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守城(三)


    自古以來,世人皆以為攻城難、守城易,無關兵將多寡,居高臨下、以逸待勞,自然就容易一些。


    就算是經曆過烽火狼煙的百戰軍卒也說不清哪個更難一些,多半歸於雙方兵力或是兵將勇毅。


    隻有一些經驗豐富的戰將才懂得,攻城不難守城不易,根本在於兵卒士氣或者說是兵卒敢不敢於死戰。


    隻聽說過久攻不下的堅城,卻還未聽過攻不下的城池。


    弱旅對弱旅,再而衰三而竭的士氣自然是守城比攻城容易,第一波攻勢未曾有建樹,雙方士氣此消彼長,自然而然就讓守城一方占盡優勢,後續哀兵不過就是多添人命罷了。


    可勁卒對勁卒,雙方士氣久而不竭,攻城一方遲早能在城頭站得住跟腳,雙方拚的不過就是誰能續上最後一口氣,攻守城與兩軍野外對壘殊途同歸,進攻一方隻要在敵陣穩住了跟腳,士氣隻要不曾誰退,戰不戰得勝隻是時間問題。


    現如今的世道,除卻西涼年年處處狼煙四起,兩淮江南京畿隴中不都是一片太平,百姓的攻守城見聞都來自於說書人口中的前朝起義,自然看不清其中門道。試問哪個被推翻的王朝不是失了民心丟了氣數,大勢所趨之下無勢可依而已,又有哪個兵卒能對父老鄉親提起刀槍劍戟,一句“死戰”當頭?


    就是連年身處狼煙之地的西涼百姓也沒能免俗,現如今尹州城內的百姓憂心戰事不假,那還不是抱了個人命關天的慈悲心思?指不定鄰家兒郎就在陣中,都是苦命百姓,最見不得白發人送黑發人。


    可若是論起一二來,沒誰真正憂心戰敗或是城破。


    草原羌地打了西涼小二百年,死的人能填平千萬裏湖泊,可還不是寸土未失?與其說是尋常百姓不懂國事戰事,還不如說是對自己兵卒有信心。


    回安街的一處簡陋茅屋裏,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頭子方方把幾根柴火扔進火爐子裏,卻發現爐子裏早就沒了明火,隻剩下點碎的火星子和一層薄薄的灰燼。


    正想尋個明火時才想起昨日便把家裏最後一條火信子給用了。


    佝僂著身子,這老人出了家門,又到了隔壁鄰家門前,輕輕敲了兩聲。


    方方緊了緊衣服,房門便開了,往裏一瞧,周邊幾個街坊老人都在,嘿嘿笑著走了進來。


    “呦,這咋還聚在了一塊兒。”老人尋了個空位坐了下去。


    坐在靠窗邊兒上的一個老人手上拿著個破碗,稀溜溜的喝了一口熱水,低聲說道:“這咋個還能睡得著,那喊殺聲,嘿,震得耳根子發麻,倒是老張頭你,倒還睡得香甜。”


    幾個老頭皆是笑了幾聲,隻是年歲都不小了,笑聲之間穿插著幾道咳嗽聲。


    “哪還睡得著,這不是在被窩兒裏還有幾分熱乎氣兒嘛,可不想起來,太冷了,嘿,你家還真是暖和。”老張頭搓了搓手,說道。


    “人兒都來了,我還能吝嗇幾根柴火不成?”又喝了一口熱水,平淡的語氣讓人心裏由內而外的暖和。


    身坐在炕上一個老頭抑著嗓子,聲音有些低沉,突然插了一句:“咋就覺得不太對勁兒,方才我家那娃娃壯著膽子去城門那邊兒看了小半個時辰,就那麽一會兒,說是沒了幾百個人。”


    老張頭瞪著眼珠子,不知從哪裏提起的精氣神,說道:“咋了,你還信不過青浮軍了?一個娃娃,懂個屁,就在城下看一會兒,說不定正是輪替守軍,隻看了上去的,沒見著下來的。”


    端著碗的老頭撇了撇嘴,勸道;“知道你老張是青浮軍老卒,咱就是說兩句家常,吹胡子瞪眼給誰看啊,小娃子懂個啥?不認識字兒總歸識數的吧?”


    先前坐炕上的老頭也是順著說道:“咱幾個人之中就你是從軍裏退下來的不假,可也輪不著你在這兒耍威風。”


    周邊幾個人一看這火氣上來了,趕緊打圓腔,有個麵色和善的老人說道:“老張頭,你也不是不知道老劉的意思,就是閑來無事說兩句,也沒詆毀誰,不至於,不至於。”


    坐炕上的老頭說道:“就是,我還真擔心這城破了?嘿,別的不信,我就信西涼軍吃不著敗仗!”


    這回輪到老張頭沉默不語。


    老張頭搓著有些僵硬的雙手,語氣有些沉重的說道:“都是幾十年的老街坊了,咱也不說虛話,我方才是有些過了,但是……”


    老張頭看著幾人不知所雲的神色,歎了口氣,接著說道:“老頭子實在是沒底氣了,你們可能就是說幾句擔憂的話,心裏肯定沒幾分擔憂,我不一樣,我是真擔心。”


    坐看上那老頭一瞪眼,問道:“老張頭,你還真擔心打不過?”


