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周英傑果然將董主席請了過來。早飯後正要上車,周英傑手機響起來。這個電話也許比較重要,他一邊捂著手機嗯嗯著,一邊躲到了屋角的僻靜處,生怕被人聽了去似的。打完手機回來,周英傑像犯了什麽大錯,低著眉頭,對馮國富說道:“馮主席實在對不起,今天不能陪您和陳姐去波月庵了。”


    陳靜如笑他:“是不是紀委書記要來楚寧了?”周英傑說:“我的紀委書記哪有陳姐這麽稱職,我來楚寧這麽久了,她才來過一次。我不是已向馮主席匯報過麽?省煤礦安全巡查組近期將下來巡查,高書記和夏縣長他們都上了礦山。誰知巡查組的動作提前了,已開到鄰縣,不出兩天就會進駐楚寧。偏偏這個節骨眼上有家礦井塌了方,也不知死沒死人,剛才縣委辦火速打來電話,說常委領導得立即到現場去組織搶救,一個都不能少。還說市委市政府有關領導也即將趕過來,縣裏的領導至少不能落在市領導後麵。這兩天我怕隻能在礦山上呆著了,楚河文化研究會這邊,也隻好暫時交給田主席全權負責。”


    做縣一級地方官,最怕的就是這種突發事件了,若處理得好,也許壞事變好事,能弄個成功經驗出來,風光一回;弄不好那是要一票否決的,烏紗帽說丟就丟。馮國富做過縣官,不可能不知道其中的利害關係,理解地對周英傑說:“那你趕快上礦山去吧,我們有董主席做向導,找得到波月庵就行了。”


    周英傑一臉歉疚,說:“馮主席和陳姐是我請來的,我早就把別的事情都推掉了,不想中途冒出這麽個插曲來,隻好賠罪了。”又對董主席說:“隻有麻煩你,代我陪好馮主席和陳姐。一應開支,你先墊著,過後我負責報銷。”董主席笑道:“請周部長放心,我堅決按照領導指示辦。”周英傑也笑道:“這不是指示你,是請你幫我這個忙。”董主席開玩笑道:“行行行。我沒別的要求,隻請領導解決佛教協會的級別問題,至少也弄個副處級幹幹。”周英傑笑道:“不就一個副處級嗎?這事好辦。”


    說笑著,周英傑將馮國富夫婦請上桑塔納,董主席也低頭鑽進副駕駛室。周英傑招招手,看著桑塔納開走,這才上了自己尾數帶八的藍鳥車。


    路上聊起波月庵,陳靜如問董主席說:“庵裏的常悟禪師德行高尚,名聞遐邇,董主席跟禪師認識吧?”董主席笑道:“我身為縣佛教協會主席,認識常悟禪師那是自然的。我們還曾邀請她出任佛教協會副主席,她沒答應,隻好作罷。惟有平時上麵來人,我經常陪著上山,到常悟禪師跟前抽幾簽。”陳靜如說:“據說她的簽很準的,董主席肯定抽過吧?”董主席說:“當然抽過。我最欣賞的還是她的簽辭,現抽現撰,字跡雋秀,挺有文氣,不像別處的簽辭幹巴直白。”


    這倒合了馮國富的胃口,說:“照你如此說,常悟禪師還有些文學修養?”董主席說:“她是正牌的大學中文係畢業生,吟詩作賦,原是她的特長。”馮國富說:“那她又是怎麽皈依佛門的?”董主席說:“我也就這個問題問過禪師,可她總是笑笑,說是跟佛有緣,其他再不肯多說,我也不便追問。”


    說話間,來到一個小鎮上。穿鎮而過,前麵的路變得很窄,已沒法行車,隻得棄車步行。逶迤上至半山,前麵一汪碧水,原來是個水庫。隻見水上泊著一條小木船,四個人上船坐穩,年輕船工便雙手握槳,將船往水庫深處搖去。藍天白雲,青山秀水,成群的鷺鷥自身旁掠過,不經意間劃破水麵的寧靜,讓人恍入仙境。馮國富說:“楚寧還有此等佳處,我在這裏工作時,怎麽卻沒聽人說起過呢?”


    董主席眼望遠處,抬手劃了半個圈,說:“其實這個水庫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建成的,隻是過去山上的波月庵不太有名氣,外麵的人沒怎麽進來,是後來庵裏來了個常悟禪師,不僅善於講經念佛,還擅長抽簽卜算,慕名而至的人才慢慢多起來。”


    行了個把小時水路,來到水庫深處。抬頭上望,隻見密林之間有庵簷隱現,馮國富知道那就是波月庵了。小船在水邊泊住後,幾個人離船登岸,沿石板小道拾級而上。一路古木森然,遮天蔽日,半日才到得一處稍稍敞亮點的地方。正好有涼亭翹立,幾個人入亭歇息。回首山下水庫,但見碧波粼粼,跟身處水上時又是一番景致。馮國富說:“波月庵真會選擇地方,信徒香客前來朝拜,先得從水上經過,滌去凡塵,然後仰麵朝上,步步攀登,佛麵未見,敬仰之心已生。”陳靜如說:“我看這水庫,在凡人眼裏是水庫,在佛家那裏則是淨瓶,叫做雲在青天水在瓶。”


