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裏寬敞闊朗, 甄皇後這聲怒斥音調頗高,手裏茶杯一抖,熱茶濺出也渾然不覺。


    韓蟄端然拱手, “娘娘息怒,臣隻是奉命查問。”


    這道理甄皇後當然知道!她惱恨的是韓蟄的態度。


    從前為扳倒田保和範逯,韓家露了口風,她便順水推舟, 雖被範貴妃風頭壓得處境艱難, 卻也在永昌帝跟前費了不少力氣。如今對付範貴妃, 本該是同仇敵愾的事, 隻要韓家不鬧騰, 糊弄過去,永昌帝必定不敢拿三位相爺怎樣。


    誰知楊氏前腳反目, 韓蟄後腳就使出渾身解數, 挖出這般口供?


    那銀霜是她特地關照過的,哪怕扔進宮裏的刑獄司熬上半個月, 也絕不會吐錯半個字,若非韓蟄親自動刑嚴審, 怎可能說出這些?


    被熱茶淋過的手不自覺地發抖, 甄皇後當即起身, “皇上明鑒, 臣妾絕沒做過這樣的事!韓大人身在中樞,事關皇嗣這樣的大事,怎能輕信宮女信口所言!”


    她特意將皇嗣二字咬重, 臉龐溫婉,目光卻陡然鋒銳。


    韓蟄仍舊沉肅端然,“臣也知事關重大,不敢輕信,問出口供後邊趕入宮裏稟報。皇後覺得她這是誣陷之詞,不如押過來質問。”


    甄皇後哪敢當著永昌帝的麵質問?


    那銀霜是她的心腹,在宮中數年,除了範貴妃的事,也知道些旁的內情。


    平常倒罷,宮裏有她皇後的身份鎮著,宮外有甄韓相爺聯手,銀霜又可靠嘴牢,不會泄露。如今韓家陡然反目,銀霜被關在錦衣司裏,她無法插手,以韓蟄的狠厲手段,能問出謀害範貴妃的事,未必挖不出旁的口供來。


    甄皇後想不明白韓家為何反目,去幫早已失勢的範貴妃,卻知道今日之情勢,韓蟄既然已擺明姿態,必會是慣常的堅決冷硬態度。


    而永昌帝脾氣浮躁,又在痛失愛子的關頭,一旦被激怒,做事未必會斟酌後果。


    沒有回旋善後的餘地了,昔日盟友當堂反目,令人措手不及。


    甄皇後先前的鎮定從容蕩然無存,臉上失了血色,見永昌帝滿麵怒容,心裏突突亂跳,迅速權衡後,跪在地上。


    “皇後不用當場對質了?”永昌帝咬牙,目光含恨。


    甄皇後沉默跪著,未辯白半個字。


    殿中死一般安靜,片刻後,甄皇後才握緊掌心膩膩的汗水,低聲道:“請皇上恕罪。”


    她承認得太快,永昌帝臉上青紅交夾,目呲欲裂。


    韓蟄瞥了一眼,目光冷嘲。


    目的既已達成,再留在此處,勢必卷入帝後算賬的是非裏。


    韓蟄瞧了永昌帝一眼,“案情已查明,有罪的自當處置,旁人是否放回?”


    永昌帝怒氣攻心,看都沒看他,隻含糊“嗯”了一聲。


    “臣先告退。”韓蟄拱手退出。


    走出殿外,殿門前的宮人內監各個凝神屏氣,顯然是聽見了甄皇後那厲聲斥責。他腳步半點不停,暗紅色的官服掃過烏沉金磚,緩步從丹陛旁走下。


    初夏陽光照在身上,冷峻的臉龐硬朗沉肅,背影挺拔,姿態威儀。


    ……


    麟德殿內,永昌帝怒氣盈胸,瞧見那假仁假義的食盒,一把打翻在地。


    糕點混同濃湯摔落在地,騰騰熱氣卷著香味灑在甄皇後跟前。


    永昌帝起身走近,手臂都在顫抖,抬起甄皇後低垂的頭,用力一掀,便將她撞在背後的椅上。怒氣洶湧翻騰,殘留的理智令他克製住抬腳的衝動,隻怒聲道:“當著朕的麵謀害貴妃,傷及皇嗣,真是你主使?”


    “臣妾沒想傷害皇嗣。”甄皇後麵色泛白。


    “朕的孩子死了!還說沒傷害皇嗣!”


    “是皇上選的,保住貴妃,不要孩子。”甄皇後抬目注視,眼中已然滾下淚來,“昨日太醫請過皇上的旨意,是皇上不要那孩子。若是孩子保住,臣妾說過,會好好撫養。”


    “胡攪蠻纏!不是你當眾使那齷齪手段,貴妃怎會摔傷早產,哪至於母子隻能留一個!”永昌帝一拳砸在她身後椅上,“皇後,朕自問待你不薄啊。”


    甄皇後沉默不語,方才鋒銳的眼神早已軟下來,溫婉的臉上,淚珠滾落如雨。


    成婚數年,永昌帝這還是頭回見她哭,淚水漣漣,仿佛藏著極大的委屈。


    “皇上是待我不薄。”她瞧著永昌帝,對著他滿麵憤怒,不閃不避,“可皇上待貴妃更好,不是嗎?從前皇上疼愛她,貴妃驕縱跋扈,當著闔宮上下和內外命婦的麵對我不敬,我都忍了。那是皇上中意的女人,我該容讓。我也沒跟她爭,沒跟她搶,沒克扣過她宮裏的半點東西。”


    “那你還害她性命!”


