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君山的問題當然不僅僅是藏在自家冰箱裏的數萬元,她還以家裏冰箱壓縮機出了故障為借口,用同樣的方法在兩位相好的鄰居家冰箱裏藏了十多萬元。那兩位鄰居當然不知葉君山擱在冰箱裏的凍肉有什麽奧秘,直到檢察院的人將肉化開後,拿出一捆票子,才訝然一驚,老半天沒明白是怎麽回事。


    範院長和兩個副院長兩個處長也交了底,多的兩百多萬,少的也有三五十萬。這些錢當然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隻能是人家送的。送錢的人有好幾處,有醫療器械生產廠家,醫藥供銷部門,而送得最多的是承包醫院門診大樓工程的老板。檢察院於是很快把行賄人也逮了進去,又順藤摸瓜牽出一連串相關人員,其中竟有顧愛民和賈誌堅,原來他兩個也親自插手了醫院的基建。


    這個案子最初是省委主要領導接到大量群眾舉報,多次批示昌都市委,昌都市委迫於壓力,讓市檢察院承辦的。市檢察院領導知道市委某些領導的意圖,本來隻想走走過場,應付一下上麵,特意交代辦案人員適可而止,不必過於深究。誰知辦案人員接手案子後,發現背景複雜,問題嚴重,又見檢察院領導是這個態度,便把情況悄悄匯報給了剛剛評為全國十佳檢察官的省檢察院一位新上任的副檢察長,那位副檢察長於是一邊向省委主要領導做了匯報,一邊派人趕到昌都市,把案子從昌都市檢察院那裏接了過去,同時對案犯嫌疑人實行異地審訊,案情很快取得突破性進展。原來那位承包醫院基建工程的老板還暗暗跟黑社會頭子放高利貸,這又牽出馬如龍的弟弟,馬如龍的弟弟又咬出徐少林,徐少林又交代了顧愛民和賈誌堅等後台人物,案情變得盤根錯節。但有一點卻是明擺在那裏,且證據確鑿的,那就是顧愛民和賈誌堅跟這個連環案關係深厚,省檢察院在省委主要領導的支持下,拘留了顧愛民和賈誌堅二人及相關人員。


    半年前歐陽鴻離去,現在顧愛民和賈誌堅被拘留,昌都市班子幾乎要癱瘓了,省委立即做出決定,由程副書記主持市委全麵工作,另派了省政府一名副秘書長來主持市政府工作,算是基本將局麵穩定下來。


    市委市政府這麽大換血,對一個人無疑是非常有利的,這人就是穀雨生。他對自己的事業更有信心了,又回了一趟昌都市,找到沈天涯,單刀直人道:“天涯,本來我是一定要你到昌永去的,現在你多了一種選擇,那就是回財政局繼續做你的預算處長,如果你覺得有必要讓我替你到程副書記那裏去說句話,我也會代勞。你自己決定吧。”


    這個屁股還沒坐熱的預算處長的位置能夠失而複得,當然是沈天涯夢寐以求的,沈天涯幾乎要為之心動了。究竟全昌都市也就一個負責具體安排和執行財政預算資金的位顯權重的預算處長,誰說不想做這個處長,那絕對是矯情。可沈天涯已經厭倦了財政局那樣的機關環境,他沒有多想這裏麵的寵辱得失,對穀雨生說:“好馬不吃回頭草,預算處長的位置再怎麽吸引人,我也不會回去了。”


    穀雨生要的就是沈天涯這句話,他高興地捅了沈天涯一拳,說:“好,天涯你是我的好兄弟,你去昌永,我決不會讓你吃虧的。”沈天涯笑道:“吃不吃虧無所謂,我是想換個環境,調劑一下情緒。”穀雨生說:“我可不是讓你去調劑情緒的。我替你想好了,你的工作關係暫時不要放下去,因為程副書記剛剛主持市委工作,來不及現在就解決你的待遇,關係下去後,縣裏人怕你擋了他們的去路,會與你過不去的,你以扶貧工作人員的身份下去,人家不會對你有戒心,你隻管放開手腳給昌永老百姓做幾件實事,有了政績擺在那裏,昌永人民是看得見的,明年春上黨代會先進常委,人代會競選縣長,就非你莫屬了。”


    沈天涯似乎並沒這樣的野心,說:“你別給我封官許願,我真是因昌永山青水秀,想去遊山玩水的。”穀雨生說:“沒問題,我親自陪你遊山玩水。”沈天涯說:“當領導的要親自的地方太多了,怎麽好意思讓你為我親自?”


