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妲對赫汶恒星的第一印象是一點也不壯觀。她的先生也早就說過——它是位於虛空的銀河邊緣,一顆毫無特色的恒星,比銀河盡頭任何一個稀疏的星團都還要遙遠。雖然那些星團發出的光芒稀稀落落,然而赫汶恒星卻更為黯淡無光。


    杜倫心裏很明白,以這顆紅矮星作為婚姻生活的前奏曲,實在是太過平凡無趣。所以他噘著嘴,以頗有自知之明的口吻說:“我也知道,貝,這並不是一個很合適的改變,對不對?我的意思是說,從基地來到這個地方。”


    “簡直是可怕的改變,杜倫,我真不應該嫁給你。”


    他臉上立時露出了傷心的表情,在還沒來得及恢複之前,貝妲就以特有的“愜意”語調說:“好啦,小傻瓜。我知道你就要把下唇拉長,裝出你獨有的垂死天鵝狀——每次我輕輕撫摸你的頭發,摩擦出好多靜電,在你把頭埋到我的肩膀之前,總是會現出那種表情。你想引誘我說些傻話,是不是?你希望我會說:‘杜倫,不論天涯海角,隻要有你相伴,我就永遠幸福快樂!’或者是說:‘親愛的,隻要能和你長相廝守,即使在星際間的深邃太空,我也覺得有家的溫暖!’你承認吧。”


    說完,她伸出一根手指頭指著他,在他的牙齒就要挨近時,又趕緊把手縮了回去。


    他隻好說:“如果我認輸,承認你說的都對,你是不是就能開始準備晚餐?”


    她心滿意足地點點頭,這回他沒說話,隻是回報著微笑,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在別人的眼中,她並不能算是絕代美女——他自己也承認這一點——不過每個人都難免會多看她一眼。她的直發雖然有些單調,卻烏黑而後麗;嘴巴縱使稍嫌大了些,但是她有一對致密的柳眉——眉毛上麵是白皙稚嫩、沒有一點皺紋的額頭;下麵是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笑起來的時候分外熱情迷人。


    她的外表看來堅強剛毅,似乎對人生充滿了務實而理性的態度。然而在她內心深處,仍然藏有小小的一潭溫柔。如果有誰想要強求,一定會無功而返。隻有最了解她的人,才知道應該如何汲取——最要緊的是,絕對不能將這個意圖表露出來。


    杜倫隨手調整了一下控製台上的按鍵,決定稍微休息一會兒。在下一次躍遷、再“直飛”數個毫微秒差距之後,才需要做人工飛行。他靠在椅背上向後望去,看到貝妲在貯藏室,正在選取食品罐頭。


    能娶到貝妲,他感到相當自得——過去三年以來,他一直在自卑感中惴惴不安地掙紮。他如今的表現,隻是一種心滿意足的敬畏,象徽著他的驕傲與滿足。


    無論如何,他隻是一個鄉巴佬——不隻是一個普通的鄉巴佬,他的父親還是一名叛變的行商。而她卻是道道地地的基地公民——還不隻是一個普通的基地公民,她的家世可以直溯到偉大的侯伯·馬洛。


    冰於這些因素,使得杜倫心裏始終有些忘忑。將她帶回赫汶星,住在一個岩石世界的洞穴都市中,本身就是很糟糕的一件事。然而更糟的是,她還得麵對行商對基地、漂泊者對都市人的雙重傳統敵意。


    晚餐過後,完成了最後一次躍遷!


    赫汶恒星本身是一團火紅的猛烈光焰,它唯一的一顆行星——赫汶星——表麵映著斑駁的紅色光點,周圍是一層迷蒙的大氣,整個世界有一半處於黑暗之中。貝妲靠在巨大的顯象台前,看著上麵蛛網般縱橫交錯的座標曲線,赫汶星不偏不倚地位於座標的正中心。


    她突然以嚴肅的口氣說道:“我真希望當初能先見見你父親,如果他不喜歡我的話……”


