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高誌強病倒了,在這個關鍵時刻。躺在床上老做惡夢,夢見自己不小心跌進了河裏。那是一條寬闊的大河,灘險水激,波高浪大,想站起來,踩不到底,想遊到岸上,又四肢無力,隻得聽任波浪把自己往下遊拖去,隨時都有被吞噬的危險。就這麽在水裏掙紮了一夜,天亮醒來,隻覺頭疼欲裂,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高誌強的身體向來健壯,一年四季沒吃過藥,請過病假,怎麽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生了病?他想,我這麽嚴防死守,還是問題不斷,萬一我倒下去了,這次選舉豈不要出大亂子?這麽想著,高誌強東倒西歪,硬撐著進了衛生間。剛拿過漱口的杯子接上水,又一陣頭暈,倒在了地上。但高誌強心裏還沒糊塗,堅持著伸出手,拿過浴缸旁邊的話筒,撥通了秘書小馬家的電話,隻是沒來得及講話,人一歪,話筒就掉到了浴缸裏。


    小馬家的電話是有來電顯示的,他拿著話筒喂了兩聲,裏麵沒有反響,一看是高誌強的電話,感覺不對,便拔腿往高誌強家跑,一邊用手機給小羅打了電話。跑出數百米,小羅就開車趕了上來,兩人很快到了常委宿舍樓。開門進屋,把高誌強從衛生間搬出來,再搬到車上,前後十幾分鍾就到了醫院。


    等銀秘書長幾位常委聞訊趕到,高誌強已經清醒過來。醫生說:“高書記沒什麽大病,是因為勞累過度和受了風寒所致,吊幾瓶鹽水,休息兩天就行了。”高誌強笑道:“這個緊要關頭,我休息得住?”於是兩瓶鹽水沒打完,就強行走出醫院,趕到人代會主會場,從容上了主席台。


    就這樣,高誌強白天跟代表們在一起,晚上抽空吊幾瓶水,沒出三天就完全恢複了過來。高誌強很得意,心想這點小病想搞垮我?還沒那麽容易!加上這幾天沒出現什麽意外,僅有兩個農民披著寫滿密密麻麻的黑字的麻袋,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在人大機關大門外喊了兩聲冤枉,立即就被大會工作人員拉走,做了妥善處理和安排。


    高誌強的心情也變得異常晴朗。特意給牛副書記打了電話,報告了會議的進度和各方麵情況。牛副書記說:“看來來勢不錯,但你還不能有絲毫鬆懈,大會選舉還沒開始。”高誌強請牛副書記放心,他會加倍小心的。


    剛跟牛副書記說完再見,合上手機,小馬就過來對他說:“銀秘書長和人大李主任正在市委常委會議室等著,有急事要向您報告。”高誌強說:“什麽急事?”小馬說:“他們不說,但看上去很緊張似的。”高誌強也就來不及多想,急忙趕到常委會議室。


    正在交頭接耳的銀秘書長和李主任見高誌強來了,就不自覺地站了起來。銀秘書長說:“我剛才給您打電話,您的手機老占線,所以我就打了小馬的電話。”高誌強在首席位置上坐下,故作鎮靜地說:“什麽急事,把你們搞得如此緊張?”銀秘書長和李主任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要我說,我要你說。高誌強表麵沒事,心裏挺急的,不耐煩地說:“別讓了,李主任說吧。”


    李主任便往高誌強這邊湊湊,放低聲音說:“據說寧陽、紫山、南安幾個縣的代表打算聯名另提市長候選人。”高誌強說:“醞釀市長候選人的時候還沒到,候選人是誰都沒宣布,他們聯名提候選人幹什麽呢?”李主任說:“讓雷市長繼續出任市長,這早就不是什麽秘密了。”高誌強說:“那他們要提誰做候選人?”李主任說:“畢雲天。”