    要走時,穀雨生又給沈天涯打保票,說:“我已經摸了底,在這個連鎖案子中,葉君山是情節最輕的一個,我馬上跟人打招呼,給她辦理取保候審手續,解除你的後顧之憂,好安安心心跟我到昌永去。”


    沈天涯知道程副書記主持了市委工作,穀雨生這個程副書記的紅人放個屁也會把人震住的,讓葉君山取保候審自然不在話下。沈天涯當然很感激他,說:“雨生,你這樣待我,如果去昌永後我不能替你辦兩件像樣的事,怎麽對得起你?”穀雨生說:“這就是你自己的事了,你想對得起就對得起,想對不起就對不起,我管得了麽?”


    穀雨生的話當然不是隨便說著好聽的,一個星期後,葉君山就取保候審回到了家裏。沈天涯知道取保候審這個詞的含義是非常豐富的,能把當事人從裏麵取出來或保出來,一般來說就能讓當事人不用再進去,所以取保候審有時完全可理解為取保不審。


    葉君山瘦了,黑了,眼圈發青,額頭上的皺紋也比過去明顯了,像開拆的稻田。她伏在沈天涯懷裏痛痛快快哭了一個多小時,痛悔沒聽他的勸告,才遭來這一場牢獄之災。沈天涯沒有責怪她,卻罵自己當初不該促成她做了那個財務處長,從而引火燒身。


    當葉君山漸漸平靜下來後,沈天涯才把穀雨生將她取保候審,請自己到昌永去扶貧的事,跟她說了說。葉君山當然沒什麽可說的,不是穀雨生的努力,她不在裏麵呆滿三五年是出不來的。葉君山還說沈天涯換個環境也好,可以重新認識認識社‘會,好好反省一下自己。葉君山能說出這樣的話,沈天涯就覺得這一個多星期,她沒在裏麵白呆。


    第二個星期,穀雨生就派專人接沈天涯來了。這個專人是昌永縣政府辦秦主任。沈天涯想這個穀雨生有意思,他是縣委縣政府主持工作的書記,不派縣委辦主任的工,卻安排縣政府辦的秦主任來接他,估計這個秦主任決不是等閑之輩,至少是他信得過的人。


    秦主任上午到達昌都,下午就將那部豪華型桑塔納停在了沈天涯宿舍樓下。在車上,秦主任告訴沈天涯,這是穀書記的專車,穀書記本來要坐這個車下鄉的,因要接沈天涯,他另外要了一部北京吉普。沈天涯說:“雨生也是的,打一個電話,我坐班車去不就行了?”秦主任說:“那怎麽行?穀書記說了,這次把沈處請到昌永,是要你辦大事的。”沈天涯說:“我能辦什麽大事?辦飯辦菜還差不多。”


    小車出了城,司機小尹停車加油,沈天涯便去找廁所放包袱,免得路上再停車。竟在廁所門口碰上一個熟人,是不久前給自己家裏搞維修的唐師傅。唐師傅正在給加油站砌牆,刮了水泥要往牆上糊的時候瞥見了沈天涯,就停下手中活計跟沈天涯打了一聲招呼。沈天涯靠過去跟他說了幾句話。唐師傅還關心地問道:“你家的雜屋沒什麽問題吧?”沈天涯說:“唐師傅這麽好的手藝,怎麽會有問題呢?”


