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刁大義開著奧迪陪董局長和吳衛東到縣裏出差回來後,董局長雖然仍沒指定誰做自己的專車司機,還是逮住誰就坐誰的車,但刁大義開的奧迪究竟是局裏最好的車,又有吳衛東在後麵照應著,跟董局長在一起的機會自然多得多。尤其是參加一些比較重要的活動,董局長還會主動提出要刁大義給自己出車。慢慢的,局裏人就形成了刁大義已是董局長專車司機的印象,刁大義也常常以董局長專車司機自居,在楊登科他們前麵趾高氣揚起來。久而久之,刁大義就成了董局長事實上的專車司機,隻不過董局長口頭上不承認而已。


    這天晚上,楊登科坐在客廳裏看電視,看了老半天,也沒看出什麽名堂來,幹脆關掉電視,上了床。想起電大畢業後這一年多時間,處處受挫,一事無成,楊登科心情就更加低落,怎麽也沒法入睡。


    偏偏這時床頭電話不識時務地響了。


    反正電話裏也不可能傳來什麽好消息,楊登科連接電話的興趣都提不起來,任憑鈴聲響了好一陣也不予理睬。已進入夢鄉的聶小菊被吵了醒來,嘀咕兩句,伸手拿起了話筒。原來是好一陣沒見的鍾鼎文要找楊登科。


    楊登科隻好把話筒捂到了耳邊。鍾鼎文開玩笑道:“是不是驚了你們的好事?”楊登科說:“我有這個情緒嗎?”鍾鼎文說:“有情緒要上,沒有情緒,創造情緒也要上嘛。”楊登科卻幽默不起來,硬邦邦道:“有話就說,有屁就放,要不我掛電話了。”鍾鼎文說:“你這是什麽態度嘛?是我借了你的米,還了你的糠怎麽的?”


    楊登科意識到自己也過分了一點。自己的遭遇又不是鍾鼎文給你造成的,自己有什麽資格在他前麵耍脾氣?也就緩和了語氣,說:“對不起了,鼎文,是我自己不中用,不該這麽對你說話。”鍾鼎文說:“你這還是說話?你這可是訓話,上級對下級訓話。”楊登科正要解釋兩句,鍾鼎文說:“不過你的情況我略有所知,我還是理解你的。”


    又嘮叨了一會兒,鍾鼎文說:“你也不問問我在哪裏給你打的電話?”楊登科說:“在哪裏?在美國還是在加拿大?”鍾鼎文說:“就在九中門口。”楊登科疑惑道:“九中門口?你到底要幹什麽?”鍾鼎文說:“你不是火氣正旺嗎?我準備找個地方給你消消氣。”楊登科說:“免了免了,我都上了床了。”鍾鼎文說:“上了床有什麽了不起的?天底下的女人就你家聶小菊有兩隻xx子?”楊登科忙捂住聽筒,說:“你嚷嚷什麽?”瞥了一眼聶小菊,幸好她已睡死過去,估計沒聽到鍾鼎文的混賬話。


    人家都到了身邊,楊登科隻好披衣下床,出了九中。


    果然鍾鼎文的三菱就停在門口。鑽進車裏,楊登科說:“你們當警察的就是精力旺盛,這個時候還在外麵遊蕩。”鍾鼎文說:“我這不是為領導保駕護航嗎?”楊登科說:“算了吧你,我在床上睡得好好的,要你保什麽駕,護什麽航?”


    鍾鼎文一踩油門,將三菱駛入街心,說:“是不是還到海天娛樂城去?據我所知,那個性感女郎還在那裏。”楊登科差點又打起幹嘔來,說:“你少來這一套!我最見不得那種粗俗得要命的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妖不妖的東西。”鍾鼎文說:“說得這麽難聽幹什麽?人家那也是養家糊口的本錢,是一種職業,跟我做警察和你做司機,有什麽本質上的不同?”


    這話確有幾分道理。隻是楊登科又覺得並不完全是這麽回事,說:“做警察和司機是賣自己的體力,那人妖卻把自己做人的根都賣掉了。”鍾鼎文笑笑,說:“你說得也太嚴重了一點,什麽是做人的根?難道隻有男女身上的生殖器才算是做人的根?”