    高誌強心裏頭閃了一下。


    他似乎早就有這個預感似的。畢雲天在寧陽做縣長和書記的時候,確實辦了些實事,口碑很不錯,加上最近由他牽頭的紫黎高等級公路擴建工程搞得轟轟烈烈,他們要提他做市長候選人並不奇怪。隻是畢雲天本人就是寧陽代表團的代表,常委會上又明確他為寧陽代表團的責任人,他也是表了硬態的,堅決與省委和市委保持高度一致,共同把這次事關重大的人代會開好開成功,難道這個時候他突然變了卦?莫非他還真有這個意思,想趁自己近來人氣正旺,混水摸魚,把這個市長的位置搞到手?


    高誌強馬上又否定了這個猜想,他知道畢雲天是聰明人,大概不會去做這樣的蠢事。這樣的先例也不是沒有,前幾年有個地區召開人代會,一位副專員本來不是專員候選人,結果代表提名選舉他做了專員,把省委內定的專員候選人擠了下去,搞得省委和地委很是被動。按規矩專員是要在地委那邊任副書記的,省委因對這件事很不滿意,後來一直沒任命這位民選專員做地委副書記,他連地委常委也進不了,孤家寡人地做了一年專員,做得自己狼狽不堪,裏外不是人,最後隻好乖乖提出辭職,落荒而逃,政治生涯也從此被斷送掉,至今還是一位靠邊而站的巡視員。如果畢雲天去走這條路,他不是比豬還蠢麽?


    這麽暗忖著,高誌強就問李主任和銀秘書長:“畢雲天此時在哪裏?”銀秘書長說:“我們正在找他,一直沒找到,給他打了好幾個電話,一直沒開機。”這又讓高誌強猛吃一驚。這個畢雲天,他究竟要幹什麽呢?高誌強就對銀秘書長說:“你再給他打一次,現在就打。”


    銀秘書長便拿了手機又撥了畢雲天的號碼。還是沒有開機。再撥還是一樣。這一下高誌強真的急了,手在桌上一拍,人不自覺就跟著站了起來,吼道:“這姓畢的家夥,是不是有意躲著我們?想生米做成熟飯,我們就無奈其何了?這還了得!我這就給公安局老謝打電話,他畢雲天就是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他找出來。”


    說著真的掏出手機,要撥謝局長的電話。李主任忙勸道:“先不急,我們再去寧陽代表團看看,落實一下情況,看他們搞到畢雲天的去向沒有。”高誌強這才冷靜了些,覺得李主任說的也有道理,收了手機,說:“走走走,一起到寧陽代表團去。”


    寧陽代表團就住在紫江賓館,三個人很快趕了過去。


    此時代表們正在會議室裏討論雷遠鳴做的政府工作報告,見市委書記、市人大主任和市委秘書長三大頭目一齊到了會場,以為是特意來看望他們的,都激動地站起來,拍手表示歡迎。當著眾多代表的麵,高誌強隻好強壓住心頭的怒氣,跟他們一一熱情地握手,仿佛真的是來看望他們似的。還免不了程式化地給大家簡單地說了幾句,代表市幾大家對代表們表示了最誠摯的問候,從而博得一陣陣熱烈的掌聲。


    該客氣的都客氣了,高誌強便向代表們揮揮手,與李主任和銀秘書長退出會議室。寧陽的書記縣長和人大張主任免不了要送出來,高誌強就把他們喊到一旁,問:“畢副市長呢?他怎麽不在?他不是你們代表團的代表嗎?”