    沈天涯就想起那工錢的事,順便問唐師傅拿到錢沒有。唐師傅說:“那天做完事,蔣師傅就給了我了。”沈天涯覺得不對,這跟蔣老頭說的不相符嘛?於是又問道:“蔣老頭給了你多少錢?”唐師傅說:“二百六呀,他說本來你開的是二百五,他覺得二百五不好聽,向你爭取,才加到了二百六。”


    這個蔣老頭真會耍手腳,在他沈天涯麵前說唐師傅要價四百五,在唐師傅麵前便說成是二百六,中間轉轉手就弄了一百九。還有沈天涯為感謝他送的一條二十元的香煙,兩項加在一起廣他不費吹灰之力淨賺了二百一,這筆生意也太容易做了。沈天涯想起當初要跟唐師傅議價,蔣老頭又是扯衣腳,又是使眼色,後來又背了唐師傅跟沈天涯說是要替他壓價,原來真正的目的卻是為了耍這個小手腳。沈天涯暗想,自己也算是多少見過一些世麵的了,卻不小心被那個看上去老實巴交的蔣老頭算計了一次。


    上車後,沈天涯的腦袋裏還晃著蔣老頭那雙眨巴眨巴的眼睛。他倒不是在乎那多出的一百九十元錢,他是覺得這件事很有點意味。蔣老頭前前後後主要傲了三件事,一是聯係唐師傅來給沈天涯搞維修,二是跟唐師傅議價,三是將工錢交給唐師傅。這三件事蔣老頭是代表沈天涯做的,也就是說替沈天涯行使了一回職權。蔣老頭當然沒有義務替沈天涯瞎忙一番,所以沈天涯給他買了一條價值二十元錢的香煙,可說是給他的報酬,這不論是對蔣老頭還是對沈天涯自己,應該還算是合情合理的。隻是蔣老頭另外得的那一百九十元,真的說不過去了,說是非法可得恐怕也不為過吧?


    沈天涯不禁想起公職人員的行政行為來,這件事的前後過程,確實有點像公務員行使國家賦於的行政權力,其中蔣老頭充當了公務員的角色,沈天涯相當於國家,蔣老頭行使了行政權後,得到相應的工資,這是公正公平公開的行為,如果僅此那是廉潔清白的。可蔣老頭通過暗箱操作另外撈的好處,大大高出他應該得到的待遇,應該屬於灰色收入範疇,跟公務員徇私舞弊貪汙腐敗如出一轍。而蔣老頭之所以也能過一回腐敗癮,是因為他擁有了替沈天涯辦事的行政權力,並且蔣老頭在行使權力時,沈天涯沒能進行有效的監督。沈天涯想,如今的腐敗案例可謂形形色色,可腐敗的模式和腐敗生產的根源都跟蔣老頭的腐敗行為相去不遠。換言之,沒有腐敗行為的人,一般不是因為有天生的防腐基因,往往是腐敗的機會和條件不太成熟。


    這麽想著,沈天涯自覺好笑起來,不知不覺竟給蔣老頭戴上了這麽一個高帽。蔣老頭哪夠得上這樣的檔次?是不是在機關裏呆得久了,變得神經質起來,什麽都喜歡拿來類比?沈天涯覺得有點是,又覺得不完全是。


    小車現在已經離開國道,進入通往昌永的縣級公路。路上的擴建工程正在進行中,工程車來回奔跑著,工人們和各類機器忙得不可開交。秦主任告訴沈天涯,這項工程是穀書記把省財政廳對口扶貧點爭取到昌永後,用財政廳的扶貧款作為啟動資金,外加招商引資搞起來的,估計兩個月後就可完工。這條路擴建好了,對昌永經濟的發展有著不可限量的作用。秦主任還說,昌永縣過去的領導班子興奮點都放在了搞派性上,沒心事搞建設,幸好來了穀書記,他哪一派也不參與,心裏想的是如何幫助昌永老百姓實現小康的目標,精力都放在了事業上。老百姓講的都是吃得的,都生著眼睛,你辦了實事,看得一清二楚。聽聽昌永老百姓怎麽說的:搭幫來了個穀書記,昌永永昌出奇跡。


