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的銀光院裏, 同樣是秋雨纏綿,韓瑤的額頭卻滲出細密的汗。


    因近日令容待產,同在京城住著, 韓瑤便往相府來得格外勤快。今晨她陪著尚夫人用過飯後,便跟婆母稟明,來府裏看望令容。


    到得這邊,令容已被送進了廂房。


    產婆和女郎中候命多日, 廂房裏接生用的床榻器具皆都準備齊全, 宋姑和薑姑帶著枇杷紅菱在裏頭打下手, 丫鬟們從側門抬熱水進去, 楊氏視令容如同親女兒, 宋氏更不必說,這陣子盤桓住在京城, 都是為了今日。


    因令容年才十六, 又是頭回生養,兩人放心不下, 都陪在裏麵。


    韓瑤不好進產房去,隻能在外頭幹著急。


    已有小半個時辰, 令容呼痛的聲音時斷時續, 就連素來鎮定的楊氏聲音都似焦慮。


    韓瑤雙手緊緊揪著衣袖, 站在紅漆廊柱跟前, 一顆心咚咚直跳。


    裏頭令容滿頭是汗,一手緊緊揪著柔軟的褥麵,另一手死死握住宋氏的手。


    痛, 活了兩輩子,從來都沒這麽痛過。


    宋氏寬慰鼓舞的聲音就在耳畔,楊氏也在旁守著,精神緊繃。除了產婆郎中,外頭還有待命的太醫。懷孕後老老實實按著太醫的囑咐行事,脈象也都很好,令容不怕出岔子,隻是覺得痛。


    哪怕這數月總按著太醫的囑咐多散步走動,韓蟄也管著她的嘴,免得胎兒太大不好生,真到了這時候,仍然痛得要命。


    汗珠打濕頭發,渾身都像是被水泡過,產婆說頭已出來了,叫她使勁。


    令容便咬牙使勁,兩輩子的力氣都使上去,幾乎將宋氏的骨頭捏斷。


    她想叫韓蟄,卻不知韓蟄在哪裏,隻能盯著楊氏,疼得想放聲大哭。


    可一旦哭,力氣就得泄了,隻能咬緊牙關,在聽到一聲嬰兒的啼哭時,整個人便似抽了筋般癱軟下去。宋氏和楊氏欣喜地圍過來,女郎中幫她打理身子,肌膚泛紅的嬰兒被抱到她跟前,她也隻聽見產婆滿是笑意的聲音——


    “恭喜夫人少夫人,弄璋之喜呀!”


    令容滿身疲憊,強撐著眼皮瞧了一眼,皺巴巴的,一點都不像人家繈褓裏的孩子好看。


    但她還是覺得高興,心裏仍舊想哭,卻沒那力氣,眼皮闔上,片刻便便睡了過去。


    楊氏命人輕手輕腳地伺候,跟宋氏一道在榻邊陪了會兒,聽女郎中說令容無礙,便放心地往側間去瞧那孩子。剛出母胎的嬰兒當然不好看,躺在繈褓裏頭,兩條腿像是軟綿綿的藕段,肉嘟嘟的,中間翹著小牛牛,是個孫子無疑了。


    她備下的粉嫩衣裳全都用不上,還是宋氏有先見之明,各備了一套。


    楊氏覺得被兒子騙了,果然在外頂天立地、鐵腕冷厲的男人,碰見女人的事,總難免走眼。就像當時韓蟄態度冷硬淡漠,不將那嬌滴滴的新媳婦放在眼裏,在內在外都語氣篤定地說要把令容當擺設一樣——到頭來,不還是彎下硬朗昂藏之軀,幫懷孕後不便蹲身的令容打理裙角。


