒讓老太太多派些人手,姑娘再親去不遲。”


    清圓想了想,今晚上老太太的園子已經上了鎖,沒法子討要人手了,陶嬤嬤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便頷首道:“那就請嬤嬤辛苦,代我一日吧。”


    陶嬤嬤領命去了,春台帶人把屋裏鋪排的東西也一應收走了,清圓換了衣衫歪在榻上,忽然想起囑咐抱弦:“才剛太太隻答應從公中撥三十兩銀子,咱們添上二十兩,你明兒替我送過去吧。我心裏總有愧,要不是跟著我,人家也不能死。”


    抱弦坐在榻沿上給她打扇子,應雖應了,卻也開解她,“這罪孽不是姑娘造下的,姑娘大可不必放在心上。”頓了頓,複又問她,“其實姑娘先前答應三公子,是有旁的用意吧?”


    清圓唔了聲,露出一點意外的笑,“你倒機靈,被你瞧出來了?”


    抱弦搖著團扇道:“這樣要定未定的時候,二姑娘是最著急的。她越著急,越容易露馬腳,越著急,便越有害人之心。姑娘等的不就是這個麽?”


    清圓笑道:“果真在我身邊日子長了,我心裏想的什麽你都知道。隻是三公子……我明知和他成不了,還這麽答應他,於心不忍得很。”


    抱弦的視線落在案頭那架小小的博山爐上,青煙嫋嫋無所依附,一陣風來就散了。看了會兒又瞧清圓,“春台才剛問姑娘的話,我也想問姑娘一回來著。萬一三公子果真說服了侯夫人,姑娘打算怎麽辦?”


    清圓道:“一隻碗,磕破了就是磕破了,鋦起來雖還能用,但壞了品相,就不值錢了。我想過,人不是碗,也不拘那些,要是他真的辦到了,我就盡我所能討好侯夫人。至於人家怎麽瞧我,我做不得主,也不在乎。”


    “那沈指揮使呢?”抱弦突兀地問,“回頭惹惱了他,隻怕連三公子都禍害了。”


    清圓怔住了,說不出話來,不知怎麽忽然陷進了這樣一個怪圈裏,但凡和沈潤沾邊的,都讓她瞻前顧後不敢行事。果真是這人太邪性了,她和謝家所有人一樣畏懼他,但這畏懼裏又摻雜了些別的什麽,她漸漸變得提起他就心頭作跳,耳根子發燙。大約是因為他那些不明不白的話,和不明不白的行動,像毒、藥一樣對她起作用了吧!


    抱弦見她愣神,輕輕推了她一下,“姑娘可喜歡沈指揮使?”


    清圓幾乎要笑出來,“我做什麽要喜歡他?”可是說完心頭便打寒噤,疲乏地將手覆在眼睛上,悶聲說,“我是有些怕他,可這人雖古怪,品行倒不算太壞。他昨兒還請我吃了殿前司的夥食呢,一碗粥,一個大白饅頭。”


    抱弦啊地一聲,“我們在那間黑洞洞的屋子裏關著,別說饅頭粥了,連壺茶都沒有。”說完又嗤笑,“姑娘怎麽光念著吃,一碗粥一個大白饅頭,就把你收買了?”


    清圓說倒也沒有,“我就是覺得這人不壞,一個能雪中送炭、餓中送飯的人,能壞到哪裏去呢。”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沈潤對她有救命之恩,這份恩情卻又該怎麽報答才好……


    她和抱弦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聊到什麽時候睡著的,也不知道了。


    第二日聽春台在窗外叫姑娘,清圓迷迷糊糊噯了聲,窗戶紙上已經浮起了蟹殼青,又到給老太太請安的時候了。


    掙紮著坐起來,春台給她洗漱的時候她還閉著眼睛,及到換好衣裳,才勉強打起精神,踩著晨間的第一縷日光往上房去。老太太經過一夜休整,又顯得精神奕奕了,要說身底兒,她比年輕人都好。清圓曾聽蔣氏和裴氏抱怨過,“這老太太,一氣兒活到九十歲不成問題,到時候她還好好的呢,兒女們先讓她給熬死了。”可見壽則多辱,麵上對你再恭敬的,也保不定背後編派你。


    如今幽州請安不像在橫塘似的了,江南的院子精巧,屋舍也玲瓏。幽州樣樣大方,上房地方寬綽得很,可以容下一家老小,因此除了二老爺頭天晚上鶯歌燕舞起不來,餘下的人都來了。


    長幼依舊分批請安,先是三爺,後是太太妯娌們,等正字輩兒的爺們行完了禮後,正倫笑著說:“昨兒入夜淳之來找我了,和我說了一車話,聽說他向四妹妹提親了?”