    “如果真的這樣,”杜倫輕描淡寫地同答:“你會是第一個讓我爸爸討厭的美女。在他還沒有失去一條手臂之前,還在銀河各處浪跡天涯的時候,他……算啦,如果問他這種事情,他會對你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直到你的耳朵都長出繭來。後來,我總覺得他不斷在添油加醋,因為他每次重複同樣的故事,細節都會多少有些不同……”


    現在赫汶星已經向他們迎麵撲來,可以看見下麵的內海以沉重的步調不停地旋轉,青灰色的海麵在稀疏的雲層間時隱時現。還可以看到崎嶇嶙峋的山脈,沿著海岸線延伸到遠方。


    當太空船更接近地麵時,海麵看來不再平滑如鏡,呈現出滿是波浪的皺褶。當他們在地平線盡頭轉向時,又瞥見了擁抱著海岸的眾多冰原。


    在激烈的減速過程中,杜倫以含糊的聲音問:“你的衣服鎖緊了沒有?”


    其實貝妲早已將整套衣服鎖緊。這種特製的太空旅行衣貼身而吸汗,內部具有加溫裝置,鎖緊後,裏麵的海棉泡可以抵抗加速度的作用。貝妲豐腴的臉龐,現在已被壓擠得又紅又圓。


    太空船在一陣嘰嘎的響聲之後,降落在一個沒有任何高原的開闊平地上。兩人走出太空船,四周圍是外銀河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一股寒意陡然襲來,強風在曠野中打著轉,令貝妲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杜倫抓住她的手肘,兩人跌跌撞撞地跑過平整的廣場,朝遠方漏出一線燈光的方向跑過去。


    他們剛跑到一半,就有數名警衛迎麵而來,經過幾句簡單的問話,警衛帶著兩人繼續向前走。岩石製的閘門一開一關之後,強風與寒氣便消失了。這個岩洞的內部既暖和又明後,還充滿了嘈雜鼎沸的喧鬧聲。


    杜倫掏出證件,讓坐在辦公桌後麵的海關人員一一查看。結果海關人員隻瞄了幾眼,就揮手讓他們繼續前進。杜倫對他的新婚妻子耳語道:“爸爸一定事先幫我們打點好了,通常都得花上五個鍾頭才能出關。”


    他們穿出了岩洞之後,貝妲突然大叫道:“喔,我的天……”


    展現在他們麵前的是一個寬廣的洞穴都市,整個都市各個角落都明後如白晝,仿佛是沐浴在一個年輕的太陽之下。當然,這裏絕不可能有什麽太陽,本來應該是天空的地方,全都充滿著彌散的明後光芒。溫暖的空氣濃度適中,還飄來陣陣綠色植物的香氣。


    貝妲說:“哇,杜倫,這裏好漂後。”


    杜倫心中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下,他滿心歡喜,微笑著道:“嗯,這裏……貝,當然,這裏跟基地一切都不一樣,不過它是赫汶最大的城市——你知道嗎?有兩萬居民——你會喜歡上這裏的。隻可惜此地沒有遊樂宮,不過卻也沒有秘密警察。”


    “喔,杜,它簡直像是一個玩具城市,放眼望去不是白色就是粉紅——而且好乾淨喲。”


    “沒錯——”杜倫陪著她一起瞭望這座都市。建築物大多隻有兩層高,都是用本地出產的平滑礦石建成。這裏沒有基地常見的尖頂建築,也看不見舊時王國那種龐大密集的社區房舍——有的隻是各有特色的小型住家,在泛銀河的集體生活型態中,表現出了當年個人主義的遺風。


    此時杜倫突然叫道:“貝——爸爸在那裏!就在那裏——我指的那個方向,小傻瓜,你看不見他嗎?”


