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天涯和徐少林的業務分工,雖然是預算處內部的事情,可財政局的幹部職工很快就人人皆知了。有人說,這對沈天涯太不公平了,他又沒比徐少林差,而且先進的預算處,現在徐少林卻站到了前麵。有人附和說,徐少林這人很有手腕的,現在預算安排和資金權一到手,他還不如魚得水,玩得更活啦。有人提出不同意見,現在昌都市財政赤字這麽大,收支矛盾越來越尖銳,徐少林這事也不好弄。另有人覺得不完全是這麽回事,認為財政越困難,來求財政的人越多,遇到不好解決的事,說是領導發了話,要保工資發放,什麽口子都不能開,幾句話把人家打發走了;能解決的事給人家解決了,說明你有能力,會辦事,人家感激你,記得你,佩服你,你有什麽暗示,有什麽大事小情,人家會積極主動為你去跑腿。


    背後說說不過癮,有人就找個借口到預算處來串串,跟處裏人招招手,點個頭,或是說幾句開心話。潛意識裏卻是想看看沈天涯和徐少林有什麽變化。他們知道這次業務分工對兩個人都是十分重要的。可沈天涯和徐少林表麵上看去卻像什麽也沒發生一般,該做什麽還是做什麽。這有些讓他們失望,在預算處磨蹭一陣,汕笑笑,斜眼往沈天涯和徐少林那邊瞟一眼,悻悻然出了預算處。


    真正關心沈天涯的人當然也有。比如研究室那個說蒙瓊花豎著可做老婆,橫著可做枕頭的鍾四喜,就很替沈天涯抱不平。沈天涯是昌寧縣人,鍾四喜二十多年前曾在昌寧縣插過一年半的隊,愛跟沈天涯攀攀老鄉。他趁研究室沒人時,把沈天涯喊去,問是怎麽回事。


    沈天涯不想提及此事,用話岔開。鍾四喜不好強逼沈天涯,歎道:“當初馬如龍得那病的時候,除了在場的徐少林外,我是最先知道這個消息的,我還暗暗替你高興呢,特意給你發了一個短信,想不到到頭來,你卻什麽也沒撈到。”


    沈天涯就望定鍾四喜,說:“原來那個短信是你發的?怎麽發短信的號子不是你的手機號?”鍾四喜笑了,說:“那天我也在昌寧縣出差,也在昌寧賓館吃晚飯,隻不過我們研究室不像你們預算處,人家縣委縣政府的主要領導都來作陪,我們隻有縣財政局研究室幾位兄弟在場,所以馬如龍一出事我就知道了,就在賓館裏用手提電腦給你發了一個短信。”


    想起當時見到那個短信時心頭生的起伏,沈天涯至今還記憶猶新。他說:“原來是你搗的鬼,你直接給我打一個電話不就得了?發什麽短信?”鍾四喜說:“我不是想逗你開心嗎?我估計你肯定有戲了,誰知卻落了個這樣的下場。”


    鍾四喜說得也太難聽了點,沈天涯止住他道:“什麽下場不下場的,哪有你說的這麽嚴重?”鍾四喜說:“這不是明擺著不公嗎?他徐少林有什麽能耐,竟把好處都得了?他肯定活動到市裏去了。”


    鍾四喜曾跟徐少林在同一個支出處室工作過兩年。有一次省裏撥下來一筆項目資金,徐少林想安排給市裏某位領導掛名蹲點的企業,鍾四喜知道那個企業管理一塌糊塗,遲早是要倒閉的,把資金投到那裏去,純粹是扔到了水裏,泡泡都不會冒一個,堅持要按政策專款專用,安排到項目點上去。為此兩個人鬧得不可開交,成了仇人,至今鼻子碰到了鼻子都不理睬對方。


    沈天涯怕鍾四喜進來摻和,把自己和徐少林的關係搞得更為複雜,忙說:“鍾主任你這話說到我這裏打住了,再不要到外麵去多說,這是領導通過慎重考慮後才決定的,自有其道理,我們做下屬的哪能妄加評議?”