    張主任是臨紫代表團團長和臨時黨小組組長,他對團裏代表的去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於是說:“早上畢副市長是跟我同時進的會議室的,大約10點半的樣子,來人把他叫走了。不過走之前,他特意跟我請了一個假,說去去就回來,不知怎麽的這個時候了還沒回來。”高誌強說:“找他的人是誰,你知道嗎?”張主任說:“是個將近50的中年人,覺得有點麵熟,卻一時忘了是誰了。”


    這個人是誰呢?為什麽偏偏這個時候要把畢雲天叫走?高誌強不得而知,就試探性地問了問張主任:“你們團裏有沒有什麽動向?”張主任不明白高誌強問這話的意思,雲裏霧裏地說:“您是指哪方麵的動向?”高誌強說:“比如說對即將進行的市長選舉,有沒有什麽議論?”張主任似乎意識到了什麽,說:“我還沒聽到過這方麵的任何議論。主席團召集我們開過會後,我們就按照主席團的意見,一條條進行了貫徹,宣布了紀律,大家表示,一定按照市委要求,開好會,搞好選舉。”高誌強說:“有沒有人準備聯名提出市長候選人之類的事情?”張主任說:“沒有,絕對沒有。”


    一旁的書記和縣長也發誓說:“我們從報到那天起就沒離開過賓館一步,時時刻刻跟代表們在一起,至今還沒有任何違背紀律的現象出現。”高誌強厲聲道:“如果出了什麽意外,我隻找你們三個人。”三個人說:“我們用黨性當保,寧陽代表團出了事,高書記您撤了我們的職,再把我們開除出黨。”


    離開賓館後,高誌強又在銀秘書長和李主任的陪同下,到南安和紫山幾個縣的代表團轉了轉,各代表團的負責人和責任人都說一切正常。


    然而奇怪的是,與此同時又不斷有人向高誌強報告,好些代表尤其是紫黎公路沿線周邊七縣一區的代表,都暗暗準備提畢雲天做市長候選人。高誌強就有些慌神,心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他想,目前最當緊的,便是盡快找到畢雲天。


    那麽畢雲天到底去了哪裏?當前還有什麽事情比這個人代會更重要,值得他丟下會議不管,跑得不知去向呢?高誌強拿出手機,親自撥了畢雲天的電話,但還是沒有訊號。


    高誌強隻好撥了公安局謝局長的電話。


    48、寧陽人大張主任說的那個50歲左右的中年人,原來是梅村的梅村長。


    早上梅村長把畢雲天叫出會議室後,畢雲天上前握住他的手說:“梅村長,你是什麽時候來的?”梅村長說:“我是昨天來的。”畢雲天說:“怎麽不早跟我說一聲?也好陪陪你。”梅村長說:“您不是正在參加人代會嗎?真不好意思打擾您啊。”畢雲天說:“開人代會也有吃飯睡覺的時候嘛。走,到我家裏去,中午我陪你喝幾杯,今晚你就住在我家裏了。”


    “到您家裏去就免了。”梅村長趕緊搖手,說,“隻請您去見一個人,耽擱不了您太多時間。”畢雲天說:“見誰?”梅村長說:“呆會兒您就知道了。”畢雲天說:“你別神神秘秘的了,還是快說吧,否則我是不會跟你走的。”


    梅村長說:“梅雨回來了。”


    畢雲天有些不相信似的,說:“梅雨?你們梅村的那個梅雨?”梅村長說:“不是梅村的梅雨,還是哪裏的梅雨?”畢雲天說:“我上周還在電視裏看見過梅雨,她正在雲南參加電視台舉辦的歌唱祖國的演出呢,怎麽一下子就回來了?”梅村長說:“她正是演出結束後繞道回來的,到臨紫前特意給我打了個電話。”畢雲天說:“那她人呢?”梅村長說:“就住在新世紀賓館裏。”


    新世紀賓館是臨紫一家個體老板新建開業的,據說裝修得很夠檔次,是目前臨紫市唯一的四星級賓館,這次人代會本來是要安排代表住到那裏去的,但太貴了點,他們又不同意打折,隻好作罷。畢雲天開著車跟梅村長趕過去一瞧,果然比市委市政府辦的紫江賓館豪華氣派多了。


    梅雨住在一間高檔套房裏。兩人敲開房門,梅雨手中還拿著一支眉筆,看樣子正在梳妝打扮。見了畢雲天,梅雨那不露絲毫痕跡,畫得恰到好處的眉梢就揚了揚,脆脆地叫了聲:“天哥!”