    她的確看到了,但是對她而言,那隻是一個高大的身影。她看見那人瘋狂地揮著手,五指張開著,好像在空氣中猛抓什麽東西似的。不久之後,一陣巨雷般的吼叫聲傳了過來。


    於是貝妲尾隨著丈夫,衝過一大片密植的草坪。走到一半,她才看到前麵還有一個小蚌子,那人滿頭白發,幾乎全部被身旁高大的獨臂人遮住。而那獨臂人仍然在揮著手,仍然在大聲叫著。


    杜倫高聲喊道:“那是我父親的同父異母兄弟,你知道,就是曾經去過基地的那一位。”


    四個人在草坪上會合,大家又說又笑亂成一團。最後,杜倫的父親發出一聲興奮的長嘯,才結束了混亂的場麵。然後他拉了拉短上衣,又調整了一下鑲有金屬浮雕的皮帶——那是他唯一願意接受的奢侈品。他的眼睛在兩個年輕人身上不停遊移,然後帶著輕微的喘息說:“你實在不應該挑這個爛日子回來的,孩子!”


    “什麽意思?噢,今天是謝頓的生日,對不對?”


    “沒錯,所以我隻好租一輛車,硬逼著藍度開到這裏來。像今天這種日子,你即使拿槍挾持公共交通工具,司機也不願意從命。”


    現在他的眼光凝注在貝妲身上,對她溫和地說:“我這裏有你的水晶像——的確很不錯,但是我現在可以確定,拍攝這個水晶像的人隻有業餘水準。”


    說著他就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了一個小小的透明立方體。在光線的照耀下,裏麵出現了一個彩色的、栩栩如生的笑臉,活脫是一個迷你的貝妲。


    “那個啊!”貝妲說:“我真不懂杜倫為什麽會寄這種醜怪的東西給您。真奇怪,您怎麽還肯來接我?”


    “你現在還覺得奇怪嗎?以後叫我弗南就好了,我不喜歡那些虛偽的禮數。所以,我想你也可以挽著我的手,我們一起走到車位去。直到剛才,我還一直認為我的孩子什麽都不懂,我想我會改變這個看法,我必須改變這個看法了。”


    此時杜倫輕聲問他叔叔:“這些日子我的老頭過得怎麽樣?他還有沒有再繼續獵豔?”


    藍度聽了微微一笑,帶起了滿臉的皺紋。他答道:“情況允許的時候,杜倫,他還是照追不誤。有些時候,當他想起自己的下一個生日是六十大壽,就緩箢他不禁垂頭喪氣。不過他隻要大吼幾聲,把這個可怕的想法趕出心中,就會重新恢複往日的雄風。他是一個典型的老式行商,可是你呢,杜倫,你又是在哪裏找到這麽標致的老婆?”


    年輕人聽到這個問題,不禁咯咯笑了起來,他把兩手抱在胸前,回答說:“叔叔,你要我把整整三年的追求史,一口氣就說完嗎?”


    必到家以後,貝妲在小小的客廳中,吃力地脫下了連帽的太空旅行大衣,甩了甩頭,讓頭發自然地垂下。然後她坐下來,雙腿交叉,迎接著對麵紅臉大漢向她投注的欣賞目光。


    “我知道您在試著估量我,乾脆讓我自己說吧。年齡:二十四歲;身高:五尺四寸;體重:一百一十磅;王修科目:曆史。”


    貝妲已經注意到,弗南總是喜歡側著身子站立,以便掩飾他失去的那隻手臂。不過此時弗南卻向她探過身來,對她說:“既然你提到了——體重:一百二十磅才對。”


    當她麵紅耳赤之際,他大聲笑得好開心,隨即轉身向大家說:“根據女人的上臂,就能夠精確地估計出她的體重——當然,這需要足夠的經驗。貝,你想要暍一點酒嗎?”


    “我還想要點別的呢。”說完她就跟著弗南離開了客廳。杜倫並沒有跟她去,他忙著在書架旁邊翻找新書。


    餅了一會兒,弗南獨自回來,對兒子說:“她等一下就會下來。”


    然後他把自己龐大的身軀,重重塞進角落的大椅子裏,再將關節硬化的左腿擱上前麵的凳子。杜倫轉頭麵向著他,發覺笑容已從他的紅臉上消失了。


    哎南又繼續說:“很好,孩子,你回家了,我很高興你能回來。我也很喜歡你的女人,她看起來不像一個愛哭愛鬧的繡花枕頭。”


    “我跟她結婚了。”杜倫回答得很乾脆。


    “嗯,那就完全另當別論了,孩子。”他的眼神陡然間變得陰鬱,又說:“你這樣子將自己的未來綁死,實在是一種不智之舉。我比你多活了幾年,這方麵當然比你更有經驗,卻從來沒有幹過這種傻事。”


    藍度本來站在角落一言不發,現在突然插嘴道:“拜托,弗南薩特,你怎麽能這樣比較?六年前你的太空船迫降失事,你才乖乖地在這裏住了下來,在此之前,你沒有在任何地方住得夠久,從來也沒有達到能夠結婚的法定期限。而你出事之俊,又有誰要嫁給你呢?”