    此根並非彼根,鍾鼎文把根的概念給偷換了。楊登科也懶得反駁他,閉嘴不聲了。鍾鼎文卻有些意猶未盡,繼續道:“登科實話跟你說吧,別看我這個派出所所長平時八麵威風的,其實重壓之下,也難免昧著良心做些傷天害理的事,這個時候我就覺得我還不如那個人妖,他賣掉的隻是你所謂的做人的根,而我們賣掉的,卻是自己的靈魂。”


    楊登科不由得一震,仿佛身上某一根脆弱的神經被觸著了。此前楊登科還從沒聽鍾鼎文說過一句正經點的話,今天他竟然語出驚人,確屬稀罕。楊登科看一眼鍾鼎文,說:“幾時成了哲學家了?”鍾鼎文說:“什麽哲學家,我是覺得這二十多年的警察做下來,不容易啊。”楊登科說:“看來是條條蛇咬人了。”


    鍾鼎文沉默片刻,說:“好吧,今天另找一個地方,免得你看了人妖傷心。”說著加大


    油門,嗚嗚嗚鳴響警笛,向市中心風馳電掣般駛去,唬得左右的車輛和行人往兩旁直躲。出了繁華地段,鍾鼎文才停了警笛,放慢車速,優哉遊哉兜起風來。


    楊登科知道這些鳴著警笛,招搖過市的特權車,不知內情的路人以為他們有什麽緊急公務,其實多數時候都是抖威風,嚇唬老百姓的。便說:“沒卵急事,鳴警笛做什麽呢?”鍾鼎文倒也坦白,說:“無聊嘛。幹我們這個行當的,沒事就沒事,有事就像鬼敲門一樣,弄得你心驚肉跳,疲憊不堪。坐在車上,沒事時拉響警笛,也刺激刺激自己。”楊登科說:“狼沒來,你們將警笛拉得嗚嗚亂叫,行人車輛都給你們讓路,狼真的來了,大家已經變得麻木,再拉警笛還管用麽?”鍾鼎文說:“管那麽遠幹什麽?該瀟灑就瀟灑一把嘛。”


    在街上兜了兩圈,鍾鼎文忽然方向盤一打,將三菱開進了一條偏街。下了車,前麵是一個小茶樓,招牌上標著白領茶莊四字。楊登科說:“請我喝茶?”鍾鼎文說:“你覺得人妖粗俗,就到這裏來高雅高雅。”楊登科說:“可惜我不是白領,而且連藍領也做得窩窩囊囊的。”鍾鼎文說:“人總要有一點追求嘛,現在不是白領,要爭取以後做上白領。將相本無種,誰生來就是白領了?朱元璋當年還要過飯,當過和尚呢。”


    說著兩人邁入茶樓。茶樓老板顯然跟鍾鼎文熟悉,忙躬著身子迎上來,左一個鍾所長右一個鍾所長的,親熱得很。又回頭吩咐身後的服務生,接待客人。服務生應聲上前,將兩人帶到二樓,轉個彎,敲開了靠裏的一個名曰天池的包廂。


    使楊登科感到十分驚訝的是,包廂裏已經先到了一個人。


    這人不是別人,竟然是農業局辦公室副主任曾德平。楊登科就意識到鍾鼎文和曾德平是事先安排好,才叫他到這裏來的,也不知他倆要搞什麽名堂。


    楊登科跟曾德平打了招呼,問鍾鼎文道:“你是怎麽認識曾主任的?”鍾鼎文說:“我是你的同學,曾主任去派出所辦事時,跟我說他是你的同事,我們就這樣認識了。”楊登科回頭問曾德平說:“就這麽簡單?”曾德平說:“說簡單也簡單,說不簡單也不簡單。你想鍾所長掌管城西大片治安,誰不想攀上他這棵大樹?別的不說,至少在他的轄區內犯點小錯誤,他給你擔當著,不會出問題。”鍾鼎文笑道:“曾主任是個直爽人,有什麽話說什麽話。”楊登科附和道:“曾主任這個算盤打得精,城西派出所要修治安大樓,天天晚上在外麵創收,曾主任做了鍾大所長的朋友,要少交好多罰款。看來今晚的客你請定了。”


    三個人坐定,服務生就給曾德平遞上一個不厚的本子,說茶葉品種都在裏麵,可任意選用。曾德平問鍾鼎文:“鍾大所長喜歡什麽?”鍾鼎文說:“沒什麽特殊愛好,曾主任你就隨意吧。”曾德平對服務生說:“那就上一壺鐵觀音吧,另外來幾小包檳榔和一碟葵花籽。”服務生說聲稍等片刻,退出了包廂。