    畢雲天睜眼細瞧,隻見這位清純亮麗的梅雨,比過去似乎又多了幾分洋氣,更為可貴的是這洋氣放在她身上,不顯俗,也不顯媚,卻平添了一份高貴和典雅。


    也許是感覺到了畢雲天那溫情的目光,梅雨對他笑道:“畫眉深淺入時無?”畢雲天也笑了,說:“你不入時,誰還入時?你是電視台的當紅歌星,全國10多億觀眾都在叫好,我還有什麽資格說半個不是?”


    梅村長並非遲鈍之人,似乎也感覺到了這兩個人眉宇和言語之間流露出來的特殊含義,於是說:“你倆聊聊吧,我上火車站去了。”梅雨說:“您等等,我也去。”畢雲天不解,說:“你們上火車站去幹什麽?去梅村又沒火車可坐。”梅村長說:“剛才忘了告訴您,我這次是專程到臨紫來接人的。”畢雲天說:“你接的人不就是梅雨嗎?”梅雨說:“我哪裏有這個麵子,驚得動梅大村長?人家是要接有錢的大老板。”


    畢雲天越聽越糊塗了,說:“你倆唱什麽雙簧嘛?”梅村長笑笑說:“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個姓周的香港老板,早就有意來大陸投資,卻一直苦於找不到合適的合作項目,後聯係上了梅雨,梅雨向她推薦了梅村的水,如果過來開發生產礦泉水,一定大有市場。不想那周老板還真動了心,跟梅雨和我約好,昨天晚上上了廣州的火車,再等半個小時就要抵達臨紫了。”


    這倒是個大好事,畢雲天說:“原來我就想出麵,請人去梅村開發礦泉水的,隻因紫黎公路的事拖著,一直騰不出時間。今天梅雨請來了周老板,如果談得成,不也遂了我的一個心願嗎?這樣吧,我也跟你們一起去接周老板。”


    梅雨要的就是畢雲天這個態度。畢雲天是常務副市長,他能出麵,意義就不同一般了,有利於談成這事,要不梅雨也不慫恿梅村長跑到人代會上把他拉出來了。但梅雨還要故意說道:“你當大市長的日理萬機,現在又正開著人代會,自己的前途命運都握在代表手心裏,哪有時間理我們梅村這樣的小事?”


    畢雲天聽任梅雨挖苦,對梅村長說:“走吧,坐我的車。”


    上了車,就直接往火車站奔。畢雲天一邊開車一邊說梅雨:“你倒好,回到了臨紫,梅村長都知道了,你的天哥還蒙在鼓裏。”梅雨說:“我可不是回臨紫,我是路過臨紫,我回的是梅村,當然得告訴梅村的一村之長。”畢雲天說:“回臨紫也好,路過臨紫也好,我盡點地主之誼,總是應該的吧?我的意思是你告訴我,我也好安排安排,免得你自己掏錢去訂房子。”梅雨說:“我又不是政府官員,哪有資格享受公家的待遇?還是自己掏了錢,住得心安理得。”畢雲天說:“你總得給我一個獻殷勤的機會吧?”梅雨說:“答應你去接周老板,就是給你機會了嘛。”


    到火車站後,廣州的車還沒進站,大約還需二十分鍾。梅村長說他先到出站口候著,知趣地下了車。


    車裏一時變得安靜了。為打破沉默,畢雲天無話找話,跟梅雨說起爭取紫黎公路項目和擴建公路時的一些趣事。梅雨說:“你這個大市長還當得有滋有味的嘛。”畢雲天說:“見了你,我當然要揀些有滋味的說,我不能在你麵前憶苦思甜呀。”