    離開研究室沒多久,蒙瓊花打了沈天涯的手機.說:“沈處你哪方麵比他徐少林差?你要才有才要德有德,這是財政局的人有目共睹的,領導怎麽用姓徐的不用你?”沈天涯說:“感謝蒙主任的誇獎,可這僅僅隻是你的高見,我從沒這麽認為過。”蒙瓊花恨鐵不成鋼,說:“你活該,在我麵前還打官腔。”


    還有一個人也在關心著沈天涯,那就是羅小扇,不過羅小扇的表達方式有所不同。她先給沈天涯打了一個電話,說:“沈大處長忙得很吧?下班後能到非稅收入處來一趟嗎?有事要向你請示。”沈天涯笑道:“電話裏不可以請示?”羅小扇說:“你別端架子了,三樓到四樓,又沒隔著千山萬水。”


    下班後,沈天涯上到四樓,羅小扇並沒有說沈天涯他們分工的事,隻望著他說:“你的臉色比原來差一些了。”沈天涯在她對麵桌上坐下來,說:“有什麽請示,隻管說吧。”羅小扇沒吱聲,轉過身去,撥開牆邊鐵櫃子的密碼鎖,從裏麵拿出一樣東西來。


    沈天涯一看,是一條質地頗佳的淡黃色方格領帶。她把領帶遞給沈天涯,說:“這是一位在美國留學的同學回來探親送的,我覺得跟你的氣質相配,戴到你脖子上,一定不俗。”沈天涯也覺得這領帶不錯,說:“我俗人一個,怎好接受你這麽高級的禮物?”羅小扇說:“你就別小瞧自己了,我為這根領帶物色了;好久,才物色到你這位主子,你可不能辜負了這根領帶喲。”


    羅小扇這話讓沈天涯不禁心動了,當即就把脖子上的領帶取下來,換上了這根新領帶。羅小扇還上前一步,伸了手替他把領帶正了正。沈天涯立即就聞到了從羅小扇發際飄逸出來的一份幽香,暗暗吸了一下鼻翼。


    羅小扇又退後一步,瞄瞄沈天涯脖子上的領帶,接著將他上下打量一番,讚道:“你戴上這根領帶,派頭足多了。”又開玩笑道:“你這樣跟傅局長在一起,人家一定以為你是局長,他是處長。”沈天涯說:“你這麽說.我還敢在領導前麵戴這根領帶嗎?”羅小扇說:“沒事的,領導才不會介意呢。”


    這麽一磨蹭,時間已過六點,沈天涯說:“小扇謝你啦,下次還有報表分析,我再給你看。”羅小扇說:“報表分析肯定經常會有,可這樣的領帶卻隻此一根。”說得沈天涯笑起來,心想羅小扇還真有幽默感,有幽默感的女人究竟不多。


    兩人出得非稅收入處,沈天涯想起剛才換下的那根領帶還放在羅小扇辦公桌上,就說:“那根跨世紀的領帶放在你那裏,有損貴處形象,明天上班你別忘了把他扔進垃圾桶裏。”羅小扇說:“你這號男人,就是喜新厭舊。”從身後將那根領帶拿了出來,遞給他,說:“我不同意你扔掉這根領帶.記住我的話,新有新的好,舊有舊的味。”沈天涯覺得這話有些意味.說:“你是要我喜新不厭舊?”


    快下樓了,沈天涯想起提包還放在預算處,要羅小扇稍等片刻,去了三樓。拿手提包時,見手上還捏著一根領帶,就順便塞進了抽屜裏。


    來到樓下,羅小扇還在等他,兩人同路走了一段。到分手的地方,沈天涯實在有些不舍,要送送羅小扇,羅小扇說:“我自己知道怎麽走,你回家吧,要不你老婆要急了。”沈天涯就站住了,望著羅小扇轉過她那柔軟的腰肢.慢慢消失在街角,這才匆匆往家趕。


    不想快到家門口了,一摸脖子上的領帶,覺得這樣進屋,葉君山問起緣由來,自己該怎麽回答呢?總不能出賣羅小扇吧。沈天涯記得有人說過,一句慌話,要用十句慌話才說得圓,這樣也太費心了點,於是跳上出租摩托,回到局裏,把羅小扇那根領帶換了回去。