    服務生的動作還算迅速,很快就端著托盤上來了,把東西擺在三人中間的矮幾上。三人一邊喝著茶水,一邊有一句沒一句聊起來。楊登科隱約意識到鍾鼎文和曾德平喊他到這個地方來,好像不僅僅是來喝茶的,欲問個究竟,終於還是忍住了。


    本來鐵觀音味釅,是醒腦的,可坐久了,楊登科還是犯起困來,一連打了好幾個哈欠。抬腕看看手表,已是十一點多。鍾鼎文遞過一顆檳榔,笑道:“真不中用。我們做警察的也像你這個熊樣,那不要辦案子了。”曾德平說:“你們不辦案,那牛鬼蛇神豈不紛紛出了籠,那就真是親者痛而仇者快了。”


    楊登科沒有吃檳榔的愛好,朝鍾鼎文擺擺手,說:“誰跟你們做警察的比得了?你們都是晝伏夜出的綠眼貓。”鍾鼎文說:“看你這無精打采的樣子,剛才我打電話時,你是在跟聶老師加班吧?”曾德平說:“那還用說?他家聶老師可是個美人兒,換了你我,也是抵不住誘惑的。”鍾鼎文說:“怪不得我做了好久的工作,才勉強把登科喊出來。”楊登科說:“你們別老往歪處想了,我們老夫老妻了,還哪來那麽大的幹勁?”


    又過去了半個小時,楊登科實在困得不行,歪倒在桌邊睡著了。鍾鼎文打開桌上茶莊老板準備好的意見簿,撕下半頁紙,卷了一個小喇叭,插進楊登科耳朵眼裏。曾德平也不肯閑著,拿過桌上茶杯,往喇叭口裏倒起喝剩的殘茶來。


    那茶水是剛加過熱水的,楊登科當即被燙醒了,去捂耳朵,才發現裏麵全是茶水,罵道:“是誰惡作劇?”鍾鼎文樂得直拍大腿,說:“人家喝茶用嘴,你卻用耳朵,真是奇招,可以申請吉尼斯世界紀錄了。”曾德平說:“原來楊科還有特異功能。”


    鬧了一會,曾德平起身過去拉開了一直緊閉的窗簾。鍾鼎文也跟過去,跟曾德平看起外麵的夜景來。看了一陣,鍾鼎文回頭對楊登科說:“你這個鄉巴佬,隻知道打瞌睡,現在改革開放的大好時候,也不看看人家的夜生活多麽熱鬧?”


    楊登科為了清醒頭腦,隻得來到窗邊,去望外麵。原來窗外是一條大街,雖然已是夜深,車輛行人依然往來如織。街對麵是個賓館,大門上方用霓虹燈裝點出紅杏山莊四個大字。這莫不是鍾鼎文給楊前進介紹工作的那個紅杏山莊?那次鍾鼎文可是頗費了點力氣的,要不楊前進到哪裏去找七百元一個月的工作?


    曾德平見楊登科望著紅杏山莊出神,說:“楊科是不是也想到紅杏去快活快活?”楊登科說:“你想去就去,不要把我扯到一起。”曾德平說:“你不要有什麽顧慮嘛,剛才不是說過麽?有鍾大所長保駕護航,你完全可以毫無顧忌地瀟灑走一回。”鍾鼎文一旁說:“絕對沒問題,我可以給你們打保票。如果還不放心,我甚至可以安排兩個兄弟給你們站崗放哨。”


    楊登科忽想起一個機關裏盛傳的說法,笑道:“廳級領導嫖娼,警察站崗;處級領導嫖娼,大大方方;科級領導嫖娼,慌慌張張;普通幹部嫖娼,罰個精光;一般職工嫖娼,開除回鄉。今晚鍾大所長想讓我們享受廳級幹部待遇了。”曾德平說:“有道理有道理,我們幹了快二十年了還是個鳥副科級,這一輩子大概也就一個正科到底了,今晚鍾大所長能讓我們過一回廳級癮,也算是心滿意足,不枉來人世走這一遭了。”鍾鼎文說:“那行,今晚我保證讓你倆了卻這樁心願。”


    正說得開心,楊登科一雙眼睛忽然就睜大了,盯緊了紅杏山莊的大門。


    原來是一輛黑色奧迪悄然進了山莊。車號看得不是太清楚,但楊登科憑直感也覺得是局裏的那台奧迪,他對它太熟悉了。楊登科抬腕看了看手表,現在已經十二點多。那麽是誰坐在裏麵呢?這個時候到紅杏山莊去幹什麽?