    董主席點頭稱善,說:“二位看來甚得佛心。不過在常悟禪師那裏,這水庫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可擋住不少山外之客,少受幹擾之苦。”陳靜如說:“想少受幹擾,必然少得香火,那又怎麽普度眾生?”董主席笑道:“常悟禪師主修內向,不圖別的,隻圖清靜,有些香火養庵就行,不像別處寺廟師傅,以修外向為主,香火越旺越好。”


    離亭再行,攀上一處山原,波月庵便呈於眼前。那是一個規模不是很大的院落,周圍綠竹環繞,顯得幽謐古雅。庵門不高,門上波月庵三字舒展靈秀,有點柳體風範。兩旁有聯雲:雲中跡倦歸林鳥,竹上痕悲赴水娥。馮國富覺得有些意境,隻是顯得過於低婉,猜想便是常悟禪師所作。問董主席,果然不爽。


    門裏是個小天井,天光幽幽,有棵不大的丹桂兀然而立。石階碧青,苔痕微現,整個院落清寂如水。馮國富想起董主席關於常悟禪師隻圖清靜的話,確實不假。又想起楚南城外的紫煙寺,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除了善男信女,不時有官員商賈穿行其間,香火旺盛是旺盛,卻不免透著俗氣。馮國富有個印象,寺廟總比尼庵熱鬧,究其原因,也許是寺廟為僧徒經營,尼庵由尼姑維持。就像俗世間,男人往往不甘寂寞,一心隻想著驚天地,泣鬼神,相對而言,女人卻耐得清苦,甘於平淡。馮國富暗忖,憑人之天性,尼庵裏的尼姑比寺廟裏的僧徒,是不是更能守住佛門清靜,從而獲取禪機,明心見性?


    這當然隻是馮國富的一孔之見,他究竟不是佛家子弟,哪敢妄度佛義禪理?這麽自我批評著,不覺抬高腳下步子,隨董主席登上石階。迎麵便是佛堂,裏麵供著西天如來和南海觀音。有位禪師背對門口,盤腿坐在香案前,從容輕敲木魚。另有一小尼在一旁上香點蠟,從容而閑雅,舉手投足間,全無一點聲響。


    按俗世的等級觀念區分,觀音菩薩隻是菩薩,並非頂級佛祖。可世人尤其是女人,心裏裝的卻多是觀音,覺得她願力無邊,至於其他佛祖,倒位居其次,不怎麽重要了。陳靜如也不例外,進得佛堂,還未伏地跪拜,就先對著觀音合掌念佛,好像要向菩薩通報,弟子又來了。睜眼仰望菩薩,見她一手握淨瓶,一手拿柳枝,正在向自己微笑哩。


    馮國富見陳靜如目不轉睛,緊盯著觀音,在她耳邊輕聲道:“你一進門,觀音都顯得格外慈善了。”陳靜如說:“菩薩普度眾生,對誰都慈善。我是感覺她手上淨瓶,比別處好像有些不同,瓶脛略長,顯得特別中看。”


    這話被一旁的申達成聽去,忙討好道:“陳姐喜歡,我替您求菩薩,讓她把淨瓶送您好了。”陳靜如心想,申達成這玩笑開得可不高明,菩薩用淨瓶裝甘露,以遍布人間,是送得人的麽?卻也不好說什麽,拿話岔開。


    這邊小尼見有人進入佛堂,忙步履輕雲,迎上前來。董主席沒少來波月庵,小尼認識他,念句阿彌陀佛,便細聲說道:“董主席來了?”


    董主席也念句阿彌陀佛,說:“心念佛祖,特上山朝拜。”說著,掏出一百元錢來,投進功德箱裏。馮國富也要去身上掏錢,董主席扯住他的衣角,悄聲耳語道:“剛才的錢是我受周部長之托,給您和陳姐捐的,你們就免了。”


    馮國富身上沒錢,隻得作罷。陳靜如卻不理會,還是拿出兩張百元鈔票,一張遞給馮國富,一張投入功德箱。馮國富知道陳靜如的意思,佛要本人拜,錢得本人投,別人是替代不了的,也將錢往功德箱裏投進去。


    這當兒,香案前的禪師已經敲完木魚,起身掉頭,單掌舉於胸前,念聲阿彌陀佛,算是跟客人打過招呼。馮國富一見,覺得禪師眉清目秀,唇紅齒白,更兼滿臉文氣,風雅不俗,肯定就是常悟禪師了。


    董主席趁機把馮國富夫婦和申達成介紹給常悟禪師。禪師自然知道客人來意,叫小尼拿來香紙,遞到馮國富和陳靜如手上。


    馮國富平時愛看佛經,卻並不燒香拜佛,今天夫人高興,為討她歡心,也亦步亦趨,學樣燒紙焚香,很虔誠的樣子。爾後又隨陳靜如跪到菩薩前麵,低了頭,閉上眼,雙手合十,肥臀高撅,拜起佛來,看去倒也像是那麽回事。站在背後的申達成覺得好笑,心想當領導的平時都道貌岸然一個,恐怕隻有到了佛前,才肯五體投地。真是佛法無邊啊!