    獨臂老人突然從椅子上一躍而起,怒氣衝衝地答道:“多得很呢,你這個滿頭白發的糟老頭……”


    杜倫趕緊發揮急智,將話題扯開:“爸爸,這主要是一個法律上的形式。這樣子會有許多方便。”


    “絕大多數是方便了女人。”弗南忿忿不平地說。


    “即使是如此的話,”藍度幫腔道:“仍然應該讓孩子自己來決定。對於基地人而言,婚姻是一種古老的風俗。”


    “基地人的作風,全都不值得老實的行商仿效。”弗南好像有一肚子不滿。


    杜倫又插嘴道:“我的妻子可是基地人。”


    他輪流看了看父親與叔叔,然後悄聲說:“她回來了。”


    晚餐之後,話題有了很大的轉變。弗南為了替大家助興,講了三個自己親身的經曆,其中血腥、女人與生意的比重各占三分之一,當然免下了有誇大不實之處。客廳中的小型電視幕一直都開著,播出的是一出古典戲劇,不過音量調得很小,也根本沒有人看。


    現在藍度坐在長椅上,挪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透過他長煙鬥徐徐冒出的煙,看著跪坐在柔軟的白色皮毛毯上的貝妲。這條皮毛毯是很久以前一次貿易任務中帶回來的,隻有在最重要的場合才會鋪起來。


    “姑娘,你說你讀的是曆史?”藍度以相當愉快的口氣問貝妲。


    貝妲點點頭:“我讀得不好,辜負了師長的期望,不過多少學到一點皮毛。”


    “什麽辜負期望,她還拿過獎學金呢!”杜倫得意洋洋地幫妻子吹噓。


    “那麽你學到些什麽呢?”藍度隨口問道。


    “什麽都學,怎麽樣?”女孩子笑著回答。


    老藍度輕輕一笑:“那麽,你對銀河的現狀有些什麽看法?”


    “我認為,”貝妲簡單明了地說:“另一個謝頓危機就快來臨——而如果這個危機不在謝頓的算計之中,那麽謝頓計劃就失敗了。”


    “唔——”弗南在角落喃喃地抗議:“怎麽可以這樣說謝頓。”不過他並沒有真正說出來。


    藍度若有所思地吸著煙鬥,然後又問:“是嗎?你為什麽這麽說呢?我年輕的時候,曾經去過基地,你知道嗎?我自己也曾有過一些很戲劇性的想法。可是請你告訴我,你為什麽會這麽說呢?”


    “這個嘛——”貝妲陷入沉思,眼神現出了迷惘。她將裸露的腳趾勾入柔軟的白色皮毛毯中,用豐腴的手掌托著尖尖的下巴,然後說道:“我認為,謝頓計劃的主要目的,似乎就是要建立一個比銀河帝國時代更好的新世界。銀河帝國的天下,在三個世紀之前,也就是謝頓剛剛建立基地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崩潰瓦解——如果曆史的記載盡皆屬實,那麽令帝國瓦解的三大弊病,就是泛銀河性的惰性、專製,以及財貨的分配不均。”


    聽到這裏,藍度緩緩地點著頭,杜倫以充滿驕傲的眼神凝視著妻子。坐在角落的弗南則發出幾聲讚歎,並且小心翼翼地幫自己再斟了一杯酒。


    貝坦繼續說:“如果關於謝頓的記載全是事實,那麽也就是說,他的確利用心理史學的定律,預見了帝國全麵性的崩潰,又預測到必須經過三萬年的蠻荒時期,才能建立一個新的第二帝國,使人類的文化與文明得以複興。而他畢生心血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創造出許多適當的條件,以便確保銀河文明加速複興。”