    回到家裏,葉君山早做好了晚飯?沈天涯低頭就吃起來,生怕她發現了什麽破綻。葉君山卻仍和往常一樣,吃完飯就忙著洗碗和做別的家務,什麽也沒覺察出來。


    第二天上班,沈天涯進得處裏,忽意識到脖子上已經不是羅小扇給的那根領帶了,心想昨天才戴到脖子上,今天卻不戴了,若被羅小扇看見,豈不多有得罪?沈天涯隻得躲著處裏人的目光,悄悄把手伸進抽屜,拿出羅小扇送的那根領帶,藏到衣服裏,跑到衛生間換了回來。然後到非稅收入處去轉了轉,讓羅小扇看見他還戴著她送的領帶。當然下班後,沈天涯也沒忘記再換回去,他不能顧此失彼。


    就這麽換來換去的,幾天下來,沈天涯就有些不耐煩起來。


    這天是星期天,葉君山對沈天涯說:“今天我要上街買件衣服,你也沒別的事,給我去當當參謀吧。”沈天涯實在不想跟女人上街,買件衣服沒花上大半天,沒把整條街的服裝店比較完,不肯掏錢,實在累人。卻想起好久也沒跟葉君山一起上街了,陪陪她也是應該的,就跟她出了門。


    果如沈天涯所料,跑了兩三個小時,幾乎所有的服裝店都逛到了,葉君山還沒選中一件自己中意的衣服。沈天涯有些吃不消了,待葉君山又走進一家店子時,他沒跟她進去,蹲在門口看起街景來。


    時值初夏,女人們都俏起來,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街上扭來扭去,一條街看上去就像一條流動的彩色的河流。沈天涯免不了要生出幾分感歎,心想還是做女人好,對生活本身有一種天生的熱情,不像男人腦袋裏裝著的不是金錢,就是權力呀地位呀這些身外之物,活起來特累。


    正這麽不著邊際地胡思亂想著,葉君山過來在他背上拍了兩下,說:“你看這件衣服穿在我身上怎麽樣?”沈天涯回頭,見葉君山身上著了一件粉色套裙,跟她的身材和膚色還很相稱的,就由衷讚道:“這套不錯,很適合你的氣質。”葉君山有些警覺,怕他是在敷衍她,說:“你倒說句真話,這套裙子值不值得買走。”


    葉君山好不容易相中了一件衣服,沈天涯已是謝天謝地了,不能讓她再次放棄,又上別的店子去瞎轉,於是趕緊說:“我幾時在你麵前說假話了?我真的是覺得你穿上這套裙子跟電視裏的舞蹈演員沒啥區別了,我擔心的是我們一起走在街上,熟人碰上了,還以為我找了個二奶呢。”葉君山說:“你臭美什麽!”心裏卻樂滋滋的,過去跟店主侃了一會兒價,就掏錢把套裙買了下來。


    出了店門,沈天涯生怕葉君山反悔,回去退貨,又將這套裙子誇耀了一番。看來葉君山確是真心看上了這套裙子,加上沈天涯一旁促興,便滿心歡喜起來。還說:“今天難得你跟著我跑了兩三個小時,你說你需要什麽獎賞?我滿足你。”沈天涯把嘴巴湊到她耳邊,暖昧地說:“今晚上床後你再獎賞我吧。”葉君山打了他一下,說:“你壞透了!”


    打過了,葉君山一眼瞥見路旁有一家男式服裝店,就執意要進去給沈天涯也買一件衣服。沈天涯一見服裝店就頭疼,卻拗不過葉君山,隻得勉為其難地跟了進去。葉君山相了幾件高級襯衣,問沈天涯喜不喜歡,沈天涯無精打采的,不說喜歡也不說不喜歡。可葉君山還是熱情有加,又指著壁上另一件襯衣.問沈天涯覺得如何。


    這一陣沈天涯卻低了頭,正觀看櫃台裏麵的領帶。他的眼睛忽然就亮了,他發現裏麵有一根淡黃方格領帶,跟羅小扇送給他的那根一模一樣。沈天涯就想,如果當著葉君山的麵買下這根領帶,以後不是就可以免去一天換兩次領帶的麻煩了?


