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益這回隨韓蟄南下, 領的是先鋒之職。


    因京城裏甄、韓兩家已然反目,甄嗣宗特意讓陳鼇同行,既是不願韓家獨吞功勞博得盛名, 也是想借永昌帝的親信牽製,盯著韓蟄一些。從前韓家掩藏的野心漸漸流露,雖有楊家鎮守京城,畢竟形勢愈發危險, 韓蟄怕韓鏡獨力難撐, 特地留了韓征在京城, 留意宮裏的動靜。


    是以這回率軍作戰, 雖有朝廷和曹震派出的將帥, 傅益幾乎成了韓蟄最倚重的臂膀。


    數日前那場交戰,不止韓蟄被流矢所傷, 傅益也受了些傷。


    這兩日暴雨未停, 建州城池據守得堅固,韓蟄選了高些的地勢駐兵休整, 商議對策。


    傅益畢竟跟慣於殺伐的韓蟄不同,前陣子數場苦戰後甚為勞累, 今日晌午換了傷藥, 見暴雨傾盆、天色昏暗, 外出又無需他當值巡查, 便在帳中小睡。


    誰知迷迷糊糊地,竟夢見了令容。


    夢裏仿佛還是宏恩寺深冬的後山,草木凋盡、枯樹嶙峋, 令容被歹人劫持,驚恐呼救。他手裏的劍卻不知是何時丟的,身旁也無人相助,孤身衝上去,被人打得難以靠近,眼睜睜看著令容被走遠,心裏遽然浮起個念頭——令容似被殺了!


    傅益從夢中驚醒,渾身冷汗涔涔。


    去年臘月唐敦的密謀,他雖未跟旁人提及,卻始終藏在心底,不敢放心。初時他隻當那是唐敦跟範自鴻狼狽為奸,是以聽從楊氏的安排,未敢擅動,後來入京到兵部為官,數回往相府探望令容,漸漸覺出不對來。


    ——令容在金州府邸時散漫天真,萬事隨心,在韓家卻似十分謹慎,心存顧忌。


    韓家上下,韓蟄和楊氏待令容的好他看在眼裏,韓墨待傅錦元也十分熱情,端方持重,不似作偽。那麽令容謹慎提防,會是為誰?


    傅益探過令容的口風,令容初時不肯說,後來才吐露實情。


    這些事傅益聽從了令容的勸言藏在心裏,看得出韓蟄保護令容的決心,他在京城時也格外留意,故未向旁人提及。如今離京遠行,卻總覺得懸心。


    平馮璋之亂時,韓鏡趁韓蟄得勝無虞時謀劃令容,焉知這回不會再起歹念?


    且南下途中經過潭州,宋建春身體抱恙,數度提及令容,顯然十分思念。


    從前兄妹倆每年還能跟著傅錦元和宋氏去潭州做客,令容出閣後,確實有許久沒見。


    若令容南下潭州,再跟著韓蟄回京,總歸讓人放心些。


    隻是京城與潭州也有近千裏之遙,令容若要出門,還需韓蟄安排。


    傅益對著暴雨猶豫了半天,終決定看看韓蟄的態度。


    ……


    此刻,對著韓蟄那張沉肅的臉,傅益眉心微微一跳,卻未退卻,隻道:“舅舅很想念令容,他生辰將至,去年避著四十沒張羅,今年我該跟她去道賀的。且這兩日總覺得不太放心。”他不好在韓蟄跟前直說對韓鏡的疑慮,留了個餘地,“若不方便就算了。”


    “生辰是何時?”


    “九月底。”


    韓蟄頷首,瞧著傅益的眼睛——數番曆練,傅益的本事確實長進了許多,不過畢竟年輕,不曾經曆過於險惡陰狠的事,加之性情略直率,城府不深。方才那句顯然是托詞,冒雨趕來,無緣無故地提這件事,必定另有緣由。


    他沉吟了片刻,道:“我斟酌下,晚上告訴你。”