    孫子當然也是很好的,楊氏趴在繈褓旁邊,眉開眼笑。


    這是韓家的血脈,長房嫡長的孫子,哪怕韓鏡再怎麽對令容心懷芥蒂,有了這孩子,令容的腰板便能硬氣起來。


    楊氏抬起那肉嘟嘟的腳丫親了親,從偏門出去,叫人去給韓蟄報信。


    ……


    韓蟄此時卻已身在山南。


    鄭毅去門下衙署找他,為的是山南蔡源濟的事。


    蔡家兄弟出身當地望族,手握山南軍權,節度使之職雖是蔡源中擔任,弟弟蔡源濟因得其父偏愛扶持,也握著半邊軍權,有取而代之的心思。


    先前甄家嫁女,便是給了蔡源中之子,如今甄家獲罪沒落,韓蟄跟蔡源中長子蔡穆在潭州會麵的事不為外人所知,在蔡源濟看來,便是兄長有眼無珠、行事輕率,取個甄家之女,險些給族中招來禍事,十分不滿。


    範自鴻進京後,一麵挑唆人對付甄家,另一麵攛掇蔡源濟奪權,掌控山南。


    韓家明麵雖不曾參與,卻也以暗查山南弊病為由,安排了錦衣司的人手。


    且上次韓蟄回京途中在山南遇到刺殺,錦衣司探查後,是河東帳下派的神箭手設伏,欲圖嫁禍給蔡源中的次子,或是重傷韓蟄,或是嫁禍蔡源中,一箭雙雕。那箭手不可能孤身行事,範通的手又難插到山南,其中未必沒有蔡源濟暗中安排,借刀殺人。


    韓蟄自然不願留著蔡源濟這釘子平生事端。


    這陣子範自鴻和蔡源濟鬧騰得厲害,韓蟄趁勢借蔡穆的手,暗裏幫蔡源中一把。


    今日疾馳趕來,便是為蔡家兄弟這場決戰。


    ——內鬥之事勢所難免,又最耗損實力。當初河陽裴烈父子被斬除,軍權交在楊裕手中,用了一年多才緩過來,山南軍力本就不及河陽,待除去蔡源濟,裏頭兵將易主,這大半年裏蔡源中隻能將全副精神放在內事上,騰不出手跟別處折騰,安安分分守著山南的安穩,對韓蟄而言,算是漁翁之利。


    ……


    京城裏,令容尚且不知外頭的凶險之事。


    生完孩子後一覺睡醒已是入暮,滿身疲憊疼痛還未散盡,猶如骨頭被拆散又重塞回去似的,仍舊覺得疼,渾身也沒力氣。


    屋裏暗沉沉的,點著安神的甜香,緩緩從紫金爐中騰起。


    令容睜開眼睛瞧著帳頂,片刻後緩過神,不敢動彈,隻能叫宋姑。


    宋姑正跟枇杷坐在桌邊,聽見動靜忙圍攏過來,打起簾子,“少夫人醒啦?”


    令容眨眨眼睛,口渴得厲害,讓枇杷倒了杯水,靠在宋姑懷裏,小口小口地喝下去。


    屋裏有股肉湯的香味兒,令容生孩子耗盡力氣,又睡到這會兒,早已是饑腸轆轆。懷孕後被韓蟄喂得口味刁鑽,烹炒煮炸的菜色都讓韓蟄做過,那位廚藝出神入化,色香味皆十分誘人,令容動動鼻子就能分辨出來。


    飄著的肉湯味道聞著就不是韓蟄的手筆,想必是韓蟄沒回來,讓紅菱做了備著的。


    令容覺得委屈,低聲道:“夫君呢?”


    “大人叫人遞信回來,說他有急事出京,會盡快趕回來陪少夫人。”宋姑瞧著她那委屈巴巴的樣子,被汗水打濕的頭發還沒來得及洗,能瞧出汗過的印記。想著生孩子時令容的痛呼掙紮,宋姑便滿是心疼,過去將肉湯端過來,“少夫人先喝點補身子,待會再幫你擦洗。”


    令容頷首,沉甸甸裝了許久的孩子驟然消失,鬆快得讓人不習慣。


    她探頭向外,沒瞧見旁人,聲音弱弱的,“孩子呢?”