    老張頭也沒接話,靠在牆上一言不發。


    幾個人都急了,這說話說一半是怎麽回事,緊忙著問著:“你那話啥意思?說明白嘍。”幾個人也是附和著:“就是,就是。”


    老張頭看著眾人,低聲說道:“你們沒打過仗,不知道。兩軍交戰,這喊殺聲啊,就是衝陣的時候才有的,兩軍一交兵,誰還有那力氣嘶喊,一身力氣都用在刀上了,可你們聽聽,多久了,多久沒有喊殺聲了?”


    眾人還是有些茫然。


    老張頭頓了頓,接著說道:“喊殺聲沒了,說明兩軍鏖戰正酣,打的不可開交,誰都沒有空隙喊殺聲,可這不是對陣,是攻守城。”


    “說明咱們青浮軍,到現在都沒把對方壓下城頭,一次都沒有。”


    往後退了兩步,徐涼生再度換氣,重新聚集內息。


    這已是他第四次重新聚集內息了。


    徐涼生不知道身後還有多少袍澤未至,隻是知道前麵的敵軍入蝗蟲過境,惶惶如潮水一般,斬不盡、殺不絕


    鏖戰一個多時辰了,對方的氣勢絲毫沒有衰減,隱隱還有些愈戰愈勇的意味,這讓徐涼生悚然一驚,戰陣之時,當局者迷,在敵軍眼中,己方是不是已經大勢已去了?


    一個多時辰過去了,援軍依然還沒有感到,徐涼生也知道其中因由,四麵守軍應該都無法再抽調兵卒了,可這五千新兵營快拚光了啊!


    正在這時,身後一陣嘈雜,一道滿是血跡的身影跑上城頭,正和徐涼生撞了個滿懷。


    “你是?”徐涼生問道。


    “南城,南城……”這兵士剛要開口,徐涼生看他神態有些不對勁,連忙捂住了他的嘴,壓低了頭顱,低聲道:“怎麽回事?”


    那兵士也是察覺自己先前的孟浪,低聲與徐涼生說道:“南城破了……”


    徐涼生瞳孔猛地一縮,咬牙道:“南城破了?李都尉呢?”


    那兵士也不管眼前的是誰了,連忙說道:“南城兵卒盡數身亡,隻有我和兩位袍澤向四方報信。”


    如此說來,李都尉自然是身死敵手。


    徐涼生頓時覺得一個頭兩個大,南城已破,自己這邊的東城算起來也抵擋不了多久,難不成尹州就這麽沒了?


    “敵軍去向如何?”徐涼生問道。


    “沒來得及看,八成會去西城。”


    點了點頭,此時西城才是重中之重,敵軍入城第一時間應該會裏應外合一起進攻西城頭。


    可西城頭能有多少兵卒?現在最多也不到一萬之中,一旦麵臨包夾,不需一個時辰,西城也要全軍盡喪。


    正在這時,身後突然傳出一道高喊:“勝了!勝了!”徐涼生猛地一回頭,發現敵軍皆是退出了城頭,此時活下來的兵卒盡皆麵露喜色。


    刹那之間,無數兵卒跪倒在地,也顧不得身下的碎肉血水,皆是高喊道:“勝了!勝了!”


    不少兵卒皆是抱頭痛哭,他們都還未到及冠之年,剛剛從軍便經曆如此慘烈血戰,心神難免有些恍惚,戰時不怕死,不代表劫後餘生不害怕。


    徐涼生這時仔細數了數城頭與城下的兵卒,隻剩下不到一千人了,對方隻要再戰上小半個時辰,必然城破。


    無須多想,徐涼生麵容微怔,低聲道:“不好。”徐涼生連忙跑到城頭,不出所料,敵軍盡數轉頭向右邊急速退去。


    正是南城方向!


    南城已破,北城依然如此,隻是奇怪的是還沒有消息傳出。


    北城城門處,還剩下的三百多殘軍被圍了個水泄不通,領頭都尉赫然立於陣前,手中的柳葉刀還在向下滴落著絲絲血水。


    “西涼軍不過如此,一氣斃之。”一個年輕小將撇了撇嘴,對風傳的西涼素勇甚為不屑,雖然消耗了一個多時辰,但到底說來是一波攻勢便拿下來城頭,雖說損失了不少人馬,可到底沒虧太多。


    領頭都尉姓荀,與其他都尉不同,他是荀當的家將,小時候差點兒餓死街頭,被荀家老太爺給撿回來的,一直當做義子養著,也是所有都尉中最像荀當的人。


    與荀當相同的是,死戰無敵。


    與荀當不同的是,他是個瘋子。


    整個青浮軍誰都害怕這個瘋子,不要命的人多了,可他不光不要自己的命,除了荀家一家人,誰的命他都不在乎。


    幾年前的涼羌大戰,隻有他所率一部所遇降卒盡數坑殺,就是手下之人都有些驚懼於這個戾氣慎重的將軍。


    幾年前他是將軍,但是莫通山實在不敢給他遙領一軍、一營,所幸這小子更想給荀當打下手。


    此時,下屬三千兵士除卻自己和三百殘軍,盡皆死於城頭。


    而另外七千人馬呢?


    咧了咧嘴,已入必死之地的荀六堂而皇之的哈哈大笑,好似得了失心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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