    傅益應了,暫且退出。


    韓蟄仍回輿圖旁,皺眉苦思半天,總算理清頭緒,隻等長孫敬巡查帶回消息後再推敲。


    ……


    外頭雨勢稍弱了些,卻仍下個不停,打在軍帳頂上,劈啪作響。


    負責傳訊的軍士冒雨而來,將密報呈上,是錦衣司暗樁遞來的。


    上頭用的是約定的暗語,簡明卻精要——山南節度使蔡源中近日接待了兩撥訪客,一波是寧國公甄家,另一波是河東範家,兩撥人入府密談,俱似滿意而去。


    韓蟄看罷後隨手燒了,眉頭微皺。


    山南緊鄰京城西南,節度使蔡源中出身當地望族,加之把持軍權多年,在山南各州勢力極盛。


    但蔡家卻是個麻煩窩,蔡源中的弟弟任節度使帳下的副將,又格外得乃父偏愛扶持,兄弟倆雖官職有別,卻各持半邊軍權,平分秋色。


    蔡源中好女色,府裏數房小妾,膝下四個兒子,性情各自不同,卻都盯著蔡家在山南的無雙權勢,從尋常行事來看,所謀也各有不同。


    ——他的表兄楊峻在襄州主掌邢獄之事,對此知之頗多。


    這樣的人家內患太多,與之共謀,也有太多變數,兄弟侄子相爭,容易泄秘。


    是以韓蟄拿下河陽後,在河陰、山南一帶下過功夫,對於山南卻以盯梢探查為主,雖曾籠絡施恩,卻捏著分寸,免得泄露謀劃。


    但山南緊鄰京城,蔡家握著的兵權著實要緊。


    永昌帝坐鎮皇宮,手裏握著禁軍,京畿防衛卻是楊家執掌,因楊家數代男兒忠君戰死,袍澤極多,至今仍有許多當年楊老將軍的部下願為楊家出力,永昌帝兩回試著要卸了楊家兵權卻未能如願。


    甄家自韓蟄挑破甄皇後密謀後,必定已察覺韓家並非真的忠於太子,為太子計,必會設法謀些軍權為太子保駕,緊鄰京城的山南自然是最穩妥的選擇——哪怕韓家有京畿軍權,裏外卻被京城禁軍和西南的駐軍夾峙,不至於讓太子孤身受困。


    於範家,蔡源中顯然也是極好的盟友。


    甄皇後獲罪禁足,外頭雖不張揚,範貴妃必是能套出實情的。兩個嬌滴滴的美貌女兒都在京城,以永昌帝對女色的癡迷,未必不能再有子嗣,屆時範家有北邊河東之兵,又與西南的蔡家結盟,哪怕以軍權相逼,何愁永昌帝不會就範?


    兩邊各有打算,蔡家門庭若市,便也不足為怪了。


    韓蟄當然不會坐視不理。


    從前擱著蔡家不碰是怕蔡府內訌泄密,帶累韓家大事,如今箭在弦上,待這趟戰勝回京,忠君恭謹的偽裝撕去,終須拉攏蔡家做助力。


    這般要緊的時刻,自然不能放任蔡家輕易與甄家或範家結盟。


    如今的蔡府門外除了錦衣司,必有旁人盯梢,當如何穩妥隱秘行事?


    韓蟄屈指扣在桌上,目光掃過輿圖,落在離山南不遠的潭州。


    宋建春是很有用的助力,也會是很好的橋。


    若令容南下潭州,於他會有極大的助益。


    朝堂權謀、利益爭逐的事,韓蟄不想將令容牽扯進來,平白將她卷入漩渦。但傅益的擔心忌憚,他也能猜得出來。


    韓蟄盤膝坐在案前,天色慢慢昏暗下去,他的眼底也愈來愈沉。


    玄色衣袖下,修長的手指緩緩按在桌麵,他最終起身出了軍帳,命軍士叫來傅益。


    ……


    九月初六,令容收到韓蟄的回信。


    信中轉致傅益的意思,說宋建春近來身體抱恙,且生辰將至,讓令容南下潭州,待戰事結束,與他一道探望宋建春。因樊衡有事南下,途中將由錦衣司護送,讓令容不必擔心。


    為宋建春的生辰便讓她南下潭州,韓蟄這安排著實有些奇怪。


    畢竟錦衣司雖屬韓蟄麾下,卻是為朝堂辦事,特意護送她南下,著實有些勞師動眾。


    令容坐在側間的書窗旁,將韓蟄的信翻來覆去瞧了兩遍。


    許久沒見,想著那道勁拔魁偉的身影,令容多少有些按捺不住。


    四月裏別離之後,轉眼已是重陽將近,銀光院的海棠花開了又謝,海棠果都快成熟了,她除了那晚匆匆一晤,竟沒能見韓蟄的麵。


    夫妻成婚後聚少離多,先前她提心吊膽如履薄冰,哪怕韓蟄數月未回也不覺得怎樣。


    這回卻格外惦記,夜半夢回會對著空蕩的枕頭出神,回想他起那個含淚帶怒的親吻,韓蟄那雙深沉而帶情.欲的眼便在腦海閃現,甚至當時他屈意順著她,走出銀光院的背影都格外清晰。


    斟酌定了,令容便收好信封,往豐和堂中跟楊氏稟明。


    楊氏當然也看得出來蹊蹺。


    信裏雖是轉致傅益之意,既然是韓蟄親筆寫就,必然也是他的意思。婆媳兩個商議過,都覺得應聽從韓蟄的安排,當日傍晚樊衡便在府外求見楊氏,說是奉命來問令容動身的日子。


    楊氏同他商議後,定在初八動身。


    因前年令容被長孫敬捉去潭州後,阮氏送了些禮給內眷,如今宋建春又牽係著江陰節度使曹震,楊氏便命魚姑籌備些貴重又好攜帶的禮物,借令容的名義,贈予宋建春夫婦和宋重光夫婦。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世道,節氣哥也是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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