    常悟禪師重又盤坐於香案前,緩敲木魚,一邊口中念念有詞,開始誦經。佛堂顯得更加清寂了,宛若止水一潭。馮國富心裏卻怎麽也靜不下來,禪師秀雅的麵容一直在腦袋裏晃悠著,拂之不去。


    一盞茶的工夫,木魚聲悄然止住。馮國富睜開雙眼,見常悟禪師已經站起來,單瘦的肩膀緩緩一轉,回過身子。想起剛才的雜念,馮國富臉上一燒,避過禪師深邃的目光,低首去瞧旁邊的陳靜如。她仍一動不動地跪著,保持著原來的姿勢。馮國富也不好貿然起立,忙又垂下眼皮,合掌向佛。


    其時常悟禪師已坐到香案前的杌子上,抬了眼簾看看小尼。小尼會意,取下香案上的簽筒,遞向陳靜如。陳靜如這才張開眼睛,接過簽筒,對著佛像搖了數下。自己卻不抽簽,而是扭扭腰,傳到馮國富麵前。馮國富明白陳靜如的想法,她今天是特意為丈夫來拜佛的,心裏感激著,伸手從簽筒裏抽出一支簽來。


    這是一支中中簽,上麵刻有符號,隻是馮國富看不明白。其實也不容他看明白,旁邊的小尼早拿過去,呈給案前的常悟禪師。


    禪師在簽上隻瞟一眼,也不聲言,將簽還給小尼。然後從香案下麵拿出一箋一筆,信手書寫起來。箋是白箋,三十二開大小,馮國富認得那是宣紙。筆是狼毫,毫尖細軟,筆杆上端還垂著紅色筆纓。讓人稱奇的是禪師那握筆的手指,豐腴白皙,修長柔韌,簡直跟蓮花座上觀音彈灑聖水的佛手毫無二異。


    看著禪師用美侖美奐的手指拈著筆管,在紙上自如地遊動著,馮國富人都快癡了。


    這實在是一道不同尋常的風景,恐怕也就波月庵裏才能見到。想別處的寺庵,簽辭都是事先準備好的,通常寫在黃色土紙上,哪像常悟禪師肯用這種宣紙白箋?何況禪師還有觀音樣不凡的佛手,而世人也就見過蓮花座上的觀音,用這樣的佛手握過淨瓶,彈過聖水,卻並沒見她握筆題寫過簽辭。馮國富心裏暗忖,原先對鄉野寺庵既念佛又打卦抽簽的做法還有些陋見,此刻想來,設若沒有這種釋道妙合的風氣,今天又哪有眼福,親睹常悟禪師拈毫題寫簽辭的豐采?


    簽辭很快寫就。


    墨跡未幹,小尼便伸手取去,放嘴邊吹吹,轉交給陳靜如。陳靜如看了幾眼,不明就裏,遞給馮國富。白箋上的字體本是柳體風範,清秀舒緩,骨格清奇,倒也與佛性禪心相吻合。馮國富愛不釋手,默誦起來:


    莫識娥眉秀


    風清玉影來


    夜笛聲寂寂


    曉雪白皚皚


    誦罷,馮國富暗想,這哪是什麽簽辭,明明是一首五言絕句,不乏唐人遺風。記得別處的簽辭,雖然也是五字一句,七字一行,卻詞粗語陋,晦澀平淡,有如隔年枯草。哪像常悟禪師這四句小語,意境疏朗,有韻有轍,讀來意味綿長。像是情愛詩,裏麵有情人的約會和思念。又像是春宮詩,寄托著棄婦的哀怨和悲苦。還有離別詩的風味,仿佛在訴說離人恨,別人愁。反正怎麽看,也看不出是首簽辭。


    接著馮國富又一句句琢磨起來。


    娥眉是不是禪師自指?她也許在暗示你,她並不是凡塵中秀色,原不可識。馮國富也不敢妄自揣度,隻暗暗思忖,莫非剛才拜佛時閃過心頭的雜念,並沒能瞞過禪師,已被她看個透切?那麽接下來的玉影呢?是代表某人嗎?這人又是何人?或許並不是代表人,而是某一樣具有特殊意義的物象?還有第三句的夜笛,又該意味著什麽?是愛還是恨,是聚還是離,是生還是死?


    要說至雅還是曉雪句,一個簡簡單單的白,足以讓你忽略一切。曉雪是白,白自然是白,皚皚是白上加白,偏又寫在這張白箋上,也就是五白了。馮國富便不揣淺陋,心下給這四句小語取了個名字:五白簽。


    馮國富參不透的是,這裏的白,到底是色還是非色?是存在還是非存在?