    清圓訕訕不說話,邊上清如白眼紛飛。清容投靠在太太門下,又因上輩裏的仇怨恨清圓恨得牙癢,自然向著清如,便撇嘴冷笑道:“哥哥們是沒瞧見,昨兒四妹妹威風著呢。小侯爺是提親來著,可侯府裏不答應,不也白費心思麽。”


    正倫道:“那可未必,他今早已經快馬趕回橫塘去了。且再等上一陣子,說不定到時候能請侯夫人一道來幽州主事也未可知。”


    這話在清如聽來很不入耳,她像被針紮了似的,銳聲道:“二哥哥也是奇,既然和小侯爺是至交,他的話還要來和祖母求證什麽?回去就回去了,還要和四妹妹通稟一聲,二哥哥什麽時候和四妹妹這樣親厚了?”


    正倫被她沒頭沒腦呲打了一頓,心裏不大受用,因這妹妹霸道慣了,他的少奶奶沒少在背後說她的不好。加之她上回在指揮使府丟的醜也叫人輕賤,便咦了聲道:“二妹妹這是怎麽了?我不過是和祖母閑談家常罷了,礙著你什麽?就算我是特意知會四妹妹,不也是人之常情麽。我們一家子手足,親厚便親厚了,二妹妹瞧著不痛快是怎麽的?說話夾槍帶棒,太太還在跟前呢,別失了小姐的體統。”


    清如如今正是妒火燒心的時候,誰也說她不得。她怨恨正倫,為什麽偏多事通知李從心,如果沒有他通風報信,小侯爺哪裏會上殿前司找人,哪裏會親自送清圓回來。沒了這些巧合,親事便無從談起,所以一切都怪正倫。自己和他雖不是一個娘生的,到底兄妹一起長大,怎麽半道上撿個便宜妹妹倒當成了寶。可見姨娘養的就是姨娘養的,他們的出身一樣,想也比旁人更處得慣些。


    “我倒好笑,說二哥哥和四妹妹親厚就失了體統,二哥哥的心眼兒也忒多了些。我不過是想提醒二哥哥一句,這樁親事還沒定呢,少在內宅牽五絆六。你們關心人家的行蹤,我們可不關心。”清如說著,忽然拉長調子哦了聲,“我竟是忘了,二哥哥還指著四妹妹籠絡住人家,往後好給你謀個好差事吧!”


    清圓眼見他們鬧起來,忙在一旁安撫,哀聲說:“二哥哥……二哥哥,別為我的事和二姐姐起爭執,這麽著叫我怎麽好……”


    正倫本就是個暴脾氣,大手一揮,“這事和你不相幹。”


    正倫的少奶奶明氏也不是好相與的,原本還在勸解正倫,聽清如越說越不像話,便幽幽道:“二妹妹,話不是這麽說,你二哥哥一向和小侯爺要好,可不是因四妹妹才攀上交情的。咱們也習學,也等秋闈武舉,哪裏就要托人謀好差事了?二妹妹把話說清楚,沒的將來你二哥哥高中,你又在背後說嘴,說咱們靠裙帶關係,不是憑自己的真本事。再說了,小侯爺自己也隻在尚書省做了個八品都事,自己尚且要避嫌,倒給咱們大開方便之門?”


    真是鬧起來了,一時屋裏人都朝老太太瞧,盼著老太太做決斷。老太太往左一看,自己的親孫子,往右一看,自己的親孫女,越性兒什麽話都不說了,撐著臉,隻看他們能吵到什麽時候。


    清如一個人自然罵不過他們兩張嘴,氣咻咻看了清容一眼。清容也不傻,不會湊進去混鬧,隻對明氏笑道:“二哥哥和二姐姐兄妹兩個拌嘴,二嫂子不勸著點兒,倒跟著一塊兒鬧,像什麽話。”


    明氏哼笑了聲:“三妹妹乖覺,隻許你扇陰風點鬼火,不許我說句公道話?”


    大奶奶邱氏也是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在邊上調停著:“弟妹別多心,二妹妹是心直口快之人,自己兄弟姊妹,做什麽這樣較真呢。”


    明氏乜斜了邱氏一眼,“大嫂子可有什麽說的,回頭武舉,大爺高中是大爺的真才實學,咱們高中全靠拉關係走人情。”


    邱氏給回了個倒噎氣,“咦,你這人……”


    正則頭疼不已,“成了、成了……”


    扈夫人的嗓音被淹沒在了人聲裏,“如今倒好,愈發沒個規矩體統了,老太太跟前也不太平……”


    正倫早看清了裏頭門道,終於直戳要害,“打量誰不知道呢,二妹妹相中了淳之,隻可惜人家寧要四妹妹,也不要你。上回是誰丟醜丟到指揮使府上去了,但凡是爺們兒,哪個敢招惹你?大家子小姐舍得下臉,人家要娶的是當家夫人,不是凶獸畫皮。”