    聽著秦主任的介紹,沈天涯心裏真為穀雨生高興。過去的讀書人講的是達則兼濟天下,如今的知識分子講的是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如果吃著老百姓種的五穀雜糧長大的知識分子能有機會反哺養育了自己的人民,也是幸事啊。沈天涯精神為之一振,能到昌永縣來跟穀雨生一起為老百姓做幾件實事,也不枉被人民培養了那麽多年。


    六十公裏縣道走完,抵達昌永縣城。


    小尹將小車直接開進了縣武裝部。秦主任告訴沈天涯,省市下派來的領導包括穀雨生都住在武裝部裏麵的招待所,這裏生活條件還可以,最主要的是安全可靠,人民軍隊本來就是為國家和國家的人保駕護航的嘛。沈天涯想起省裏下派到市裏的領導也喜歡住市軍分區招待所,估計也是一個道理。


    沈天涯被安排在招待所五樓東頭一間套房裏。套房外麵是會客室,裏麵是大臥室。說是招待所,但設施跟星級賓館沒什麽區別。秦主任已事先安排人購置了一些生活用品,桌上還擱了兩條高檔煙,一袋水果,把沈天涯當做市委書記來接待了。沈天涯對秦主任說:“這也太奢侈了,給我安排一個小單間就行了。”秦主任說:“這是穀書記親自安排的,他也是這個待遇,就住在隔壁,你們好一起商量工作。”


    客隨主便,沈天涯就不好多噦嗦了,說:“這些煙呀水果呀什麽的,通通拿走吧。”秦主任笑道:“你如果不感興趣,暫時寄存在你這裏,等會兒我來替你消受。”說著,出去安排晚餐去了。


    沈天涯拿秦主任沒法,在屋中站了站,拿毛巾進衛生間洗了一把臉,又倒一杯水喝了一口,把包裏的東西取出來放到了該放的地方。這時外麵響起了腳步聲,穀雨生回來了。他抓住沈天涯的手,說:“天涯,我剛從鄉裏回來,沒來得及組織少先隊員到路上去夾道歡迎,對不起啦。”沈天涯甩開穀雨生的手,說:“別在我麵前來這一套。”


    穀雨生了解沈天涯,晚餐沒喊其他人作陪,就他同學倆,外加跑腿簽單的秦主任。輕輕鬆鬆吃了晚飯,穀雨生看看手表,才六點半,便對沈天涯說:“還有點時間,陪你出去轉一轉,晚上我再去參加常委會。”


    出了武裝部,一路走,穀雨生一路給沈天涯介紹昌永縣的情況。說別看縣城不大,卻是當年孔明南下七擒孟獲時始建的,比昌都市建城還早了數百年。另外就是全縣總人口多少,國民生產總值多少,人均收人多少,財政收入多少,娓娓道來,如數家珍。沈天涯除了昌永縣的財政收入早就清楚外,別的不甚了了,一時也記不住那麽多。


    不覺得就到了昌江河邊,兩人沐浴著陣陣河風,沿著河堤緩緩而行。不一會就到了縣委縣政府所在地,一座十層高的新大樓赫然豎在眼前。穀雨生站住了,朝北指指,說:“原先縣委縣政府在老城區,我下來之前半年才搬過來的,也算是這一屆班子做了一件看得見摸得著的大事了。”沈天涯淡然一笑,說:“另一件大事就是出了兩派勢力,利用黑社會搞了一次很有規模的火並?”穀雨生也笑了,說:“你怎麽剛到我們昌永就批評起昌永的班子來了?”沈天涯說:“我怎麽敢批評?這是盡人皆知的事嘛。”


    .穀雨生接住前麵的話題,說:“我到老城區那邊的舊院子去看過,那是國民黨的縣黨部改造過來的,五十年代建了些蘇式磚樓,挺不錯的,可這一屆班子上台後,發現了一個重大問題,就是那個地方沒出過大領導,好多看上去前途無量的書記縣長,到那裏呆上幾年就開始走背運,再也沒法上台階了。他們覺得不是這些領導沒能力沒水平,而是縣委大院風水太差,特別是大院後麵有一條山衝,漏了氣。於是召開常委會議,一致決定搬遷,最後選定了這塊風水寶地。天涯你覺得這地方怎麽樣?”