    說著側頭瞧瞧梅雨,問她過得怎麽樣。梅雨說:“跟著電視台的節目組四處跑唄。”畢雲天說:“我看最近電視台舉辦的節目裏都有你,你可是紅遍大江南北的大歌星了。”梅雨說:“什麽大歌星,電視台把我們推了出來,總得回報人家呀。”畢雲天說:“這樣好的機會,可不是任何一位歌手都有的。”梅雨說:“那倒也是。隻是人呐,名譽也好,地位也好,沒有時夢寐以求,有了也不過如此。”畢雲天說:“是呀,沒有得到的總是好的,得到之後卻並不見得了,這是人之常情嘛。”


    梅雨不吱聲了,亮著一雙媚眼去望畢雲天。也許是為躲避梅雨的目光,畢雲天便抬了頭,去望窗外的人群。隻聽梅雨略有所思地說:“不知道愛一個人,是不是也會這樣?”畢雲天說:“你試試嘛。”梅雨說:“那你要告訴我怎麽試呀。”說著,梅雨臉上飛一抹紅雲,趕忙把頭低下了。


    沉默片刻,梅雨忽然想起在頤和園裏說的畢雲天還沒猜出來的字謎,就說:“你還記得那一豎一橫一豎一橫一豎一橫一豎一橫的字謎嗎?我這次可是專程回來討債的。”畢雲天說:“怎麽不記得?我不但查了《新華字典》和《現代漢語詞典》,連《康熙字典》都找來查了好幾遍。你可把我害苦了。”梅雨說:“我不相信,你會為一個字謎,去花那麽多的力氣。”畢雲天說:“我不是為一個字謎,我是為一個女孩,為猜著這個字謎後的一份獎賞。”


    梅雨的臉又紅了,說:“你還是說,你猜出沒有。”畢雲天說:“一個是凹。”梅雨說:“那另一個呢?”畢雲天說:“另一個是凸。”


    梅雨點點頭,說:“你是什麽時候猜出來的?”畢雲天說:“就在剛才。”梅雨說:“我不信。”畢雲天說:“今天一見你,我就想起了那個字謎,在來火車站的路上,我還在不停地琢磨著這究竟是兩個什麽字,沒猜出來我怎麽交差呀?琢磨來琢磨去沒有結果,心裏正急得不行,突然車子猛地一顛,這一下我來靈感了。”梅雨說:“什麽靈感?”畢雲天說:“這車子顛是什麽原因?”梅雨說:“路不平嘛。”畢雲天說:“對,說得文化點,就是凹凸不平,凹凸兩個字在我腦殼裏一閃,我就意識到你說的字謎就是這兩個字了。”梅雨說:“你不是在編故事吧?”


    說著話,廣州的火車已經進站,兩人就下車來到出站口梅村長身邊。有人陸續從裏麵走了出來。梅雨很快就在人群中發現了他們的客人,對畢雲天和梅村長說:“那個紅光滿麵五十多歲樣子的男人就是周老板,他身邊那個提著包的年輕人,可能是他的技術員。”周老板也看見了梅雨,揚揚手,加快了步子。


    攏來後,相互作了介紹,周老板聽梅雨說身為臨紫市常務副市長的畢雲天是從人代會上跑出來,特意到火車站來接他的,大為感動。他說:“把畢市長您也驚動了,真不好意思。”畢雲天說:“哪裏哪裏,周老板能到臨紫這樣的小地方來投資,也是對臨紫政府工作的支持嘛。”周老板說:“臨紫還小?聽梅小姐說,臨紫土地麵積有三個香港大,人口數量也和香港不相上下,今天我可是到了大地方囉。”說得幾位開心地笑了。


    幾分鍾後又回到了市區,幾個人進了一家名曰稻香村的木板裝修而成的小餐館。落座後,畢雲天說:“周老板常常進出豪華大餐廳,今天到這樣的小館子裏來體察體察下情吧。”周老板四周瞧瞧,說:“這地方好,有意思。”