    見馮國富隻盯著簽辭發呆,半日不語,陳靜如又要了過去,拿到常悟禪師麵前,要她解釋到底是何意。


    禪師莞爾一笑,隻說了兩個字:“禪意。”


    那禪意又是什麽意思呢?陳靜如雖然經常拜佛念經,一時卻弄不懂這道簽辭的禪意何在。隻是心有不甘,又追問了一句:“那上麵所預示的,是禍還是福呢?”


    禪師豎了掌,念聲阿彌陀佛,說:“是禍非禍,是福非福,是禍是福,非禍非福。”爾後繞過香案,悠然去了後廳。


    陳靜如不知所雲,卻也懂得佛心全靠自己領悟,不能讓禪師將什麽都道破。倒是馮國富仿佛茅塞頓開,覺得這禍福是非四字,仿佛隱含了人生的全部內容。避禍趨福,本是人的天性,可禍福是連在一起的,不是誰想避就避得開,想趨就趨得著的。世人又喜逞能,什麽都想分個是非,可什麽是是,什麽是非?誰又真能分個明明白白?是非不可分,偏要去分,也就生出不少是是非非。其實世上沒有絕對的是,也沒有絕對的非,沒有永遠的非,也沒有永遠的是,說不定彼時是是,到了此時是非,彼處是非,到了此處是是。


    也許這就是常悟禪師所說的禪意吧?


    今天到底不虛此行。見過常悟禪師的五白簽,又聞得她禍福是非的真言,雖然不能說大悟大徹,卻也小有心得,實屬大幸。


    其時小尼已將陳靜如手裏的簽辭拿過去,折兩折,撫平了,裝入一個信封大小的紙套,再還給陳靜如。陳靜如小心放入坤包,又合掌給佛祖做個大揖,轉身隨馮國富幾位走出佛堂,離庵而去。


    下山上船,離開水庫,到小鎮上隨便吃點東西充饑,又登車啟程。回到縣城,已是夕陽西下時分。剛好碰上賓館晚餐時間,董主席又陪著三位去包廂裏吃飯。飯後從包廂出來,董主席碰上一位熟人,多叨嘮了幾句,讓馮國富三個先上了樓。


    回到房裏,馮國富想起常悟禪師的五白簽,從陳靜如手上要過來,又細細品味了一番。陳靜如說:“你看你,如獲至寶的樣子。”馮國富說:“你不知道,這道簽辭至少有三妙。”陳靜如說:“哪三妙?”馮國富說:“紙妙字妙辭妙。”


    正在討論常悟禪師的簽辭,董主席上來了,提出找個地方活動活動。馮國富說:“陪了我們一整天,你也該回家了。”董主席說:“家裏老婆又不會跟人跑掉,這麽早回去幹什麽?”馮國富笑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跟人跑了,我們可擔當不起。”董主席說:“老婆就是跟人跑了,我也不會找市裏領導麻煩的。這樣吧,不肯搞活動,就上街看看夜景,楚寧這幾年的縣城建設搞得還算不賴。”


    馮國富想起到楚寧三天時間了,天天出車入輦,也沒上街看看,出去轉上一圈半圈也未嚐不可。征求陳靜如意見,她說:“爬了一天的山,你們卻不覺得累?”馮國富說:“你累了,就在房裏休息吧,我跟董主席隨便走走就回來。”


    陳靜如不好掃董主席的興,說:“誰知道你們是不是串通好了,故意避開我,好去外麵尋花問柳?”董主席說:“你們做紀委書記的,確實得防著點,現在到處都是花街柳巷,不尋不問,花花柳柳都會往你身上纏。”


    三位說笑著,出了房門。又怕申達成一個人呆在賓館裏無聊,董主席也過去叫上,四人一起下了樓。


    馮國富調離楚寧十餘年,期間來過幾回,卻每次不是坐在車上,就是呆在賓館裏,還真沒腳踏實地在街上走過幾回。出得賓館,一路走來,隻見街道寬了,燈光亮了,行人多了,舊時影跡已是了無。董主席說:“跟馮主席當年在楚寧時相比,如今的縣城是不是氣派多了?”馮國富笑道:“那還用說麽?現在的官員都很聰明,官做到哪裏,城市建設就轟轟烈烈搞到哪裏。當年慕綏新上任沈陽市長伊始,副市長馬向東就替他出主意,說工業是個無底洞,投進幾個億,連響聲都沒有;農業是個防空洞,裏麵票子塞得再多,外麵也看不到影子。而拿錢搞城建,立交橋架在那裏,大馬路鋪在那裏,樓房豎在那裏,街道橫在那裏,草皮種在那裏,哪樣都看得見,摸得著,又何樂而不為?”董主席說:“這確實也是個普遍現象。可當官的也不容易,有時你不搞城建還由不得你,開發商瞄準哪塊地皮有大錢可賺,纏住你,看你往哪裏躲。”陳靜如插話說:“董主席真會說話,哪個做官的躲過開發商?現在流行一句話,叫世上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隻有永遠的利益。利益來了,誰還會傻裏傻氣往邊上躲?”