    沈天涯瞧瞧環繞著縣委大院的昌江水,又望望後麵巍峨的山巒,說:“我也看不出什麽名堂,隻是覺得這裏依山環水,像個縣委大院的樣子。”穀雨生點頭說:“你看出了一點名堂。我還是帶你進去實地考察一下吧。”兩人於是繼續上前。到了縣委大院前,回頭一望,昌江像護城河一樣環繞而來。穀雨生指著昌江,說:“縣裏領導把這叫做玉帶水。”


    沈天涯覺得這個名字也太形象了,細瞧還真是這麽回事。古時做了官才佩玉帶,昌永領導想像真不錯。再左右一望,發現後麵的山勢像一雙手臂將縣委大院環抱在了懷裏。也許是受了穀雨生的啟發,沈天涯也說道:“照你這個理論,這就叫左青龍右白虎了。”穀雨生指指沈天涯說:“我知道你這人,一點就通。”


    縣委大門口站著武高武大的保安,穀雨生和沈天涯是步行,完全可以從小門進去的,但保安還是笑著開了大門,躬身把已經走到小門邊的穀雨生往大門裏迎。穀雨生沒法,隻得和沈天涯轉而走大門。沈天涯笑起來,說:“這就是穀書記的特權吧?‘’穀雨生也笑道:”人家這是客氣。“


    進了大門,是一溜向上的台階,辦公大樓聳立在台階之上。沈天涯說:“這大概是象征一步一個台階,看誰爬得快了?,,穀雨生頷首表示讚同。


    站在台階前,正好對望著大樓二樓正前方塑著的那匹躍躍欲試的高頭大馬,而辦公大樓左邊栽著一棵榆樹,右邊塑著一條石船。沈天涯說:“那匹馬一定是取一馬當先的意思,榆跟與諧音,表明要與時俱進,石船可能是象征同舟共濟。”穀雨生望著沈天涯,說:“你真是一猜就中,當初設計這個方案的時候,你沒在場吧?”


    兩人說著上了台階,進了辦公大樓,到穀雨生的書記辦公室轉了一趟,便下了樓,往院子後麵信步而行。走在曲徑回廊上,身邊是密林茂竹,假山真水。更兼鳥啼蟲鳴,仿佛置身世外桃源。沈天涯感歎道:“別的不好說,至少這個縣委大院還是建設得很漂亮的。”穀雨生說:“那當然,不然我也不會帶你來看這項政績工程了。”


    不一會來到山前。山上古木參天,鬱鬱蔥蔥,山下蓄了一口幽深的水塘,倒映著黯黑的山影。沈天涯說:“這山這塘也寄托著主人的意願吧?”穀雨生說:“你說呢?”沈天涯說:“這山當然就是靠山,水塘大概是取藏龍臥虎之意了。”


    穀雨生帶著沈天涯來到水塘邊,在一處涼亭下的石凳上坐下。沈天涯說:“占這麽好的地方,修這麽好的辦公樓,真是用心良苦了。”穀雨生說:“是呀,可到頭來,不但沒有升官發財,相反幾位主要領導還進去了。”沈天涯說:“向題出在哪裏?不是這個院子的原因吧?”穀雨生說:“如果用老百姓的話說,還是這個院子出了問題。”沈天涯感覺有趣,說:“此話怎講?”


    穀雨生正要開口,手機響了,是常委值班室打來的。穀雨生說:“催我去開會了。天涯跟你在一起,時間過得真快,這就叫做快活吧。我給秦主任打個電話,讓他代表縣委縣政府來陪陪你?”說得沈天涯笑起來,說:“我何許人也?值得勞你們縣委縣政府的大駕?免了免了,秦主任事情也多,又剛從昌都回來,放了他吧,我自己轉轉。”穀雨生說:“那也行。另外。明天有幾個會,說好要我去講幾句,別看我是縣委縣政府主持工作的副書記,也不好踐約,都是得罪不起的。我讓秦主任給你安排一下吧,後天我就有空了,專門陪你到全縣各地走走,讓你有點感性認識,下一步我再給你交待工作,你看怎麽樣?”沈天涯說:“到了昌永,你是寨王老子,我敢不聽你的嗎?”穀雨生一笑,說:“這裏山高水長,說是寨王老子也不妄。”