    見沈天涯盯著櫃台裏的領帶不動,葉君山走過來,說:“是不是想買一根領帶?”沈天涯指著那根淡黃方格領帶,說:“你覺得那根領帶怎麽樣?”葉君山也覺得那根領帶不錯,說:“那你就買下它吧。”伸手拿出了坤包裏的錢夾。


    從此,無論是上班還是在家裏,沈天涯的脖子上都毫無例外地纏著一根淡黃色方格領帶。他在心裏暗暗得意,戴著這根領帶,在財政局,羅小扇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下班後回到家裏,葉君山也很高興。沈天涯心想,真難得兩個女人都喜歡同樣一種領帶,這可真是一石二鳥的美事。


    其實不隻葉君山和羅小扇覺得這種領帶好,財政局其他人也都認為沈天涯戴上這根領帶很有風度,人也精神了許多。甚至認為沈天涯很了不起,分工的事沒有對他構成絲毫影響,換了別人恐怕早就一蹶不振了。好多人還會扯著沈天涯的領帶,翻來覆去細瞧,然後問他是在哪裏買的。沈天涯就故弄玄虛道:“昌都哪有這樣的領帶?這是朋友從國外買回來的,你想要,把錢放我手上,我那朋友還會出國的,我讓他給你捎回來。”


    預算處的人自然也注意到了沈天涯脖子上的領帶,沒事時就過來跟他探討一陣領帶的質地款式什麽的。後來連因實權在握總是忙得不可開交的徐少林,也跟著處裏人讚美起沈天涯的領帶來。


    分工以來,徐少林和沈天涯的關係雖然變得有些微妙,可兩人一個處室,抬頭不見低頭見,還要一起談工作,處理事務,彼此就有些不尷不尬的。自沈天涯脖子上有了這根引人注目的領帶後,徐少林要找沈天涯商量工作什麽的,就多了一層鋪墊,先說說領帶,然後再過渡到工作上,這就不像過去那樣顯得生硬和唐突了。


    這天徐少林正和沈天涯商量處裏的工作,沈天涯的手機響了。徐少林就走開了,說:“你接電話吧。”沈天涯撳下綠鍵一聽,是二舅打來的。


    二舅說來就來了。這一回,二舅不是一個人來的,另外還有一個人。也不像過去一樣直奔沈天涯家,吃住全由他包,而是先在賓館住下了,讓沈天涯過去見他們。沈天涯暗想,看來時代不同了,連二舅的工作方法也有所改進了。問他們住的賓館叫什麽,二舅說叫做金影賓館。沈天涯對什麽金影賓館沒印象,問小宋他們金影在哪裏。小宋說離財政局不遠,是電影公司開的。沈天涯這才想起電影公司確實開了一個賓館,跟財政大廈在一條街上。


    趕到金影,二舅他們已經在熱切盼望著沈天涯了。二舅把身後的年輕人介紹給了他,說:“這是我們村裏的祝向陽同誌。”沈天涯客氣地跟祝向陽握握手,順二舅的口氣,說了句:“祝向陽同誌你好。”卻覺得這同誌二字有些別扭。看來也就從農村來的二舅他們還把同誌掛在嘴邊,如今機關裏已經很少有人叫同誌了,上級叫下級直呼其名的多,下級叫上級不是稱官銜就是叫老板,對同誌二字早生疏了。


    三個人坐定,二舅對沈天涯說:“二舅年事高了,今年已經退了下來,由祝向陽同誌接任我的位置。”沈天涯說:“這很好嘛,如今國家機關領導班子都要年輕化,你們村裏當然也該讓年輕人來挑大梁嘛。”二舅說:“那是那是。”又說:“祝村長上任後.什麽要求也沒跟我提,隻提出要我帶他來市裏認識認識你這位財神爺。”祝村長也說:“沈處長您可是我們那個鄉裏出的最大的官,而且您這官不是做樣子的,掌握著實實在在的財權,如果沒有您的大力支持,我們村裏的小學和改水哪裏搞得起來?”沈天涯說:“那是我應該做的一點小事,何必掛在嘴上呢。”


    沈天涯這話說得很輕巧很不經意,卻引出祝村長的一番話來,他說:“對於沈處長您來說,這也許是件小事,但在我們村裏就是很大很了不起的事哪,不然我們喝水得肩挑手提,孩子們還在日曬雨淋的破屋裏上課,因此改水成功和小學建成後,村委會集體研究決定,在水池上刻了你的大名,在小學銅牌上記著你為小學籌資的事跡,還讓村裏的秘書把你小時如何發奮學習,考上重點大學,工作後又如何為家鄉辦實事的經曆寫成材料,在全村大會上進行宣讀,並作為鄉土教材拿到課堂上教育學生,激勵他們好好向您學習,以後考上大學,多為家鄉做貢獻。”