    馮國富歎息一聲,說:“是啊,說躲自然是飾詞。你真想躲,開發商也不可能拿根索子將你捆起來帶走。隻是他沒拿你的條,沒得你的話,怎麽圈地拆遷,怎麽平土打樁?開發商賺了錢,當然不會忘記你的大恩大德,除非他弱智,而弱智兒做開發商的,世上還真少見。這且不論,論也是論不清白的。隻說路橋擴寬了,街道打通了,樓房砌高了,自然便有了看得見摸得著的政績,叫做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上級領導下來檢查視察,一目了然,也就有充分理由提拔重用你。”董主席附和道:“所以百姓說領導熱衷搞城市建設,又是硬化,又是綠化,又是燈化,目的其實還是大化。大化什麽?大化自己,讓自己的官越做越大。城市建設有這樣的好處,誰還傻乎乎弄錢投到農村去?農村地廣人稀,這建設那投入搞得再多,也不起眼,上級領導又難得下去一回,怎麽體現自己的政績,從而有效大化自己呢?這就是為什麽中國經濟持續二十多年的高增長,城市比歐美壯觀氣派,農村卻跟非洲一樣貧窮落後的原因之所在了。”


    幾個人說著話,不覺出了街口,來到楚河邊上。馮國富記得過去沿河是些民居,現在改成了步行街,在街上休閑散步的人還不少。陳靜如說:“你們剛才大譏城市建設,睜眼看看,沒有城市建設,這些居民到哪裏休閑散步去?”馮國富笑道:“事物當然總有其二重性,對百姓真沒一點好處的事,那又怎麽搞得起來呢?”


    在步行街上走了一陣,不覺來到楚河公園門口。隻見公園裏麵燈光閃爍,如同白晝一般。陳靜如說:“咱們也進去瞧瞧?”董主席聞言,說聲我去購票,早已奔向購票窗口。其他三個隻好跟過去。等票的時候,馮國富不覺想起楊家山來。都說是這公園裏楊家山主持栽下的柳樹被人砍去,另種了桃樹,他氣憤不過,最後才中風倒下的,今晚倒要進去看看那桃樹長得怎麽樣了。


    不料董主席趴到購票窗口,剛掏出錢來,窗板就啪一聲從裏麵關上了,隨後有人出來解釋說,快關園了,正在清場,隻讓出,不讓進了。幾個人隻好作罷,回頭朝街口方向走去。很快走過步行街,前邊一個工藝品商店,馮國富想進去看看,董主席和申達成隻得隨後跟上。快進店門,馮國富才意識到沒見了陳靜如,叫兩位先進去,自己踱回去找人。原來陳靜如還沒走過街口,正站在街邊的雜貨攤子前,手裏拿了個木魚把玩著。馮國富耳邊仿佛又響起常悟禪師敲擊木魚的聲音,上去慫恿陳靜如買下一個。


    離開攤子,要過街口時,忽見右側一家大酒樓,樓上樓下臨街的窗戶吊滿紅亮的大燈籠。樓前寬大的招牌上寫著紅滿閣三字,倒也名符其實。估計剛才一心隻顧跟董主席說話去了,也就視而不見,沒有入眼。又見樓前坪裏停了不少高級小車,看來主人還真會拉動公款消費。楚寧經濟並不發達,私家車該不會太多。偏偏經濟不發達的地方,公款消費格外發達。經濟不發達,私人袋子裏不會有太多餘錢,隻好千方百計鑽公家的空子,放開手腳大搞公款消費。其實不隻楚寧,整個楚南都是這個樣子,公款消費之風越刮越凶猛。老百姓背後說公家人,一支煙一桶油,屁股下麵一座樓。心思都在吃喝玩樂上麵,哪有興趣搞地方經濟?稅收也就不容易上去。到張柏鬆主管市政府財稅工作時,他出了個主意,又征得市人大同意,起征地方消費調節資金,每年都能收上不少錢來,政府入不敷出的狀況多少有些改觀。稅收征收難,消費調節資金卻好收,這大概也是國情吧。至於這消費調節資金到底是收的誰的錢,自然是不言自明的。


    馮國富這麽隨想著,兩人就要走過去了。卻一眼瞧見車陣裏有一部藍鳥,像是周英傑的車。又想周英傑都上礦山去了,不可能沒帶車走,何況他又說過,這兩天隻能呆在礦山上,今天是絕對下不來的。想想也是,除了他周英傑,誰不可坐藍鳥?馮國富也就不怎麽在意,繼續朝前走去。已走出去丈多遠了,忍不住又掉頭瞥了一眼,隻見藍鳥車牌尾數帶著八字,那不是周英傑的車,又是誰的車?


    可巧酒樓門口出來一夥人,周英傑就在裏麵,正躬身擁著一位矮胖男人,從台階上邁下來。高書記和夏縣長也在場,旁邊還候著黨群副書記。不是說省煤礦安全巡查組就要到縣裏來了,礦山上又出了事,縣裏領導都在山上麽?怎麽都出現在了酒樓門口?