    望著穀雨生往縣委大樓方向走去,沈天涯沿著山塘轉了一遭,想起穀雨生剛才關於這個縣委大院的說法,不禁莞爾。隻是穀雨生還沒說完,卻被常委值班室的電話打斷了,也不知老百姓對這個大院是怎麽看的,隻好留待穀雨生下次再做講解了。


    天黑回到武裝部招待所,洗漱過,看了一會電視,忽覺倦意襲來,便上床睡下了。一覺醒來,天下大白,窗外山影綽約,鳥語啁啾,讓人頓生驚喜。在昌都呆久了,所見是蔽日煙塵,所聞是震耳噪音,視聽早已麻木不仁,已忘了世上還有賞心悅目的事物。急急翻身起床,推開窗戶,一團濃霧正裹著清風招搖而過。麵對遠處的青山和近處的河流,沈天涯展展臂,擴擴胸,一呼一吸之間,五髒六腑已被蕩滌一新。沈天涯覺得離開那充滿銅臭的財政機關,跑到昌永來是非常值得的,至少這裏離大自然親近了許多。


    在窗前站了十幾分鍾,沈天涯還舍不得離去,直到床頭的電話把他從沉醉中喚起。電話是秦主任打來的,說他已在昨晚吃飯的餐廳裏等著了。沈天涯隻得匆匆出了門。


    見麵打過招呼,沈天涯說:“秦主任你是政府的軸心,夠你轉的,以後別天天來陪我,我自己來吃就行了。”秦主任說:“我這個做主任的,陪領導吃飯也是工作。過去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如今時代進步了,變成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就是做文章了。”沈天涯笑了,說:“秦主任真開心。你這個政府辦主任,兩樣都全了。”


    話音才落,服務員送上了早餐,除了稀飯饅頭,還有蒸熟的山裏出產的玉米蕨粑一類雜糧。秦主任說:“這是綠色食品,你們這些城裏來的領導都喜歡。”沈天涯忙點頭說:“還是多吃綠色食品好,不然裝一肚子農藥,怎樣開展革命工作?”


    早餐快吃完時,秦主任提議帶沈天涯到附近幾處新辟的風景點看看,沈天涯忙搖手,說:“這就免了,我看這樣行不?麻煩你給我找一樣東西,然後你上你的班去,不用再管我,我這人喜歡自由。”


    秦主任也不問他要找什麽東西,隨手打開身旁的提包,拿出一本厚厚的十六開本的大書,遞給沈天涯,說:“是不是要看這個?”


    沈天涯接過一瞧,封麵上赫然寫著昌永縣誌四個字,正是他要向秦主任索要之物。


    沈天涯深覺奇怪了,他又沒跟秦主任和穀雨生說過要看縣誌,他是怎麽知道自己的意圖的?便故意道:“秦主任,你拿縣誌給我幹什麽?”秦主任說:“你不是正要看這個東西麽?”沈天涯說:“我沒說過這話吧?”秦主任說:“我可知道陰陽八卦。”沈天涯說:“陰陽八卦還有這樣的用途?你別欺騙我這樣的老實人了。”


    秦主任這才道出原委,說:“我太了解你們這樣的知識分子了,你們和別的官僚不同,他們每到一處,不是遊山玩水,就是吃喝嫖賭,你們的興趣卻不同,對地方上的山川地貌和人文景觀有一種天然的親和力。穀書記初到昌永也是這樣,什麽地方都不去,就找我要縣誌看。”沈天涯說:“你把我和穀雨生當成一路貨色了。”


    秦主任說:“不是一路貨色,你怎麽會跟穀書記跑到昌永來?”


