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光院裏, 令容倒不知外頭的風起雲湧。


    昨晚韓蟄走後,她等到夜深也沒見他回來,便聽著雨聲賭氣睡了。今晨起來, 枕邊空空蕩蕩的,顯然是韓蟄一夜沒回,別說軟話,連人影都沒露。心裏有些生氣, 梳洗罷, 也不等韓蟄, 自擺了早飯慢用, 聽說沈姑在外求見, 忙請進來。


    沈姑是楊氏身邊的人,行事端方持重, 令容存著幾分敬意。


    入屋後賜座, 沈姑也沒敢坐下,隻行禮道:“奴婢過來, 是特地跟少夫人說一聲,大人昨晚有事去了錦衣司, 回來時已快四更天了, 怕攪擾少夫人歇息, 便在書房歇下。今日一早又往錦衣司去了, 臨走前叫奴婢待少夫人起身後稟明,請少夫人別擔心。”


    說罷,端端正正地行個禮, 仍回書房去了。


    令容拿著瓷勺戳了戳碗裏的粥,輕哼了聲。


    韓蟄上朝會、去錦衣司都是慣常的事,京城裏不像在外頭凶險,她擔心什麽。


    這話傳得,跟去年那封“萬事安好,勿念”的信一樣,自作多情,欲蓋彌彰。


    不過韓蟄昨晚雖沒來道歉,今晨能記著讓沈姑來跟她說一聲,婉轉解釋緣由,還算有點良心。


    國事朝局跟前,私底下的小賬是能留著慢慢清算的,令容倒不至於為這點事拈酸吃醋使性子,用過早飯,仍舊往豐和堂去問安。


    到得那邊,楊氏起得早,正跟韓墨在院裏修理花圃,韓瑤在旁邊跑腿。


    昨晚的陰雲散盡,甬道兩側雨水未幹,泥土濕軟,花圃裏枝葉濕潤清新,被盛夏晨初的陽光照著,晶瑩剔透。韓墨自打從相位退下,原先的沉肅漸漸收斂,如今倒有些君子端方的味道了,雖人過中年,身形保持得不錯,錦衣磊落,氣度儒雅。


    楊氏穿著家常的秋香色團花衫子,盤起的發髻裏未飾金玉,隻簪了朵帶露的芍藥,於明練之外,倒添了些溫柔意味。


    令容過去給公婆問安罷,也沒打攪夫妻倆,隻在旁同韓瑤一道跑腿幫忙。


    日上三竿時,被雨砸亂的花圃被理得整潔漂亮,韓瑤跟令容還取了瓷瓶,將剪下來的花枝橫斜插著,撒些水珠在上頭,供在屋裏案上。


    韓墨雖賦閑在家,不多插手朝堂的事,卻將外宅的一應往來盡數攬過,不算清閑。


    陪著楊氏整理罷花圃,他便換了身衣裳往外頭去。


    楊氏今日無事,因提起昨日外出赴宴時有道煨野鴨羹味道極好,雖叫人去尋了隻新鮮野鴨來,叫人去骨切丁,配上鬆菌、筍尖、火腿丁,又熬了上好的雞湯煨著。紅菱如今廚藝精進,將這道菜做出來,果然香氣四溢。


    令容吃得心滿意足,回到銀光院,宋姑卻遞來一封家書。


    是宋氏寫的,說老太爺前陣子外出時淋雨染了風寒,因膝下兩位孫女出閣,傅益在京城當差甚少能回府,旁邊隻有傅盛陪著,甚感寂寞。


    令容知道宋氏的意思,想了想,仍回豐和堂去,說了老太爺的病,想回去瞧瞧老人家。


    楊氏對傅家倒沒偏見——雖說府邸沒落、榮光不再,傅錦元兄弟在朝堂上也無甚建樹,但比起甄家那種仗著家族權勢在京城沽名釣譽、在外頭欺壓百姓的府邸,傅家雖有個頑劣的傅盛,這兩年管得嚴,也沒鬧出事情。且傅益年少有為,進退有度,令容生得美貌、性情討人喜歡,愛屋及烏,對傅老太爺也存幾分敬意。


    遂應了令容所請,叫人備下車馬,讓飛鸞飛鳳跟著,回金州探親。


    ……


    金州離京城不遠,令容哪怕住上兩晚,這一趟來回也隻兩三日而已。也沒收拾行囊,隻帶了兩件換洗的衣裳,讓宋姑跟著,輕裝簡從。


    臨出門時想起韓蟄來,心裏畢竟氣不過,又停下腳步,往廂房裏去。


    廂房大半空置,除了養著紅耳朵,專門辟出一間,裏頭擺著令容釀的酒、做的蜜餞幹果等物。花梨木大架上擺滿各色壇子,她挑了一壇,掀開蓋子,裏頭存著的梨幹已剩得不多,遂取了一片出來,咬掉半口,將剩下的擱在盤子裏擺在正屋桌上。


    枇杷看得目瞪口呆,“少夫人這是?”


    “擱著別動,若是夫君問起,就說這是最後半片梨幹了。”


    韓蟄那樣忙碌的人,會留意這半片梨幹?