    隻有一種可能,就是那矮胖男人是省裏來的領導了。不想馮國富再睜眼細瞧,哪是什麽省裏領導,明明是市委組織部的嚴守一。


    馮國富跟嚴守一共事多年,知道他這人的德性,官不大架子大,喜歡耍點小派頭。馮國富坐在常務副部長位置上的時候,嚴守一沒法得勢,隻能去幹部監督科做科長。直到馮國富離開組織部之後,他才如願以償,做上過去呆過的幹部二科科長。二科負責縣區領導幹部的摸底考核和報批工作,說不定嚴守一這次就是下來考察誰的,自然神氣十足。隻是安全無小事,縣裏的主要領導竟然丟下礦山不管不顧,都跑來奉陪市委組織部一個不大的科長,這好像又不太符合情理似的。


    馮國富不想讓周英傑他們看見自己,追上陳靜如,溜之大吉。來到那家工藝品商店前,董主席和申達成早已出店,正站在門口張望著。見了兩位,申達成說:“我還以為你倆迷了路,找不到我們了。”董主席說:“還不至於吧,楚寧又不是什麽大地方。”


    馮國富再沒興趣去看工藝品了,讓董主席帶路,往賓館方向走去。快到賓館門口時,馮主席攔住董主席,說:“時間已經不早,你就別進去了。”董主席隻好站住,說:“那我就服從領導安排了。估計周部長今天是趕不回縣城的,明天我再來陪領導。”


    回到賓館,走進總統套間,陳靜如就笑望著馮國富,說:“你身為市政協副主席,不大不小也算個副師,你下來幾天了,除周英傑和田主席,再沒見其他縣領導露麵。嚴守一什麽角色?無非一介小小科長,論級別比你低了好幾個層次,不想他小子一到楚寧,書記縣長和其他重量級領導都現了身,周英傑也扔下你,飛快地跑到他那裏去了。”


    馮國富正有些不自在,紅滿閣樓前那一幕鋼印樣砸在腦袋裏,沒法抹去。可經陳靜如這麽一說,馮國富倒大度起來,用一種無所謂的口氣說道:“級別高不等於權力大嘛,嚴守一手握實權,又是銀副部長他們的人,縣裏領導不高看他幾眼,他回去搞點小動作,夠你受的。現在的人就認一個權字,隻要管著帽子或票子,你級別再低,到了下麵,人家都會視你為親媽親爹,小心供著奉著。要麽官場中人怎麽會說,有奶便是娘,有權才是爹?”


    正說著,有人在外敲門。開門一瞧,竟是前天晚上一起打過牌的袁副主席。馮國富將袁副主席請進屋,讓到沙發上坐了,陳靜如也忙倒上茶水。原來袁副主席剛處理完會務,又到別的房間看過客人,想起一整天沒打馮國富夫婦的招呼,特意過來看望一下。


    馮國富深表感謝,用不經意的口氣說道:“縣幾大家領導都在陪省裏來的領導,你要忙會議,看來顧不上那邊了。”袁副主席搖頭道:“省裏好像沒來領導吧?來的是市委組織部的人,住在一家新開業的私人賓館裏,縣裏主要領導都去了那裏。”馮國富說:“既然是市委組織部的人來了,你怎麽不去陪陪?”袁副主席說:“我一個政協副主席,懶得去湊他們的熱鬧。”馮國富笑道:“機會難得啊,人家都圍了過去,你獨自躲在一邊,今後怎麽進步呀。”袁主席也笑道:“明年換屆我就要回家抱孫子了,還能進步到哪裏去?”馮國富說:“袁主席倒是個實在人。”袁副主席借題發揮道:“實在人吃不開喲。”


    聽話聽音,袁副主席看來也是官場失意人。這種人往往愛講真話,假話已不太可能給自己帶來什麽好處。馮國富又隨便說道:“我還聽說省裏的安全巡查組就要下來了,礦山上好像又出了點事故,這回縣裏得應付一陣子的了。”袁副主席說:“我怎麽沒聽說礦山上出事呢?一定是馮主席聽岔了。咱們縣裏煤礦並不多,有幾個也離縣城兩百多裏,就是死傷幾個人,拿點錢將家屬的嘴巴一堵,神不知鬼不覺的,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根本波及不到縣城裏來,更難得鬧到上麵去,縣裏領導才不會那麽在乎,辛辛苦苦往礦山上跑呢。至於上麵的檢查,又有幾次不是走的過場?隻要事情沒被曝光,稍微捂捂就過去了。”馮國富說:“你是說這幾天縣裏領導並沒在山上?”袁主席說:“什麽山上?說在桌上還差不多,不是酒桌就是牌桌,或是茶桌。”


    袁副主席走後,陳靜如說:“聽到沒有?你到縣裏來了幾天,周英傑就在你麵前說了幾天的假話,將你當小孩哄。”馮國富心裏雖有不平衡,卻還是替周英傑開脫,說:“周英傑這麽做,完全可以理解嘛。他身為縣裏的組織部長,市委組織部管縣區幹部的科長來了,他不出麵怎麽行?他也是為了尊重你,才找了這麽個借口,沒道出嚴守一。他真要直言告訴你,嚴守一來了,隻好把你撂給董主席,他得去照顧嚴守一,你的麵子往哪裏擱?”