    沈天涯覺得這個秦主任不是~般角色,怪不得穀雨生這麽器重他,讓他來招呼自己,如果換了別人,那就不是這麽回事了。便說:“秦主任,我冒昧地問你一句,你肯定是昌永縣政府辦曆屆主任裏做得最久的一位吧?”


    這一下輪到秦主任感到奇怪了,說:“你是怎麽知道的?是穀書記告訴你的吧?”沈天涯說:“昨天跟穀書記見麵後隻說了幾句話他就開會去了,哪來得及查你的戶口?”秦主任說:“那你是從別的渠道了解到的?”沈天涯說:“過去我並不認識你,還是昨天你去接我的時候,才知道昌永有一個秦主任,我也是用陰陽八卦測算出來的。”


    秦主任當然不相信沈天涯此話,一定要他說出個中原委。沈天涯便說道:“秦主任你是個能人,這兩天我已經看出來了。像你這樣的大能人,別說在昌永,就是在昌都市範圍內也不可多得。”秦主任臉上很燦爛,說:“沈處你過獎了。”沈天涯說:“如果說政府是台機器,那麽政府辦就是發動機,政府辦主任就是點火器,如果你這個點火器不靈,發動機發動不起來,政府就沒法運轉,所以政府辦主任這樣的人選是最不好選的,一旦逮住了你這樣的角色,那是誰當縣長也不會放棄的,這是你任職最長的理由之一。”


    秦主任想想也是,說:“還有理由之二?”沈天涯說:“你這樣的能人,未卜先知,不言自明,領導想不到的你先想到了,領導想得到的你先做到了,縣長副縣長的智商都不可跟你匹敵,因此表麵上他們是你的領導,實際上你才是他們真正的領導。這沒關係,反正你在他們之下,你會處處隱忍,把領導當做領導,他們可以享受你高水平的服務,卻用不著擔心你淩駕於他們之上,彼此會相安無事的。可一旦你跟他們平起平坐了,你的才華和能力明顯比他們高強,就會蓋過他們,對他們構成嚴重威脅,說不定還會反過來成為他們的領導。你說官場上誰願意接受這樣的現實?這是你多年來老在主任位置上原地踏步,而不得進步的最重要的原因。而且這個主任你還得繼續做下去,為了讓你心理平衡,收住異心,他們會給你解決助理調研員的待遇,讓你戴著副縣級的帽子,做辦公室主任的事情,直到你超過組織上規定可以提拔重用的年齡。”


    一席話,說得秦主任剛才還滿麵春風的臉色一下子暗淡下去。他沉默良久,說:“沈處你說得太準了,本來去年我就再也不肯於了的,要求到下麵單位去做個小頭目,可領導硬是不讓我走,並給我報了助理調研員,上個星期市委組織部的文件已經下來了。”


    沈天涯本來也是信口開河的,不想竟說得絲毫不爽,這倒是他沒想到的。他覺得自己說得也太多了一點,正想走開,不想秦主任又說道:“沈處,我也看出來了,你跟我是一個類型的人,你原來不是市財政局的預算處長麽?也算是昌都市屈指可數的了得的人物了,可你那個預算處長做不長久,其中原因跟我大概也是八九不離十。”


    沈天涯覺得此話有些道理,便說:“那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了?”秦主任說:“你的大名本來就是天涯嘛。”沈天涯說:“不過,我不敢跟秦主任您比?在您麵前我嫩多了。‘’秦主任說:”你還嫩?不不,你比我明智,我被他們的副縣級的帽子一套,又套在原處了,而你已經突圍出來,可謂放虎歸山了。“沈天涯笑道:”我虎什麽?一條水爬蟲而已。“秦主任說:”你這是過謙了。“


    沈天涯忽又想起一事,說:“我看你現在雖然是政府辦主任,卻常跟穀書記走,穀書記肯定有什麽意圖吧?”秦主任笑了起來,說:“哪有什麽意圖?穀書記雖然是主持工作的縣委副書記,但縣政府這邊沒有縣長,縣委和縣政府的工作都歸他一人主持。縣委主要管人,縣政府主要管事,穀書記偏偏想做些事情,所以他在縣政府這邊呆得多,我的工派得多豈不是很正常麽?”沈天涯點點頭,說:“也有道理。”