    這下清如怔住了,一種被當場揭穿的難堪擒獲了她,這事到如今雖個個心知肚明,卻從沒有人一針見血點明過。隻見她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青,最後所有的羞憤和委屈化作眼淚奪眶而出,一麵哭著,一麵跑出了上房。


    唉,怎麽哭了呢,對手都跑了,自然鬧不成了,正倫夫婦也緘了口。明氏朝門外看了眼,那眼波一飄隨即收回來,暗裏一哂,“吵不過就哭,誰還怕她兩滴眼淚不成!”早前那位嫡婆婆逼著姨娘拿媳婦的梯己,這事她和正鈞少奶奶都知道,她們嘴裏雖不說,怨恨大著呢。好容易今兒二姑娘自己開了頭,她借勢撒撒那口醃臢氣,倒也不虧。


    扈夫人麵沉似水,清如跑了她也不去追,隻冷眼看著梅姨娘,“你平日就是這麽教導兒女的?倫哥兒大了二丫頭整三歲,就算二丫頭說錯了話,做哥哥的教導幾句也就是了,這倒好,生死仇人似的入木三分,你們打量我死了,拿你們沒奈何了,是不是?”


    梅姨娘是無妄之災,原本孩子鬥嘴,她也看熱鬧,隻是這熱鬧最後要歸結到她身上,她雖知道結果必是如此,但真正點她名頭的時候,她還是覺得有些冤枉。


    “太太教訓得是,原是倫哥兒不好。”梅姨娘訕訕道,“等我回去了,一定仔細罰他……”


    扈夫人冷笑,“孩子不是,我隻和你說話,是你教導不好,錯都在你。今兒我就行一行家法,你給我上祠堂跪著,跪上一夜,沒有我的話不許起來。我這程子瞧著兒女都大了,你也是有了孫子的人,不好在媳婦跟前叫你沒臉,誰知我越縱容,你們越了不得。今兒當著老太太,我要重整一回家風,沒的上行下效,連底下孩子眼裏都沒了人了。”


    梅姨娘頓時紅了臉,這麽一把年紀了還去跪祠堂,也實實在在叫她顏麵大失。太太徇私,這件事誰都瞧得明白,可嫡庶天壤之別就在這上頭,當家主母一句話,管你是有了孫子還是重孫子,想打則打,想罵則罵。妾就是妾,到天上也是奴幾,除非有朝一日倫哥兒和鈞哥兒出息了,替她掙個誥命,否則這一輩子都要屈居太太之下,一輩子受太太壓迫。


    正倫自然不願意連累母親受罰,他急急看向老太太,“祖母……”


    老太太垂著眼簾,並不搭理他。


    太太畢竟是當家主母,也沒個為了妾室,拂太太麵子的道理。太太既然發了話,做妾的隻管照辦,母親受了罰,對兒子也是警示,往後言行仔細些,別隨意忤逆正室也就是了。


    最後的收場,梅姨娘還是領了家法,今早的請安就這樣不歡而散了。清圓從上房退出來,匆匆趕上了正倫夫婦,滿含愧疚地說:“二哥哥,二嫂子,這回是為了我,才連累了姨娘。”


    正倫泄氣道:“我說了這事不和四妹妹相幹,是我自己糊塗,害了姨娘。”


    明氏咬著槽牙道:“太太不公得很,兄妹兩個拌嘴,當娘的要連坐,既罰了姨娘,怎麽不罰她自己?她的管教就好來著,把個姑娘教得夜叉星模樣,倒挺腰子來說別人。隻管等著瞧吧,誰還沒有走窄的時候,等他們正房栽了跟頭,阿彌陀佛,咱們隻管拍手叫好,誰還不會站幹岸呢!”


    正倫和明氏也氣咻咻去了,清圓目送他們走遠,同抱弦相視一笑,又吩咐抱弦:“明兒是正日子,該預備的都預備停當,還是一早就走。”


    抱弦噯了聲,攙她往院門上去。才走了幾步,見月荃領了一個身穿褐色公服的黃門進來,內院有月鑒接引,月荃交了差事,由月鑒引人往上房去,她便站在門上朝內張望。


    抱弦叫了聲月荃姐姐,“這是宮裏來人了?”


    月荃說可不,“我悄悄打聽了,聽說宮裏選妃的時候到了,今年廣征九品上官員家的小姐,鬧得不好,咱們家真能出個娘娘也未可知呢。”


    清圓聽了,不由回首看了眼,“太太還在上房吧?”


    抱弦說是,“沒瞧見出來,想是和老太太議事呢。”


    清圓笑了笑,對抱弦說:“走吧。”一頭拿團扇擋住日光,慢悠悠往穿園的小徑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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