    曾德平也發現了那台奧迪。不過他裝做什麽也沒看見,斜楊登科一眼,說:“楊科看你眼睛睜得狗卵一樣大,看到什麽了?”楊登科努力收住意念,掩飾道:“沒沒沒看見什麽。”可回頭一瞧曾德平那眼神,似乎明白了今晚他倆喊自己到這裏來的真正意圖了。


    就在楊登科暗自揣度時,一旁的鍾鼎文手機響了。他對著手機嗯嗯了兩句,也沒多說什麽,就關了機,回頭對楊登科和曾德平說:“兄弟們打來電話,說數數來了。”一邊做了個數錢的動作,然後放下窗簾,招呼兩位坐回到了座位上。


    服務生又進來添過一回開水,再喝了個把小時,鍾鼎文的手機重又響起。收了線,鍾鼎文就起了身,說:“該走了。”三個人出了包廂。


    在場三個人,曾德平是自己的領導,鍾鼎文是幫過自己大忙的人,楊登科斷不好意思要他兩人買單,因此快下樓時,便搶在他們前麵,幾步跑到吧台前,掏了錢要結賬。吧台小姐問了包廂名,笑道:“老板已經吩咐過,天池不用結賬。”楊登科就明白了,這裏是鍾鼎文的勢力範圍,老板哪裏敢收他的錢?這其實也是行情了,戴大蓋帽的在自己的地盤上行走,還不通吃?過去的兔子不吃窩邊草,現在的兔子不是窩邊草不吃。


    三個人上了車,鍾鼎文一邊打響馬達,一邊故意問楊登科:“花了多少錢?”楊登科說:“我跟小姐說,我是下崗工人,小姐就不好意思收我的錢了。”鍾鼎文笑起來,說:“這就怪了,這個世界上,從來隻有窮幫富,今天怎麽富幫起窮來了?”曾德平說:“可不是?現在最時興的就是打貧濟富。我估計是剛才吧台小姐見我們幾個像鄉下人,平時比城裏人納的稅多,突然良心發現,這次就免收茶錢了。”


    繞出偏街,左一下右一下,沒兩分鍾就拐到了紅杏山莊門口。傳達室裏立即走出一個魁梧的年輕人,楊登科一瞧,竟是楊前進。楊前進瞄瞄鍾鼎文的警車,朝車上揚了揚手。楊登科還以為楊前進看到了自己,要偏了頭出去跟他打招呼,他已轉身進了傳達室。旋即橫著的電動門吱一聲縮到了一旁。


    鍾鼎文將三菱車開到大樓轉角隱蔽處停穩,這才回頭對楊登科兩個說:“你們先在車上坐一會兒,我去去就來。”下了車。


    這時楊登科聽到了來自傳達室方向的腳步聲,原來楊前進過來了。楊登科猜想他是要來跟自己見個麵,不想他幾步晃過三菱車,徑直追上鍾鼎文,兩人並肩朝山莊後麵走去。楊登科心裏直犯嘀咕,鍾鼎文到底要幹什麽呢?側首去問曾德平,他軟軟地歪在座位上,睡意朦朧道:“等會你就知道了。”


    這話說了等於沒說。楊登科想,隨他們幹什麽,也合了雙眼,打起盹來。


    就在楊登科漸入佳境,迷迷糊糊快要睡著時,背上挨了重重一掌。楊登科陡地驚醒過來。曾德平已搖下車窗,抬手往外一指,說:“你看見沒有?情況來了。”楊登科揉揉眼睛,懵懵懂懂道:“情況?什麽情況?”睜眼朝窗外看去,隻見鍾鼎文和另外幾位幹警正押著兩男兩女從山莊後麵走了出來,還有楊前進也跟在後麵。


    那邊的燈光不是很明亮,但楊登科還是一下子就認出來了,那兩個男的,一個是吳衛東,另一個是刁大義。至於那兩個低胸露腿的女人,盡管有警察在後麵跟著,卻依然搔首弄姿的,一看就知道是什麽人了。