    陳靜如笑了,說:“你倒是想得開,看來今天沒白往波月庵跑這一趟。”馮國富笑道:“你別表揚我,我還沒這麽有悟性。”


    偏偏周英傑這時給馮國富打來電話,問他今天玩得怎麽樣。馮國富說:“挺好的,常悟禪師很有風範。”周英傑說:“禪師讓您抽到了什麽好簽?”馮國富說:“簽不怎麽好,是個中中簽,可禪師現寫的簽辭很有意思,讓我大長了見識。”周英傑說:“我就知道馮主席會喜歡禪師的簽辭。禪師不同凡響,學養很深厚的。”


    說了幾句禪師,周英傑說:“我現在還在礦山上,估計要到明天下午才回得來。明天隻好繼續由董主席代表我陪您和陳姐了。”馮國富便知道嚴守一要到明天下午才離開楚寧了,說:“你忙你的吧,我們跟董主席挺談得來的。”


    為照顧馮國富的麵子,周英傑真是煞費苦心。要說馮國富並沒有怪罪他的意思,設身處地替周英傑想想,他確實也隻能這麽做。倒是馮國富內疚起來,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到楚寧來,讓周英傑這麽勉為其難。人家明明知道你手中無權,不可能給他帶來什麽實際的東西,卻還要繞著彎子敷衍你,客客氣氣應付你,於他也許是一種美德,對你來說,不是施舍又是什麽呢?


    馮國富意識到繼續賴在楚寧,實在已沒有多少意思,決定明天清早就趕回去。把這個打算跟陳靜如一說,她也非常讚成,說:“你總算覺醒過來了。”


    第二天一大早,夫婦倆就起了床,陳靜如清理東西,馮國富打申達成房間電話,將他叫起來。聽說就要動身回楚南,申達成很不情願,說:“周部長不是給董主席打過招呼,今天還有安排嗎?”


    本來司機跟領導出門,一切得聽領導的,領導何去何從,完全用不著請示司機,申明理由。可馮國富還是編了借口道:“昨晚市常委值班室來電話,說今上午九點市中心學習小組集體學習,幾大家領導都得參加。”


    陳靜如很快把東西清理好,又稍事洗漱,兩人就出了門。到樓下大廳等了一陣,還沒見申達成下來,馮國富隻好回身上樓去叫他。在門上敲了幾下,申達成才來開了門,臉上陰著,嘴裏嘀咕道:“說好今天還有活動的,突然變卦,董主席找不著我們,肯定急得什麽似的。還有周部長,人家那麽熱情,走時也不照個麵,辭個行,於情於理也說不過去嘛。”


    這個道理也太淺顯了,馮國富身為領導,還用比自己小十多歲的司機來開導?馮國富知道申達成肚子裏的那點小九九,無非惦記著那些還沒有到手的好處。申達成跟領導跑得多,清楚下麵的會議都有禮品,而且價格不菲。他們又是周英傑親自請來的,沒來時他左邀請,右催促,臨走自然不會虧待你,一個像樣的紅包絕對會打發的。申達成本來就是衝著這些好處來的,現在不聲不響地走掉,該拿的沒拿到,這趟楚寧豈不是白跑了?


    馮國富當然犯不著點破申達成,也沒必要做別的解釋,隻冷冷道:“你如果要留下來,我也不好勉強你,去楚南的公共汽車多的是,我用不著擔心得走路回去。”扔下這句話,便轉身下樓,真和陳靜如提著行李,從容邁出大廳,往大門口走去。


    馮國富的話聽去平淡,份量卻已夠重的了。申達成迫不得已,隻好趕緊行動,下樓到坪裏開了車追過去。馮國富卻不理睬他,繼續目視前方,隻顧走自己的。申達成提了車速,將車橫到前麵,下車提過陳靜如手裏的行李,塞進尾箱,又開了車門,把他們請上車。


    出了這麽個小插曲,一路上車裏氣氛便顯得有些沉悶。倒是申達成大度起來,主動找話跟馮國富搭訕。馮國富其實並沒真生氣,如果真跟一個司機生氣,那也就顯得你小肚雞腸了。隻是馮國富太了解單位的司機了,有時你不耍點態度,把話說得重一點,這些當司機的還真容易忘記自己姓甚名誰,好像沒有他們,不僅小車輪子轉不起來,連地球都很有可能停止轉動似的。


    現在見申達成轉變了態度,馮國富心想這小子還算是個明白人,知道他一個小小司機,跟領導鬧,究竟沒他什麽好處。也就不好過於冷淡他,問道:“刀郎的帶子還在車上吧?放一本聽聽。”申達成說:“刀郎的帶子肯定是要備著在車上的。”啪啦一聲,將一盤帶子插進車頭的音響裏。