    二舅村在沈天涯老家隔壁,跟葉君山結婚的最初兩年,夫妻倆一起到二舅家拜過年,後來便漸漸去得少了,想不到自己幫忙給他們解決點資金,竟讓他們如此感恩戴德。沈天涯心裏明白,財政資金以及用各種政策和手段集中起來的經費,原本取之於民,國家拿這些錢維持著黨政軍各個領域的開支,養活了龐大的公務員隊伍,進行大規模的工程建設,然後才拿出微乎其微的款項撒胡椒一樣撒一點給基層,基層老百姓並不知道這些錢就是從他們上交給國家的血汗錢裏摳出來的,卻看做是上麵或是某人給自己的恩惠,完全把這種取舍關係搞顛倒了。沈天涯心裏就生出一份歉疚來,覺得自己的名字根本沒資格上水池和銅牌。他甚至暗自後悔,不該在聽到葉君山說二舅要來的時候,心裏產生那些不滿和厭煩。沈天涯真誠地說:“你們千萬不能刻我的名字,那些錢又不是我個人的錢,是國家從老百姓身上收上去的財政資金,我哪敢貪天之功為己功?”祝村長說:“話可不能這麽說,錢雖然是國家的,可沈處長您不出力,我們到哪裏弄去?”


    不覺已過七點,電視裏開始播放新聞聯播,祝村長說:“沈處長你定個吃飯的地方,今晚我代表村裏請你的客。”沈天涯說:“到了昌都,哪有要你們請客的道理?到我家裏去吃頓便飯。”祝村長說:“到家裏去多麻煩?就在街上找個地方吧。”沈天涯說:“那我帶你們到財政局門口的銀興酒樓去,不過得由我請客,你們別管。”二舅說:“天涯,你為村裏做了那麽大的事,村裏請你的客也是應該的。”


    趕到銀興酒樓,剛好還有一個小包廂。三個人坐定,小姐就把菜單遞到沈天涯手上。沈天涯轉遞給祝村長,說:“祝村長你點吧,看你喜歡什麽。”祝村長打開菜單看了看,見一道菜動不動就是二三十元,有些甚至七八十元上百元,就有些發怵,把菜單又遞到二舅手上。二舅眼睛老花,看不清什麽,複給了沈天涯。沈天涯經常在銀興吃飯,那上麵的菜名早都背得滾瓜爛熟,也不看菜單,按中等規格跟小姐說了幾道菜名。菜很快上了桌,沈天涯要了一瓶四星瀏陽河,三人舉起了杯子。邊喝邊你一句我一句說些村裏的事情。沈天涯究竟是從鄉裏麵出來的,對這樣的話題還有興趣。


    喝得差不多的時候,祝村長說想上廁所,問清小姐怎麽走,出了包廂。


    祝村長出去了十多分鍾才回來,沈天涯開玩笑說:“我還以為你被小姐拉走了呢。”祝村長說:“上完廁所順便在大廳裏轉了一圈,這裏的場麵還蠻大的,包廂也多,市裏還是市裏,我到昌寧縣城去得多,還沒見過這麽大的酒樓。”沈天涯說:“在昌都市銀興隻是一個中等酒樓,比這規模和氣派大的有好多家呢。”祝村長說:“是呀,大城市就是大城市嘛。”


    喝了酒,又吃了些飯,沈天涯要小姐拿單子來結賬,小姐指著祝村長說:“這位先生已經結過了。”原來祝村長剛才是出去結賬。沈天涯說:“那怎麽行?”去了收銀台。拿出祝村長結的賬一看,總共五百二十元。沈天涯要收銀員把錢退出來,準備在結賬單上簽字。預算處陪人來吃飯,都是在結賬單上簽字,以後酒店再拿著單子到預算處去統一結賬。


    不想收銀員沒退錢,也沒給沈天涯單子,問他有沒有開餐通知單。沈天涯有些發懵,問道:“什麽開餐通知單?”收銀員說:“前天徐處長到這裏打了招呼,說是預算處的人來這裏吃飯,要有他批字的開餐通知單才能簽單。”說著從巴台裏麵拿出一份單子,是上午老張請縣裏預算部門的人開餐的菜單,裏麵果然有一紙通知單,徐少林在上麵寫著同意接待幾個字和他的署名。