    此時弗南低沉的聲音突然響起:“這就是他建立兩個基地的用意,謝頓實在是太偉大了。”


    “這就是他建立兩個基地的用意。”貝妲完全同意這句話,接著她又說:“我們的基地,集中了來自垂死帝國的許多科學家,目的是要繼承人類的科學與知識,並且加以發揚光大。這個基地在太空中的位置,以及它的曆史條件,全都是謝頓的天才頭腦精心計算的結果。謝頓已經預見在一千年之後,基地就會發展成一個嶄新的、更偉大的帝國。”


    室內頓時充滿了一陣虔敬的沉默。


    女孩繼續柔聲說道:“這是一個老掉牙的故事,你們其實全都知道。將近三個世紀以來,基地上每一個人都耳熟能詳。不過我想,我最好還是從頭說起——簡單扼要地說一說。你們知道,今天正好是謝頓的生日,雖然我是基地的公民,而你們是赫汶人,謝頓卻是我們共同景仰的對象。”


    她慢慢地點燃一根煙,一麵盯著發光的煙頭,一麵再說下去:“其實,曆史學的定律和物理定律一樣的絕對。如果曆史定律產生誤差的機率較大,那隻是因為曆史研究的對象——人,數目並沒有物理學中的原子那麽多,因此個別對象的差異就會產生較大的影響。謝頓預測了在基地發展的千年之間,會發生一個接著一個的危機,每個危機都會迫使我們的曆史轉向一次,以便遵循預設的曆史軌跡繼續前進。由於基地的發展主要是靠著這些危機引導,所以現在必定會有一個新危機來臨。”


    “現在。”她以強而有力的口氣重複了一遍,然後又補充道:“上一個危機發生至今,已經幾乎過了一個世紀。在過去這一個世紀中,帝國的一切積弊都在基地重現——惰性!我們的統治階級隻懂得一個規炬:守成不變;專製!他們隻知道一個原則:武力至上;分配不均!他們的心中隻有一個理想:一毛不拔。”


    “而其他人卻在挨餓受凍!”弗南突然怒吼道,同時使勁一拳打在椅子扶手上。接著他對貝妲說:“姑娘,你說的話可真是字字珠玉,那些躺在金山銀山上的肥豬腐化了基地,而英勇的行商,卻躲在赫汶這種鳥不生蛋的鬼地方,過著叫化子般的生活。這簡直是對謝頓的侮辱,就像在他的臉上塗糞,向他的胡子吐痰一樣。”


    他將獨臂高高舉起,拉長了臉叫道:“如果我現在還有另一隻手臂!如果——當初——他們肯聽我的話!”


    “爸爸,”杜倫說:“冷靜一點。”


    “冷靜一點,冷靜一點——”父親沒好氣地故意學著兒子的口氣,又說:“我們眼看就要老死在這裏了,而你竟然還叫我冷靜一點。”


    藍度一麵揮動著煙鬥,一麵說道:“我們的弗南,真是現代的拉珊·迪伐斯。八十年前,迪伐斯和你丈夫的曾祖父,兩人一起死在奴工礦坑中,就是因為他有勇而無謀……”


    “沒錯,我向銀河發誓,如果我是他的話,我也會那麽做。”弗南賭著咒。然後他又意猶未盡地補充道:“迪伐斯是曆史上最偉大的行商——基地人最敬佩的那個光會要嘴皮子的馬洛,都沒有他偉大。如果在基地作威作福的那些劊子手,因為他熱愛正義就將他殺了,那麽他們身上的血債就要再添一筆。”


    “姑娘,繼續說吧。”藍度催促道:“繼續說,否則我敢保證,今天晚上他會說個沒完沒了,明天還要滔滔下絕說上一整天。”


    “沒有什麽可說的了。”她突然現出憂鬱的神情:“我們必須要有一個新的危機,但是我也不知道應該如何製造。在基地中,改革的力量受到了強力壓製;你們這些行商心有餘而力不足,不是被迫害放逐,就是被分化離間。如果,能夠將基地裏裏外外,所有的正義之士都團結起來……”