    “是皇上逼的!貴妃懷孕時,皇上許諾過,若她誕下兒子,會封為太子對不對?”


    “那是……”


    “貴妃在我跟前炫耀過。”甄皇後打斷他,“那時候太子才滿月,皇上每天過來探望,貴妃在皇上跟前也滿口誇讚太子。可背後呢?這些年貴妃得寵,囂張跋扈,眾人都看在眼裏,她當著我麵說的,一旦她誕下孩子,這宮裏就不會再有我母子立足之地。”


    她說得跟真的似的,眼淚洶湧而出,“皇嗣貴重,臣妾不想傷害。可她呢?臣妾與皇上結發多年,難道任由她踩在腳下,罔顧尊卑身份,來日傷及太子嗎?”


    永昌帝怔住。


    這些事他當然不知情。


    範貴妃囂張跋扈,不敬皇後是真的,至於是否說過那些話,他無從判斷。


    但貴妃盯著東宮的位子,他是知道的,床榻上哄著他許諾不說,還讓範自鴻在禁軍肆意妄為,亂結同黨。


    他盯著甄皇後,聲音仍微微顫抖,“所以你就算計她,要取性命?”


    甄皇後沉默不語,瞧著永昌帝怒氣未消,片刻後才道:“臣妾是為了太子。皇上要懲治臣妾就盡管責罰吧,隻求別遷怒太子。”說罷,恭恭敬敬地叩首,以額觸地。


    永昌帝煩躁極了,怒氣往腦袋裏直竄,但瞧著跪伏在地的皇後,卻又猶豫。


    罰,當然是要罰的!可是如何懲罰?


    廢後顯然不可能,她的背後還有甄嗣宗,那是他在朝堂上的倚仗。


    可若不罰,這明目張膽的欺君之罪,怎能咽下!


    永昌帝瞪著她,半天才憤怒拍案,“禁足!這半年不許踏出延慶殿半步!貴妃那邊的事,不許你過問半句!”


    “臣妾領旨。”甄皇後低聲。


    永昌帝心中跬怒未消,對著跪伏在跟前的結發妻子,沒法發泄。愛妃被害得沒了孩子,他難以報仇,又覺得憋屈,鐵青著臉快步出了麟德殿,叫上劉英,往北苑打馬球泄憤去了。


    ……


    錦衣司裏,令容在天快亮時,又睡了會兒。


    醒後推窗,獄中諸事不周全,錦衣司出入查得嚴密,樊衡縱有意照料,鐵律規矩上仍需以身作則,不能放外人近來。令容便自拿清水漱口擦了臉,散著的頭發不好梳,用金釵隨意挽起。


    待韓蟄再來時,她正在短榻上端坐,手裏黏著塊糕點。


    見他迅速回來,令容覺得意外,忙抓茶杯喝了半口,將糕點送下去。


    “這麽快就好了嗎?”


    韓蟄頷首,握住她手,“走,跟我回家。”


    令容回身將昨晚卸下的幾樣首飾拿著,走了兩步,想起頭發還鬆鬆散散的,出去叫人瞧見,畢竟不好,遂抽回手,“我先理順頭發。”話雖如此,畢竟沒梳過發髻,滿把青絲順滑如綢緞,雖能勉強挽起,卻總不夠整潔。


    “怎麽辦。”令容有點泄氣。


    韓蟄當然不會梳頭,錦衣司裏雖有女獄卒,卻都是手染鮮血慣於握劍的,未必會這個。


    想了想,讓人把他的披風取來給她,拿帽兜罩住,“這樣呢?”


    這倒勉強還行,至少不會將邋遢姿態露在外人跟前。隻是韓蟄的披風寬大,帽兜也比她的寬鬆許多,令容低頭理了理衣衫,抬頭時帽兜劃落,遮住了半張臉,隻剩嘴巴鼻子露在外頭。


    窈窕修長的身影包裹在寬大披風裏,肩頭幾縷青絲散落,她朱唇微張,看不見眼睛,神情卻似懊惱。


    韓蟄冷沉了大半日的臉終於露出半絲笑意,伸手將帽兜往後扯了扯。


    “待會別再低頭。”


    “唔。”


    令容將首飾一股腦扔進披風裏縫著的袋子,隨他出去。


    樊衡帶著數名獄卒鬆樹似的站在左右,待韓蟄出來,站得愈發筆直。


    錦衣司獄中有數道門,令容昨日是從正門入,被那陰森冷沉的氛圍嚇得不輕。韓蟄帶她從側門走,因石頭砌成的獄中不見天光,唯有火把取亮,便牽著她手,免她害怕。


    玄色披風拖曳在地,帽兜遮住滿頭青絲,隻露出嬌麗臉蛋,火光下眉目如畫。


    章斐站在小推窗裏側,眼前著兩人並肩走過,至拐角處,借著熊熊火光,十指相扣的姿態清晰分明地落在她眼裏。


    那樣的韓蟄跟清晨來逼問她時冷厲凶煞的模樣截然不同。


    心狠手辣的錦衣司使,威儀穩重的年輕相爺,以赫赫威名震懾朝臣。同僚下屬眾目睽睽之下,他牽著妻子走遠,足見其意,哪是高陽長公主所說的夫妻不睦,娶了當擺設?


    外頭獄卒散盡,隻剩黑黢黢的牆壁和空蕩陰沉的甬道。


    章斐靠在門板,疲憊而失落,雙眼失神,緩緩坐在地上。


    作者有話要說:  樊衡[點煙]:大人,你變了。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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