    兩男兩女被塞進了掛著警車牌照的麵包車。


    鍾鼎文沒有上車,跟車門裏的警察說了句什麽,揮揮手,讓警車開走了。又轉身跟站在身後的楊前進打了聲招呼,就朝三菱走了過來。上車後,鍾鼎文遞給楊登科一串鑰匙,說:“見過這串鑰匙麽?”楊登科一瞧,是自己單位那台奧迪的鑰匙,說:“你這是什麽意思?”鍾鼎文說:“沒什麽意思。那台奧迪在山莊後麵的假山旁,你負責把它開到派出所去。”


    楊登科終於什麽都明白了,說:“原來今晚你是要我來開奧迪的。”鍾鼎文說:“是呀,喊你來,總得給你安排點事做做,不然你會有意見的。”


    楊登科伸手開了門。要下車時,回身問曾德平:“你是坐奧迪,還是座鍾大所長的三菱?”曾德平說:“我才不坐那奧迪車呢,那是嫖客坐的。”


    跑到山莊後麵的假山旁,那台奧迪果然停在那裏。


    上車後,楊登科自哂了,一臉的無奈。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以這種特殊的方式,與自己朝思暮想的奧迪車重逢,這可是楊登科怎麽也想不到的。


    將奧迪開進城西派出所時,鍾鼎文和曾德平已先到了。楊登科熄了火鑽出奧迪,鍾鼎文過來拿走了車鑰匙,放手上晃晃,說:“這就是現成的鈔票,可不能讓你拿走了。”然後帶著楊登科和曾德平進了審訊室後麵的監控室。


    監控室不大,也就十幾個平方米的樣子。三麵白牆,另一麵牆上掛著紫色帷幕。楊登科和曾德平剛落座,鍾鼎文就撳一下牆邊的按鈕,紫色帷幕唰地一聲拉開了,原來裏麵藏著一個寬屏監控機。鍾鼎文接著按下監控屏的開關,審訊室裏的情況便一覽無餘,隻見有人在接受審訊,正是吳衛東。可能是燈光太亮的原故,審訊室裏蒼白如紙。


    審訊場麵很簡單,總共才三個人,一審一答一錄。也是王八在幹灘,不得不縮頭,到了這個地方,再強悍威猛的漢子也由不得自己了。且看坐在被審席上的吳衛東,那萎萎縮縮的樣子實在滑稽,脖子老往領口處收,眼珠子躲躲閃閃的,仿佛剛從洞裏麵鑽出來的老鼠,生怕被貓逮住了。要知道,平時的吳衛東可是有些風度和氣質的,雖然說不上氣宇軒昂,卻也人模人樣,一看就像有點小權小勢的。


    鍾鼎文告訴兩位,這樣的審訊其實是走過場的,主要完成一個程序而已。如今辦案重在證據,不能搞逼供,事實是吳衛東和刁大義都是分別在床上被雙雙抓住的,這叫做捉奸捉雙,幹警還當場攝了像,不存在他們招不招供的問題。曾德平說:“你們的幹警辦這類案子倒是挺老到的。”鍾鼎文當然聽得出曾德平話裏的機鋒,說:“這當然還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案子,這是壇子裏摸烏龜,手到便拿的事,誰都辦得來。”


    吳衛東的審訊很快弄完,幹警讓他在記錄上簽了字,將他帶走了。楊登科說:“過去公安抓嫖抓賭,總是興師動眾,搞得雞飛狗走的,今晚你們卻改變風格,不聲不響把事給辦了。”鍾鼎文的目光從監控屏上收回來,說:“紅杏山莊的舒老板是我們的警民聯係戶,一般我們是不會驚動他的,偶爾去光顧那麽一次,當然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覺,不要給人家帶來負麵效應,影響他們的生意。另外我們也不能做得太張揚了,如果打草驚蛇,嫖客小姐們聞風喪膽,逃得不見蹤影,那不但要嚴重影響地方經濟的快速健康發展,也會斷了我們自己的財路。”


    原來還是一個利益驅動問題,楊登科說:“捉嫖抓賭確實是最容易見效的創收手段。”鍾鼎文實話實說:“政府最近搞什麽綜合財政,我們的辦案經費隻給數字和政策,就是不給票子,我們隻得自己靠自己,打這些無煙工廠的主意,盡量把上麵給的政策用夠用足。不然兄弟們沒日沒夜地跟著我衝衝殺殺,有時甚至要出生入死,卻什麽好處都沒有,我心何安?”曾德平說:“那倒也是。”又問:“今晚能弄多少?”