    哎南突然發出刺耳的嘲笑:“你聽到她的話沒有?藍度,聽聽她說些什麽,她說‘基地裏裏外外’。姑娘,姑娘,那些養尊處優、腦滿腸肥的基地人沒什麽希望了,在他們中間,少數幾個人手裏握著鞭子,其他的人都隻有挨鞭子的份,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至死方休。那個世界整個都腐化了,根本沒有足夠的勇氣,敢麵對一個好行商的挑戰。”


    貝妲想要插嘴,但是在弗南壓倒性的氣勢中,她的聲音幾乎完全被淹沒。


    杜倫靠近她,伸出一隻手來搗住她的嘴,以冷冷的口氣說:“爸爸,你從來沒有去過基地,對那裏根本就一無所知。我告訴你,那裏的地下組織天不怕地不怕,成員個個英勇過人。我還可以告訴你,貝妲也是他們其中的一份子……”


    “好了,孩子,你別生氣。怎麽,有什麽好發火的?”弗南真的有點語無倫次了。


    杜倫繼續激動地說:“你的問題,爸爸,是你的觀念太狹隘。你總是認為,十萬多名行商能逃到銀河邊緣一個無人的行星上,他們就算偉大得不得了。當然啦,基地派來的收稅員,沒有一個能夠再離開這裏,但是那樣做隻能算是匹夫之勇。如果基地派出了艦隊,你們又要怎麽辦呢?”


    “我們照樣把他們轟下來。”弗南厲聲回答。


    “同時自己也會挨轟,而且將是以寡敵眾——不論是人數、裝備或組織,你們都比不上基地。當基地認為值得一戰的時候,你們馬上就會曉得厲害了。所以,如果有可能的話,你們最好盡快開始尋找盟友——就在基地裏麵找。”


    “藍度——”弗南喊道,還像一頭無助的大公牛般看著他的兄弟。


    藍度緩緩將煙鬥從口中抽出來,說道:“孩子說得對,弗南。當你捫心自問的時候,你也知道他說的都是對的。但是這些想法讓人很不舒服,所以你才會大聲咆哮,希望將它們驅走,可是它們仍然藏在你的心中。杜倫,我馬上就會告訴你,我為什麽把話題扯到這上麵來。”


    藍度若有所思地咬著煙鬥猛吸一陣,再將煙鬥放進煙灰筒的頸部。煙鬥在一道無聲的光芒之後被吸得乾乾淨淨。他又拿起煙鬥,用小指慢慢地填裝著煙絲。


    “杜倫,你剛才提到基地對我們的興趣,的確是一語中的。基地的人最近來過兩次——都是來收稅的。問題是第二次來的那批人,還有輕型的巡邏艦負責護送。這一次,他們改在葛萊爾市降落——有意要讓我們措手不及。那些人當然還是被我們逮到了,可是他們勢必會再來。你的父親全都心知肚明,杜倫,他心裏真的很明白。


    “看看這位頑固的浪子,他知道赫汶有了麻煩,他也知道我們根本束手無策,但是他卻不停地重複自己那一套說辭。他唯有這樣自我安慰,才會感到安全無慮。當他把能說的都說完了,該罵的都罵盡了,便覺得盡了一個男子漢、一個英勇行商的責任。到那個時候,他就會變得和我們一樣講理。”


    “和誰一樣?”貝妲問道。


    藍度對她微微一笑:“貝妲,我們組織了一個小團體——就在我們這個城市裏。我們還沒有做任何事情,甚至還未曾試圖與其他城市聯絡。不過,這總是一個開始。”


    “你們想要做什麽呢?”


    藍度搖搖頭:“我們也不知道——目前還不知道。我們期待奇跡出現,我們一致同意,另一個謝頓危機必須盡快來臨,正如你剛才說的那樣。”


    他伸手朝天,誇張地比畫了一下,又說:“銀河中充滿了帝國四分五裂之後的殘餘勢力,很多將軍割據地盤伺機而動。你想想看,如果某個將軍變得足夠勇敢的話,是否就代表時機來臨了呢?”