    還沒正式做上處長就把開餐這樣的小權都一手攬了過去,這個徐少林權欲真大。沈天涯也就滿肚子是火,卻不好發作,隻得低頭離開了巴台。


    好在口袋裏還有些錢,回到包廂,沈天涯拿出五百二十元要退給祝村長。祝村長哪裏肯接?說:“你為村裏辦了那麽大的事情,連一頓飯都沒請你,回去我怎麽向村裏人交代?”沈天涯說:“可你也要為我考慮考慮,你出了這頓飯錢,村裏人還不要說我沈天涯這麽小氣,家鄉人來了飯都沒吃上。”祝村長說:“沈處長您這樣,是要我下次不要來找你了。”二舅也打圓場說:“天涯這錢你就別塞給祝向陽同誌了,不然他有什麽要求你的,還怎麽開口?”


    推讓了好一陣,沈天涯隻得編造道,這錢也不是他沈天涯私人出,他掛了處裏的賬,到時單位會統一結賬的。還說,這五百二十元錢在預算處不算什麽,可在村裏就是一筆不小的錢了,能夠辦好多事情。祝村長沒法,這才把錢收下。


    出了銀興,沈天涯邀兩人到家裏去坐坐,他們說不早了,就不仁家裏打擾了。沈天涯沒有強邀,要送他們回金影,祝村長說:“沈處長您也辛苦了,明天又要上班,早點回去休息吧。”說著從包裏取出一樣東西遞給沈天涯。沈天涯一看,是兩盒茶葉,說:“我家裏有茶葉,你們自己拿回去喝吧。”祝村長說:“村裏今年辦了個小茶廠,這是剛炒製出來的穀雨新茶,你嚐個鮮吧。”沈天涯也就不再客氣,收下了。


    這時二舅又給沈天涯遞上一個信封。開始沈天涯還以為裏麵是人民幣呢,一隻手伸出來又縮了回去。好多人特別是機關裏的實權人物,都不太容易將信封與信件聯係在一起了。如今寫信的人越來越少,機關裏信封的最大用途已從裝信改成裝人民幣了,再過一些時候,恐怕信封不能叫信封了,得叫“幣封”或“錢封”了。


    沈天涯猶豫間,隻聽二舅說道:“這是申請修路經費的報告,村裏打算把村口那條十公裏的老路加寬成公路,與國道接通,祝向陽同誌不好意思麻煩你.隻得讓我來遞這個報告。”祝村長也說:“我們也就遞個報告試試,如果你有難處,這次不解決也沒關係,以後來找你麻煩的時候多得很。”


    沈天涯有些為難,徐少林連吃飯的權都握得這麽死,要他幫忙解決經費,豈不牛嘴裏拔草?可這些沈天涯還不好明說。又想起給二舅村解決點小錢,他們又刻字又上牌的,這次硬邦邦地拒絕他們,也做不出來。沈天涯隻得把信封接住,跟那兩盒茶葉塞到了一起,說:“報告我先收下。如今財政越來越困難,給下麵安排的資金一壓再壓,能不能解決,我心裏也沒數。”祝村長不好意思地說:“我們一次又一次給您添麻煩,真過意不去。”


    回到家裏,沈天涯隨手將手上的包扔到了雜屋房堅。


    吃了晚飯,沈天涯正在看電視,葉君山在雜屋房裏喊道:“天涯你快過來看看。”沈天涯說:“茶葉有什麽好看的?”進了雜屋房。隻見葉君山手上拿著一疊鈔票,對沈天涯說:“這是怎麽回事?”


    沈天涯立即明白了,看看地上一盒拆開的茶葉,說:“是茶葉盒裏的?”葉君山點點頭說:“又向你遞經費報告了吧?過去二舅最多也就帶點土特產什麽的,看來年輕人當村長出手大方多了。”說著,數了數那把鈔票,一共兩幹元。沈天涯說:“明天早上我就給他們退回去。”葉君山說:“退回去千啥?你給村裏解決了好幾次經費,現在又接了報告,收兩千元錢算什麽?”沈天涯說:“也不能接,人家村裏弄兩個錢不容易。”葉君山說:“你們財政局的人給人家批錢辦事,有幾個不收好處的?”沈天涯說:“那是兩碼事嘛。”


    這兩千元錢要不要退回去,兩人各執一詞,直到睡覺躺到了床上也沒能取得共識。沈天涯知道自己無力給村裏解決問題,卻不想在葉君山麵前說這句話.顯得自己不中用,隻得把村裏在水池和學校銅牌上刻了自己名字和事跡的事說了出來。葉君山冷笑道:“原來你是被感動了,不好意思收這兩千元錢了,這都是虛名,於你何用?何況那是一個偏僻得不能再偏僻的小地方,你的名又能揚到哪裏去?”