    鍾鼎文也不遮掩,伸出兩個指頭,說:“再怎麽也不能低於這個數。”楊登科說:“兩千?”鍾鼎文說:“隔行如隔山,你不了解我們的行情,也怪不得。像吳衛東和刁大義這種吃皇糧有工資的客戶,不是大魚,也算是肥魚了,既然踏進了咱們派出所的大門,一般是不會輕易讓他們從這門裏出去的。也就是說,罰款加上保密費,嫖客和小姐人平五千是斷然少不了的。”曾德科說:“那四個人加起來就是整兩萬?”鍾鼎文點點頭,笑而不語。曾德平說:“你們這錢來得也太容易了嘛。”


    罰款就罰款,還有什麽保密費,楊登科甚是不解,說:“保密費是什麽意思?”鍾鼎文說:“嫖妓並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吧?當嫖客的誰也不願被人知道自己是嫖客,為此我們出台了一個內部規定,隻要嫖客交上一筆款子,就不通報給他們單位,也不向社會公布,這叫做花錢買麵子。人要麵子樹要皮,我們總得維護客戶的利益吧?”


    說得楊登科和曾德平都樂了。楊登科笑道:“有意思有意思,還客戶利益。虧你們考慮得這麽周到。”鍾鼎文說:“我可沒一點開玩笑的意思喲,這是我們對客戶的鄭重承諾。”曾德平忍住笑,說:“他們身上哪有這麽多錢?”鍾鼎文說:“那台奧迪車不是停在坪裏嗎?咱們當然不能放過它,得讓它發揮出應有的作用。”


    這時刁大義出現在了審訊室。刁大義看上去顯得有些無所謂,東張西望的,似乎並不把審訊他的人放在眼裏。不過楊登科看得出來,他是故作鎮靜的,其實他心裏很恐慌,從他那下意識老往一旁撇的小胡子就看得出來。額頭上還不停地冒汗,汗水流到眼角,眼皮連續眨巴了好幾下。也許是要緩解心裏的緊張,刁大義朝審訊人員要了一支煙,猛吸了幾口,有點像毒癮發作時的癮君子。


    刁大義審完後,接著該是小姐了。兩位小姐是一起被提到審訊室的,估計是幹警們覺得沒有必要分別審訊,那太浪費時間。也許是覺得自己漂亮,或是見多了這樣的場合,兩位小姐看上去毫無懼色,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還向坐在桌子後麵的兩位幹警拋著媚眼。


    前後不到一個小時,審訊全部結束,派出所隻留下一台奧迪,將四個人都放掉了。接著鍾鼎文開著三菱車去送曾德平和楊登科。楊登科說:“我和曾主任的待遇可比兩位嫖客好多了,他們被你們一腳就踢出了門,我們卻還要鍾大所長親自開著車子去送。”鍾鼎文說:“你們兩個就是做嫖客進了派出所,我也會開著車送你們回去的。”


    送走曾德平後,車上就鍾鼎文和楊登科同學倆時,楊登科說:“大概是曾德平出的餿主意吧?”鍾鼎文說:“也不知曾德平是怎麽知道我是你的同學的,特意請我吃了頓飯,說了你的處境,以及你跟吳衛東和刁大義兩個的緊張關係,要我想辦法。我說我一個派出所所長能有什麽辦法?便讓曾德平先到紅杏山莊去踩踩點,那裏是個英雄出沒的地方。曾德平很聰明,當即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一個星期不到,他就回了信,還說在山莊裏找了一個內線。一問原來是你的侄兒楊前進。為了把事情做得漂亮些,我也找了楊前進,對某些細節做了核實,回頭又和曾德平商量了一個方案,最後便有了今晚的行動。”


    楊登科覺得鍾鼎文和曾德平做得過了點,仰天歎道:“這一招也太損了。”鍾鼎文瞪一眼楊登科,說:“你這是什麽意思?為了你,我和曾德平勞心費力,大打出手,現在你倒冒充起君子來了。”楊登科說:“你是為了我,可曾德平還沒這樣高的階級覺悟。”鍾鼎文一時糊塗了,說:“此話怎講?”


    楊登科就說了曾德平和吳衛東之間的微妙關係。鍾鼎文略有所思道:“怪不得曾德平對這事勁頭那麽大。”楊登科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僅僅為了我楊登科,他也犯不著。”鍾鼎文說:“這不是一箭雙雕麽?而且你可以和曾德平結成牢固的統一戰線了。”楊登科說:“還不如說,可以穿一條褲子了。”鍾鼎文說:“說得這麽難聽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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