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中來得很快, 是韓蟄內宅慣常請來調養身體的,名叫徐念,出身岐黃世家, 醫術精湛。她解了披風,往炭盆邊熏走寒氣,才同令容行禮,問道:“少夫人是哪裏不舒服?”


    令容便將近日貪睡又無故幹嘔的事說了, 靠在軟枕上, 由女郎中把脈。


    跟韓蟄同房至今, 已有近一年的時間, 因聚少離多, 先前她從未想過此事。且上個月初九時她還來了月事,比尋常顏色淺, 日子也短些, 她隻當是騎馬趕路勞累之故,回京之初的幾夜愣是沒讓韓蟄多碰她。這個月一向準時的月事忽然遲了兩三日沒來, 她也沒往懷孕的事上想,還備好了月事帶, 盼著它能早來。


    若當真是有孕……


    令容心裏畢竟有點忐忑, 眼巴巴地等了片刻, 徐念臉上漸漸浮起笑意。


    “恭喜少夫人了——”徐念將令容衣袖撫平, 笑吟吟的,“是喜脈。”


    “喜脈?”


    “沒錯,是喜脈!”徐念篤定, “少夫人這身子,怕是已有四十多天了,脈象明顯得很。懷孕到這時候,會貪睡惡心是常有的,少夫人這孕吐來得晚,忍上半個月就能過去。”


    這消息來得實在突然。


    令容信得過徐念的醫術,等閑不至於誤判,欣喜湧上心頭之餘,擔憂亦隨之浮起。四十多天前懷孕,大概是她到洪州,被韓蟄翻花樣連著折騰的時候。彼時除了疲累,對旁的自然無知無覺,甚至往潭州走了一趟,騎馬疾馳回京,也沒覺得哪裏不對勁。


    此刻卻有些後怕,拉住徐念的手,忐忑問道:“月前我曾騎馬從潭州回來,顛簸了好幾天,那會兒若有了身子,礙事嗎?”


    “脈象來看是無妨的。少夫人身子康健,往後安心調理,飲食起居留意些就是。”


    令容鬆了口氣,這才緩緩綻開笑容,想起十月裏的月事,覺得奇怪,請教過徐念,得知有些人懷孕之初會來月事,跟她那症狀相似,才算放了心。又請教些養胎時需留意的事,謝了徐念重金,叫人好生送出府去。


    回到裏屋,坐在美人榻上低頭撫摸小腹,跟平常並無二致,裏頭卻多了個孩子。


    這陣子忙得厲害,實在是過於疏忽了,往後須格外留意。


    令容唇角的笑怎麽都壓不下去,想起昨晚睡前韓蟄克製的模樣,唇邊笑意愈來愈深,心裏卻又五味雜陳——從前存著和離的念頭,是因她孤家寡人來去並無牽掛,哪怕跟韓蟄在床榻上濃情蜜意,卻仿佛飄在雲端、浮在浪巔,總覺得少些牽掛,一旦剪斷那根繩子,風箏就該飄走似的。


    如今有了韓蟄的骨肉,再瞧這屋子,心境就稍有了些不同。


    令容呆坐了半天,想起豐和堂裏還有事,忙加了厚衣裳,正要出門,卻聽外頭人語喧嘩。旋即,楊氏便攜著韓瑤笑吟吟走了進來。


    令容詫然,起身相迎,未待她開口,楊氏已然道:“徐郎中說的是真的?”


    許是盼孫子的心太急切,楊氏一眼瞧透令容的詫然,笑道:“昨晚受了點寒,今早特地請她來瞧瞧,才知道她剛來過你這裏,還診出了喜脈。”


    難怪來得這麽及時。


    令容請楊氏做了,接過宋姑倒的茶捧給她,“她說是喜脈,想必是真的。”


    徐念的醫術楊氏信得過,瞧著令容,低笑道:“日子對嗎?”


    令容頷首,頭回被人問及房事,有點羞赧地笑,聲音又低又軟,“大概是對的,這個月的月事也還沒來——母親受寒要緊嗎?”


    “受點寒什麽打緊。回頭我再給你請個太醫,好生照料。”楊氏啜了口茶,笑眯眯瞧她。


    旁邊韓瑤也是待嫁的姑娘,該知道的事,楊氏也教得差不多了,瞧著令容,眉眼彎彎。


    令容在她腰間輕輕擰一把,“笑什麽!”


    “替你高興啊。”韓瑤的目光在令容小腹盤旋,見她隻管站著,拉她坐下。


    有孕的人不宜操勞,且如今寒冬臘月,若是出門受寒吹了風,用起藥也麻煩。楊氏先前安排令容做事,不過是想教她些處事持家的法子,如今令容有孕,自然便將俗務都免了,隻叫她安心養胎,若有什麽話,隻管打發宋姑,不必冒著寒風跑來跑去。


    令容應了,將楊氏的一堆囑咐都記在心。


    送走婆母小姑,便往側間裏去,寫家書給宋氏報喜。


    信遞出去,外頭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雪,令容百無聊賴,索性挑了兩本食譜,琢磨起往後的三頓飯。


    ……


    到傍晚時,天上濃雲扯絮似的堆著,冷風刮了半天,漸漸卷了雪砧子。


    韓蟄坐在錦衣司衙署裏,臉色陰沉得駭人。


    雖說已升任門下侍郎當了相爺,那邊的事情卻不算太多,韓蟄也隻在震懾部下、商議朝堂大事時才擺出相爺身份,更多的精力卻仍在錦衣司。


    動蕩朝局上,掌握天底下各處機密消息、刺探重臣行止動向,有極強戰力的錦衣司顯然比門下那些文官有用得多。


    樊衡辦差在外,此刻站在韓蟄跟前的是另一位副手鄭毅。


    烏沉寬敞的大案上擺著一副畫像,並一摞從別處搜來的手信。


    畫像上的人高鼻深目,方額廣頤,長得甚為粗獷,正是先前在山南地界潛伏在穀口行刺之人。因他身上並無半點特殊印記,錦衣司憑借畫像找了二十餘日才覓得線索,查清此人身份來曆——