    沈天涯就有些生氣,說:“我讓他們揚什麽名?人家沒有什麽報答你的辦法,才想出這種特殊的方式以表感激,這是一種多麽純樸的感情?於金難買呀。”葉君山說:“什麽年代了,你還在乎這些。”沈天涯說:“你要知道,你是你二舅帶大的,要不是因為你,我會為你二舅村裏出這些力氣麽?”葉君山說:“你別把兩件事扯到一處好不好?”


    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沈天涯不想再跟葉君山爭淪,把身子扭到了一邊。


    第二天沈天涯早早趕到金影去退錢,誰知祝村長他們已經離去。沈天涯猶豫了一會,心想就按叫君山說的,收下這兩千元算了。但最後沈天涯還是跑到郵局,把兩千元錢寄給了祝村長。


    從郵局出來後.沈天涯不知怎麽的,情緒一下子低落起來。他不想這就回處裏,在街上閑逛起來。轉一轉就到了醫院門口,忽想起昨天小宋他們說到醫院看望馬如龍時,他已經能夠進食了,就進了醫院。


    馬妻正在給躺在病床上的馬如龍喂稀飯,見是沈天涯,高興地對馬如龍說道:“如龍,沈處長看你來了。”立即將手中碗放下,給沈天涯搬過一條凳子。沈天涯也沒坐,俯到馬如龍床前,握住他的手,說道:“馬處你終於能吃東西了,這可是一個了不起的進步喲。”


    馬如龍說話還很困難,卻努力動了動嘴巴f喉頭蠕動了一下,發出一絲絲微弱而混濁的聲音。沈天涯不解其意,把頭俯得更低了,卻還是沒聽出什麽。一旁的馬妻說:“他是感謝你來看望他。”沈天涯忙說:“這是應該的,隻是近段處裏事情雜,來得少。”


    沈天涯說完,馬如龍的嘴巴又動了動,喉嚨裏依然是那無法聽明白的聲音。沈天涯一臉茫,隻得回頭去看馬妻,想求助於她。馬妻這一下也許是注意力不太集中,也沒弄懂馬如龍的意思。


    馬如龍就急得脖子上的青筋都粗了,手在空中揮舞起來。


    沈天涯還以為他是在發馬妻的火,卻覺得他的手舞得還有些章法,一琢磨,才意識到他是在用手寫字。沈天涯就死盯住他的手指。開始也不知是什麽字,慢慢沈天涯就看出來了,那是兩個字,一個好像是“主”字,另——個好像是“持”字。沈天涯就頓悟了,可能是小宋他們來看望馬如龍的時候,告訴了他處裏的分工,沈天涯不免感歎,這個馬如龍,人都成了這個樣子,還關心著處裏的工作。


    沈天涯點點頭,表示已經領會他的意思,然後說:“傅局長親自到處裏召開處務會,給我和徐少林同誌重新分了工,你原來分管的工作主要由他來承擔,但傅局長偏沒讓徐少林同誌主持處裏工作,傅局長這是有用意的,馬處你也許看出來了。”


    後麵這一句,是沈天涯臨時編造的。沈天涯意識到,馬如龍關心的其實是處裏工作主持人定下來沒有,隻要沒定下來,就說明還沒有人取代他,他盡管躺在醫院裏,卻仍然算是處裏工作主持人。


    馬如龍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卻還念念不忘自己的位置和身份,這可是沈天涯始料未及的。可沈天涯暗自思量,人又究竟為什麽而活著呢?不就為了心中那點點未曾抿滅的欲望和希冀嗎?沈天涯不想讓馬如龍心中那點虛幻的東西完全破滅,又補充道:“馬處你放心好了,不論何時,預算處是不會另外確定工作主持人的,也不會另外安排人來做處長.你永遠是我們處裏的工作主持人,我們的處長。”


    馬如龍那茫然的雙眼立即蓄滿了瑩瑩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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