    刀郎的聲音很快在車裏蕩漾起來。這聲音低沉渾厚,與眾不同,容易讓人往心裏去。這回是支老曲子《送戰友》,被刀郎一唱,又是另一番韻味:“送戰友,踏征程,默默無語兩眼淚,耳邊響起鉈鈴聲。路漫漫,霧蒙蒙,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樣分別兩樣情……”


    聽得馮國富笑起來,說:“要踏征程,最好不要戰友來送,不然今天我們也得默默無語兩眼淚了。”申達成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我才不那麽容易動感情呢。”馮國富說:“不動感情,又哪來的兩樣情?”心下暗想以往下縣,縣裏領導至少得送至縣界邊上,然後下車握手,依依揮別,弄得難分難舍,哪像今天落荒而逃,仿佛在縣裏做過什麽見不得人的醜事似的,這才真可謂一樣分別兩樣情啊。


    不覺走了一個把小時,到得一個小鎮上,見路邊有家米粉店,三人下去吃早餐。剛好董主席的電話打了過來,說:“馮主席你們怎麽走啦?我正在到處找你們吃早餐哩。”馮國富道過歉,把上午市委中心小組召集學習的話給他說了一遍。董主席說:“一定是我昨天沒陪好,你們不滿意了。周部長要狠狠批評我了。”馮國富說:“昨天有你陪同,我們玩得特別開心,昨晚我已如實告訴了英傑。”


    米粉很快端上來,周英傑的電話又打了過來,馮國富又拿剛才的理由給他做解釋。周英傑一個勁地抱歉:“真對不起老領導,不巧這幾天礦山出事,害得我沒能全程陪同您和陳姐。又讓老領導空著手回去,這可是我不可原諒的重大失誤。都怪我考慮不周,隻好下次補禮了。”馮國富說:“要你補什麽禮?在楚寧,你的禮數已夠周到的了。”


    放下碗,重新上路。進城後,申達成問馮國富,是不是直接去市委。馮國富故意看看手機上的時間,說:“先送我們回家吧。都快十點了,反正趕過去也是遲到,幹脆請一上午假,下午再去學習。”


    不一會兒,車子進了水電局。馮國富夫婦沒來得及下車,申達成就先鑽了出去,打開小車尾箱,將行李拿了出來。馮國富過去要接行李,申達成不讓,兩手不空地提著,徑直往樓道口走去。馮國富不免納悶,坐了申達成大半年車了,也就最初兩個月,他偶爾給你提過幾回東西。後來便再沒這樣的積極性了,你下車還沒站穩,他就舞著方向盤,讓車子劃上一個大圈,飆出水電局大門,一溜煙跑得沒了蹤影。不想今天早上才慪了氣,現在便主動幫你提行李上樓,倒讓馮國富感到詫異了。


    進屋放下行李後,馮國富要申達成坐會兒再走,陳靜如忙拿了煙,又去倒純淨水。申達成將煙夾到耳後,接過水喝一口,說:“我就不陪領導了。”將早就捏在手上的一樣東西遞給馮國富,說:“這個就交給領導了。”


    原來是剛才還插在方向盤下麵的那枚車鑰匙。


    馮國富望著申達成,一時沒弄清楚他要幹什麽。申達成笑笑道:“下楚寧前,我就找過劉秘書長,申請休年休假。隻因馮主席要去楚寧,劉秘書長叫我先出差,回來再休假,我隻好服從領導安排。現在出差任務完成,劉秘書長再不會攔我了。車是單位的,我休年休假,總不好還占著車子,讓馮主席沒車可坐,所以把車鑰匙放您這裏。”


    也不等馮國富表態,申達成便轉身出門,咚咚咚下了樓。


    這家夥終於跟你叫板了,而且叫得還算高明。


    原來路上的大度和剛才的殷勤,姓申的都是故意裝樣子給你看的。馮國富無奈地搖搖頭,一抬手,將車鑰匙往桌上扔過去。也許是用力過大了點,車鑰匙溜過桌麵,嘩啦一聲掉到了地上。


    陳靜如過去揀起車鑰匙,說:“小申還挺有個性嘛,這次下縣沒撈到什麽油水,就跟你罷起工來了。”馮國富笑道:“其實他早就有了去意的。不久前就鬧過一次,我已經領教過了。我雖然不大不小是市四大家領導,可這次楚寧之行,縣裏的主要領導自始至終都沒出場,周英傑陪了一天,也找個借口躲得不見蹤影,想想我如果多少還有些份量,縣裏人敢這麽對待我嗎?單位司機最擅長的就是察言觀色,見我大勢已去,再這麽跟我跑下去,已沒有多少意思,才堅定了離去的決心。”


    陳靜如將車鑰匙放進矮櫃抽屜裏,一邊說:“這麽說來,再讓他給你開車,也鬧心。大不了自己走路上下班,順便鍛煉鍛煉腿腳。人老從腿始,多走路隻有好處,沒有壞處。尤其是你這個年紀的人,每天不是坐在辦公室裏,就是坐在車上,再好的身體都會坐垮。”


    馮國富哼一聲,說:“落到這個地步,也隻能這麽去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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