    “還在繈褓裏睡著呢,夫人留了魚姑幫忙照看,她和咱們夫人怕打擾少夫人,在外頭喝茶,我先去通稟一聲嗎?”


    “不急。”


    令容這會兒氣虛體弱,楊氏和宋氏來了她也未必有精神說話,還是先墊肚子要緊。


    一碗濃濃的肉湯喝下去,肚子裏暖暖的,隻是仍覺得疼痛,呼吸都能牽著似的。


    兩輩子都沒受過那種痛,這陣子她是動都不敢動的,隻可恨韓蟄不在,可惡。


    肉湯而外還有香軟的糕點,令容吃了幾塊,身上力氣恢複了些,便叫枇杷掌燈,讓宋姑把孩子抱進來給她瞧瞧。


    繈褓是宋氏備的,觸手軟綿,繡著憨態可掬的小老虎。


    魚姑跟了楊氏一輩子,從前抱過繈褓裏的韓蟄和韓瑤,而今抱了韓蟄的兒子,二十餘年的歲月一晃而過,她臉上添了皺紋,身上也長得肥了些,唯有這份喜悅不曾改變,甚至更濃,滿臉笑意牙都壓不下去,小心翼翼地將繈褓放在令容枕邊。


    小家夥還在睡覺,身上穿著軟軟白白的小衣服,又嫩又小的手指頭蜷縮成拳,藏在袖子裏。眉毛不太顯眼,頭發卻長得極好,戴著小帽子,耳邊貼著小頭發,渾身上下哪兒都軟嫩似的。


    魚姑在旁低笑,“這孩子長得乖巧,也結實,都是少夫人的功勞。”


    令容牽了牽唇角,忍不住低頭親了一口,又有點好奇,“跟夫君像嗎?”


    “我瞧著像。”魚姑兩眼笑眯眯的,“少夫人睡著後,姑娘和夫人爭著將他抱了好久,也喜歡得很。天晚了姑娘先回府去,明日再來看少夫人。”


    “好呀。”令容笑意更濃,手指頭輕輕觸碰那雙攥著的小拳頭,讓宋姑去請楊氏和宋氏進來。因孩子出生前在肚子裏折騰,伸懶腰踢腳似的,還忍不住扒開繈褓,瞧了瞧兩隻肉綿綿的腳丫子,要不是彎腰會覺得疼痛,真想過去親一口。


    沒多久楊氏和宋氏進來,都是笑意盈盈的。


    孩子還嬌嫩得很,不好亂戴東西,楊氏打好後把玩了無數遍的長命鎖也還藏在袖中,看著繈褓裏的孩子,那憐愛幾乎能溢出眼角。


    宋氏自然也是喜愛的,女兒誕下的孩子,跟自己身上掉的肉沒分別,想著嬌滴滴的閨女受的苦楚,還更心疼。她坐在榻邊圓凳上,幫令容理著頭發,“還疼嗎?”


    “疼,動都不敢動。”令容老實承認。


    楊氏便握著她手拍了拍,“那就別動彈,先安心養著。那肉湯未必頂事,想吃點什麽?存靜不在,我帶著紅菱給你做。”


    “那多麻煩呀,母親陪了一天也累了,該歇歇的。”令容當然不敢讓楊氏幫她下廚,卻還是報了幾樣想吃的菜,許是身子虛弱,聲音都軟軟的,有點撒嬌的味道。


    女郎中和禦醫都還沒走,宋姑出去討教了下,得知令容吃了無妨,便讓紅菱帶人去做。


    屋裏楊氏陪著坐了會兒,因宋氏說明日要回金州,見令容精神還不錯,便先回豐和堂去,留母女倆說話。


    作者有話要說:  太子殿下率先報到!hiah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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