    枇杷心內懷疑,卻仍應了,送令容至垂花門外坐上馬車才回。


    晚間韓蟄回府,踏著清冷夜風走到銀光院,裏頭安安靜靜的。


    隔著院牆,他遲疑了下,想著令容昨晚含淚賭氣的模樣,腳步便不由得往裏挪。


    院門半掩,廊下燈籠明亮,兩側廂房裏也都亮著。


    枇杷帶著兩個丫鬟,拎著燈籠往院中黑暗角落裏照,廂房裏也傳來紅菱的聲音,“吃飯時還在籠子裏的,一轉眼就不見了,可別壓在哪裏……”這動靜,一聽就是那隻調皮的紅耳朵又躲起來不見蹤影了。


    那兔子長得乖巧,性子卻皮實,上回藏在廂房櫃子底下,令容帶人找了半夜。


    韓蟄下意識看向正屋,正巧薑姑掀簾出來,瞧見他,似覺得意外,躬身道:“大人。”


    韓蟄頷首,任由她們折騰,入屋沒見令容,才皺眉道:“少夫人呢?”


    “傅老太爺身體抱恙,夫人已安排了車馬送少夫人回去瞧瞧,過兩天再回。”薑姑還以為韓蟄早已得知消息,今晚會宿在書房,正屋裏掌的燈不多,忙叫枇杷先帶人來掌燈。


    韓蟄“哦”了聲,似覺失望,眸色微沉,走了兩步,瞧見桌上半片梨幹,隨手撥了撥。


    “哪來的?”他問。


    枇杷正好經過,忙恭敬回道:“是大人走後,少夫人選上等雪梨做的,費了好些功夫。”


    這倒叫人意外,韓蟄未料令容會將他臨行前那句頑話當真,臉色稍霽,“取些來。”


    “隻剩這半片了。”枇杷硬著頭皮,按令容的吩咐回答。


    韓蟄眼底尚未浮起的笑意霎時凝固,“哦”了一聲,“都被她吃完了?”


    枇杷又不傻,怕韓蟄生氣,趕緊幫著開脫,“少夫人原本留了許多,因大人回來得晚,每日忍不住嚐幾片,不慎就……”


    不慎就把留給他的梨幹吃完,還留下這咬剩的半片慪他。


    韓蟄又好氣又好笑,隨手將那半片梨幹塞進嘴裏,自入內換衣盥洗。


    梨幹甘甜,有別樣香氣,顯然是令容做得用心,往裏頭加了些香料。細微處見心思,她肯費這功夫,足見對他用心,昨晚倒是他意氣用事,難怪她哭成那樣。


    韓蟄心裏擰成疙瘩,臉上沉肅如舊,自入浴房沐浴過,撲滅燈燭。


    ……


    枕邊少了個人,床榻顯得格外空蕩,那錦被上似乎還殘留著她熏的淡淡香氣。忽聽床榻底下有些微響動,韓蟄翻身瞧去,悉悉索索的,那隻驚動滿院的紅耳朵竟從底下爬出來。月光從紗窗漏進來,在地上鋪層霜白,它兩隻毛茸茸的耳朵豎著,紅琉璃似的眼睛望著他。


    對望一瞬,韓蟄還以為它會挪過來,伸手去碰,紅耳朵卻受驚似的轉身就跑。


    韓蟄手指微揚,一粒珠子飛出,砸在紅耳朵麵前,觸地後脆響彈起。


    紅耳朵受驚,當即往左邊跑。


    又一粒珠子飛出,攔住去路,紅耳朵再往左邊。如是三回,紅耳朵慌不擇路,徑直往方才藏身的床底下跑,正好撞在韓蟄手裏,輕易撈起來,嚇得瑟瑟發抖,小短腿掙紮不止。


    韓蟄皺眉。


    這兔子貪吃,見了誰都往跟前竄,在令容懷裏服服帖帖,他就那麽可怕?


    拎過去放在桌上,兔子拔腿就跑,被輕易捉回來。再鬆開,跑了又捉回來。好多遍後,兔子才算稍去戒心,就著他的手,將令容素日喂他的菜葉咬了幾口,細長的耳朵擺了擺,紅珠子似的眼睛滴溜溜瞧他,吃得還挺委屈。


    韓蟄唇角動了動,起身披件衣裳,拎著紅耳朵出門,遞給薑姑。


    比起枇杷和紅菱,薑姑是服侍了他二十餘年的人,行事穩重也有眼色,算是個心腹。


    韓蟄麵色是慣常的沉冷,“少夫人昨晚睡得好嗎?”


    “不太好。奴婢半夜起來查燈燭,少夫人那兒燈還沒熄,今早起來,眼圈還紅紅的。”


    清早眼圈紅紅的,是睡著時哭的?


    看來這回她真是生氣得很,受了大委屈。他明日籌備了南下的事,後晌應須動身,戰事當前不容他繞道去金州,不把她那點氣惱撫平,按令容那外軟內剛的性子,心裏的芥蒂醞釀發酵,沒準真得再提和離的事。


    韓蟄心裏揪著,深濃的眸色幾番變幻,沉聲道:“給書房掌燈。”


    薑姑應命,往側間裏掌了燈盞,照得滿室如晝,而後恭敬退出。


    韓蟄自鋪紙研磨,從筆架上挑了支趁手的狼毫,揮筆便寫。


    寫信總比說話容易,令容介意章斐的事,他澄清就是。橫豎當年對永昌帝拔劍是為了章素的兄弟情分,跟章斐沒半點關係,好解釋得很。輪到高修遠那件,筆勢便頓住了,他緩緩寫了幾個字,又覺無從下筆,紙上染了團墨跡,頗為礙眼,隨手揉成一團,扔在旁邊。


    寫了三遍才算滿意,韓蟄將紙團在燭上燒了,將家書封起來。


    家書自然不夠,他這回外出,半點東西沒給她帶,反慪了她一肚子氣,哭得委屈。心裏覺得理虧,珍珠首飾之類她未必稀罕,也不好攜帶,想了想,另寫張紙條塞進信封裏,這才放心去睡。


    作者有話要說:  令容掀桌:墳蛋!有事衝我來,你欺負我家兔子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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