    貝妲想了一下,然後堅決地搖搖頭。那一頭發梢微卷的直發,也跟著在她的耳邊打轉。


    “不,不可能的。那些帝國的將軍,沒有一個不曉得對基地發動攻擊就等於自殺。貝爾·裏歐思是帝國有史以來最傑出的將軍,他當年攻擊基地的時候,有整個銀河的資源作為他的後盾,卻仍舊無法擊敗謝頓計劃。這個前車之鑒,難道還有哪個將軍不知道嗎?”


    “但是如果我們巧妙地鼓動他們呢?”


    “鼓動他們做什麽?叫他們飛蛾撲火?你能用什麽東西鼓動他們?”


    “嗯,其中有一位——一位新近冒出來的將軍。過去一兩年間,據說出現了一個奇怪的人物,人們叫他‘騾’。”


    “騾?”貝妲搜索著記憶,然後問杜倫:“杜,你聽說過這個人嗎?”


    杜倫搖搖頭,於是貝妲又問藍度:“這個人又有什麽不一樣?”


    “我不知道,但是據說他在敵我比例極端懸殊的情況下,仍然能夠打勝仗。那些謠言難免會有些誇張,但是無論如何,假如能夠與他結識的話,將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件事。那些有足夠能力,又有足夠野心的人物,其實並非個個都敬畏哈裏·謝頓,也不是全都相信他的心理史學定律。我們可以想辦法,讓他更不信這個邪,這樣他就可能會發動攻擊。”


    “而基地最後仍然會戰勝。”


    “沒錯——但是並不一定容易。這樣就可能造成一次危機,我們則能夠利用這次危機,迫使基地那些獨裁者妥協。至少,會使他們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暇兼顧我們,讓我們有機會做更充分的籌劃。”


    “杜,你認為怎麽樣?”


    杜倫淡淡地笑了笑,將垂到眼前的一繒褐色蓬鬆鬈發撥開,回答道:“照他這種說法,做起來不會有什麽害處。可是騾究竟是何方神聖?藍度叔叔,你對他又有、多少了解?”


    “目前為止還一無所知。這一點,杜倫,我剛好可以請你幫忙,還有你的老婆,如果她願意的話。我們談過這件事,你父親和我兩個人,我們曾經仔仔細細地討論過。”


    “藍度叔叔,我們怎麽幫忙呢?你要我們做些什麽?”說完,他迅速地向妻子投注了一個詢問的眼神。


    “你們度過蜜月沒有?”


    “這個……可以算有……如果我們這一趟從基地到這裏來的旅行,能夠算是蜜月的話。”


    “你們去卡爾根好好度一次蜜月如何?那個世界的氣候屬於亞熱帶——海灘、水上運動、獵鳥——是個絕佳的度假勝地。離此地差不多七千秒差距——還不算太遠。”


    “卡爾根有什麽特別?”


    “騾在那裏啊!至少那裏有他的手下。他上個月拿下了那個世界。雖然卡爾根的統領事先揚言要在棄守前,將整個行星炸成一團離子塵,騾卻不戰而勝。”


    “現在這個統領在哪裏?”


    “他不在了。”藍度聳聳肩,又問:“你怎麽決定?”


    “但是要我們去做些什麽?”


    “我也不知道。弗南和我都老了,又是鄉巴佬——赫汶的行商其實都算是鄉巴佬,連你自己也這麽說。我們的貿易活動種類相當有限,也不像先人那樣跑遍整個銀河係——你給我閉嘴,弗南!


    “可是你們兩位對銀河係卻相當了解,尤其是貝妲,說的是標準的基地口音。我們隻是希望你們盡可能去觀察,如果可以接觸到……不過我們不敢這樣奢望。你們兩位好好考慮一下,我還可以讓你們與我們團體中的每個人見見麵,如果你們希望的話……喔,不過最快也要等到下個星期,你們需要一點時間好好喘口氣。”


    客廳中保持了短暫的沉默,接著弗南又吼道:“還有誰要再喝一杯?我的意思是說,除了我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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