    姓田,在家中排行老五,故取名叫田五,出身在河東代州,父親是獵戶,母親是異族人。因他天生神力,加之凶狠好鬥,年輕時曾應征入伍,箭法極為精準。後來因犯了軍法,被扔進獄中,熬了三年出去,便四處遊蕩混飯吃。兩年前他突然出現在山南地界,投入蔡源中麾下當了弓箭教習,據說頗得蔡源中次子蔡秘的賞識。


    而那位蔡秘,這陣子跟甄家往來得頗為勤快。


    奇怪的是,據錦衣司探查,這田五在軍中教習時雖有精準箭術,卻也不算太突出,做事更是粗豪,沒甚章法。


    那日穀口潛伏的人卻顯然是射箭中的佼佼者,不止箭術精準強勁,憑馬速判斷去勢的本事更是世所罕見。那功夫非一朝一夕能成,哪怕錦衣司最強的弓箭手也未必能做到,當真落在掌兵之人的手裏,不可能隻做個弓箭教習。


    若不是田五有意藏拙,便是其中另有蹊蹺。


    韓蟄擰眉沉思,半晌才道:“他的兄弟們呢?”


    “都在代州,兩人仍是獵戶,一人從軍下落不明。”


    “就三個?”


    “還有一位,是孿生兄弟,據說七八歲就死了。”


    韓蟄神情微頓,目光陡然鋒銳,“真死了?”


    “是代州暗樁報來的消息。”


    “派個得力的人去查實。”


    “是!”鄭毅應命,拱手告退。


    韓蟄將那畫像盯了半天,才連同書信收入屜中,揉了揉眉心起身。


    推門出去,外頭寒風凜冽,卷著雪砧子直往脖子裏鑽。錦衣司各處的燈火都還亮著,值守的衛士身上落了一層雪砧子,眉毛都白了,卻仍站得筆直,紋絲不動。


    這樣一群侍衛,論身手毅力,比禁軍中的許多花拳繡腿強悍數倍。


    韓蟄環視一圈,步入風雪。


    ……


    回到相府,天色已頗晚了。


    銀光院外掌了燈,雪砧子在昏黃光芒裏格外分明,正屋的門簾低垂,窗戶的厚簾倒還沒掛,隻糊了層窗紗,映出窗邊端坐的模糊人影。


    途中苦思的事暫被壓下,韓蟄走過庭院,宋姑掀起門簾,笑容比平時濃了許多。


    走近屋裏,枇杷和紅菱將食盒碗盞擺在桌上等著開飯,見了他,齊聲行禮,亦有笑意。


    韓蟄不明所以,徑直往側間去,便見書案旁炭盆燒得正旺,令容躺在一把寬椅裏,珠鞋兒翹在外頭,墊著一把小杌子。那圈椅是她慣常用的,入冬後墊了兩層厚褥子,搭半幅在椅背上,她躺得甚是愜意,左手握著書卷,右手從書案的蜜餞碟子裏取蜜餞吃,嚼得津津有味,看得入神著迷。


    燈燭照得明亮,她渾然未覺,瞧見有趣的,隨手提了旁邊的筆,做個記號。


    韓蟄駐足片刻,也沒出聲,走到書案旁一瞧,見她手裏是本食譜。


    他唇角動了動,隨口道:“又在琢磨什麽?”


    這聲音來得突然,令容驚而抬頭,見是韓蟄,有些不滿,“夫君又悄沒聲息的嚇人!”遂將書擱在案上,說得雲淡風輕,“挑些可口的菜色,過些日子做著慢慢吃。”


    “昨晚不是給紅菱列了一份菜譜?”


    “那些吃著沒胃口。”


    韓蟄露出個詫異的表情,“你居然會沒胃口?”


    “對啊。”令容慢慢往外走,無精打采的模樣,“今早對著紅菱做的早飯,非但沒胃口,還覺得胃裏不舒服,勉強吃了點粥。晌午的菜也沒滋味,唉,想想真可憐。”


    這著實是怪事,韓蟄拉住令容,瞧她神色,“是生病了?”


    “沒有,隻不過是——”令容拉長聲音,唇角翹起,笑意便藏不住地往眼睛裏湧。


    “不過什麽?”韓蟄皺眉,伸手探她額頭,有點擔憂。


    令容笑意愈來愈深,終是沒忍住,將雙臂搭在韓蟄肩上,軟聲道:“是有身孕了,所以沒胃口,吃不下東西。”


    韓蟄神情似是僵了一瞬,旋即,那雙冷清的眼中浮起訝異驚喜。


    “有身孕了?”


    “嗯,今早診的脈。”令容頷首,有點委屈的神態,“吃不下飯,餓著孩子怎麽辦?”


    韓蟄盯著她,驚喜從眼裏溢出,蔓延到眼角眉峰,連冷峻硬朗的輪廓都溫柔起來。慣常沉厲端肅的臉上露出笑意,他收臂抱住令容,聲音都帶著歡喜,“又想點菜了,是不是?”


    令容笑眯眯地頷首,“誰叫夫君做得好吃呢。”


    韓蟄也笑起來,聲音低沉,卻似無奈,“好。”


    作者有話要說:  節氣哥:你是孕婦,你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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