    兩人越說越投機,競至於相見恨晚了。還是沈天涯怕耽誤了秦主任的工作,便刹住話題,說:“我們的共同語言太多了,反正我一時三刻也不會離開昌永,以後有的是交流的機會,秦主任你先忙去,有空再擺龍門陣,怎麽樣?”秦主任也想起今天還有好幾起人要去政府辦找他,這才戀戀不舍離去。


    回到住處,沈天涯腦袋裏還縈繞著秦主任的影子,心想這個秦主任也算是昌永的高人了,以後得多請教他。然後坐到桌前,翻開了縣誌。首篇竟是當時縣委書記的講話,標題叫做什麽《論縣誌的借鑒性史料性地方性處學性政治性階級性現實性》。沈天涯不禁啞然。他參加過昌都市財政誌的編寫工作,多少懂點地方誌的體例,哪有將領導講話放到開篇的?一定是修誌者為討好領導所為了。


    好在後麵對地方地理人文政治經濟的記載還實在,半天下來,沈天涯就算半個昌永通了。中午沈天涯沒讓秦主任來陪,自己到招待所食堂裏吃了點東西,稍事休息,下午又捧過縣誌翻看起來。這樣沈天涯又在大事記裏發現了一行這樣的文字:一九六二年七月李森林畢業於本縣儒林中學初中部。


    一個學生從學校裏畢業是上不了大事記的,《昌永縣誌》將這一條煞有介事地寫進大事記裏,也讓人啼笑皆非。不過這個李森林一定不是等閑之輩,弄不好就是原準備做省委書記忽然做了省長的原省委李副書記了,他的大名就叫李森林,聽說他跟下放勞動改造的右派父親在昌永呆過幾年。要不是這樣,誰會把一個普通學生的名字寫進縣誌呢?不是無聊是什麽?當然,沈天涯還不敢肯定此李森林就是彼李森林,得問問秦主任他們。


    下班時間快到了,秦主任來到沈天涯房間,喊他去吃飯。秦主任看見桌上攤開的《昌永縣誌》,順便問他看得怎麽樣了。沈天涯指著首篇《論縣誌的借鑒性史料性地方性處學性政治性階級性現實性》的領導講話,說:“你這部縣誌也太深奧了,這第一篇文章的標題,我讀了一整天都沒讀懂,秦主任你來了,正好向你討教:”


    秦主任以為沈天涯真有什麽地方沒弄明白,抻了腦袋過來看了看那篇文章,說:“以沈處你這麽高的學問,這樣的文字也有不好懂的?”沈天涯說:“好懂我還請教你什麽?你看清楚了,我念給你聽:論縣誌的借鑒——”到此沈天涯停下了,然後才又往下念道:“性史料——性地方——性科學——性政治——性階級——性現實——,你這部縣誌豈不是一部性誌了?”秦主任哈哈大笑起來,說:“你這個沈處,見我被辦公室的爛事煩夠了,逗我開心吧?”又說:“你不知道,當初縣誌辦本來是不願意把這篇東西放進去的,卻拗不過領導的高壓,才不得已而為之,要不怎麽會有今天你這個高級笑話?”


    笑過,沈天涯問李森林是誰,不出沈天涯所料,果然就是現任省長李森林。秦主任說:“這條也是那位領導加上去的,當時李森林剛出任省政府秘書長,那位領導說堂堂省政府秘書長在昌永中學初中畢業,這不是大事,還有什麽是大事?也是官大一級壓死人。縣誌辦隻得從命。”


    吃了晚飯,秦主任還想好好陪一下沈天涯,不想值班室一個電話打過來,說來了一夥上訪的,將縣委大院團團圍住了,要他趕快過去。秦主任沒法,對沈天涯說:“沈處你也看到了,我們這些基層幹部不好當哪,什麽矛盾都集中到了政府,躲都沒處躲。”沈天涯理解地說:“你去吧,晚上我把性史料好好學懂。


    秦主任笑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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