    酒菜很快上了桌,酒是紫源酒,菜是本地家常菜。畢雲天說:“今天我們就用臨紫本地的酒和土產招待周老板二位,也算是對臨紫地方經濟的支持了。”周老板說:“這樣好,這說明臨紫的政府官員實在,我們來臨紫投資,心裏踏實。”


    也不怎麽勸酒,大家喝得隨意,氣氛很寬鬆。


    喝了幾杯,畢雲天問梅雨道:“你是怎麽認識周老板的?”梅雨說:“我參加過一台晚會,那台晚會周老板是讚助商,這樣我們就認識了。”畢雲天說:“然後你就說服周老板到梅村去開發礦泉水。”梅雨說:“對,就是這麽回事。”畢雲天轉而對周老板說:“你又沒到過臨紫,更沒到過梅村,怎麽就相信了梅雨?如果梅村的水正好跟梅雨說的相反,根本沒有開發利用的價值呢?”


    周老板搖著頭,說:“不會不會,這我們還是有把握的。”畢雲天說:“把握從何而來?”周老板說:“梅雨小姐長得漂亮呀,而且歌聲那麽甜美動聽。”說得大家笑起來。畢雲天也笑了,說:“這麽簡單?”周老板說:“就這麽簡單。”畢雲天說:“原來周老板是追星一族,並不是奔著梅村的水來的,是以貌取人,奔著梅雨的漂亮和歌聲來的。”


    “那也不完全是。”周老板說:“我們想過了,梅村如果沒有那麽好的水,能滋養得出梅雨這麽漂亮迷人的人材和她那麽甜美動人的歌喉嗎?一方水土一方人嘛。”說得一旁的梅村長和周老板的技術員都點頭稱是。


    畢雲天說:“周老板你真有眼光和見地呀。來來來,為你的慧眼和見解,幹了這一杯。”


    又喝了幾杯,周老板信心十足地說:“如果梅村的水質通過測試,確有開發生產價值,那我們在購得梅村水的開發權後,還要購買梅小姐的芳名,給產品命名。到時梅小姐一定要支持我們喲。”畢雲天說:“梅雨現在是紅遍大江南北的大歌星,她的名字值錢得很哪,看你周老板買不買得起。”周老板說:“就是梅小姐的芳名值錢,我才動了這個念頭的嘛,再貴也要購到手。”梅雨說:“那以後我不用登台唱歌了,拿著梅雨兩個字到處行騙去。”


    說話間,大家已經吃喝得差不多了。畢雲天對周老板說:“如果不是開人代會,我去送你們,可會議有紀律,我不敢離開臨紫市區。這樣吧,我通知小於來開車送你們。”周老板感激地說:“畢市長您太客氣了,我是無功先受祿啊。如果梅村的礦泉水沒開發出來,我真不好再見您了。”畢雲天說:“我可沒有這個意思,你還是先檢測了梅村的水質,再作決斷。不管怎麽樣,你到了臨紫就是我的客人嘛。”


    說著,畢雲天拿出手機,要給司機小於打電話。人代會有規定,會上不能開手機,所以整個上午,畢雲天的手機一直是關著的,這一下打開一看,才知道電已經不足了。隻好借梅雨的手機給小於打了電話。小於很快打的到了新世紀賓館,畢雲天就把梅雨和周老板他們送上車,又回頭囑小於,紫黎公路不好走,車子慢開點。


    車子開出不到十米又停下了,梅雨下車走到畢雲天身旁,說:“有句話,我想還是告訴給你吧。”


    畢雲天還以為梅雨是兒女情長,要跟自己表白什麽,心裏不禁悠了一下。不想梅雨卻說:“你知道這個周老板是什麽人嗎?”畢雲天犯糊塗了,說:“你請來的投資商呀,莫非還是國民黨特務不成?”梅雨笑道:“若是國民黨特務,我會叫來惹你麻煩嗎?告訴你吧,他其實不是真正的老板。”畢雲天甚覺奇怪,說:“真正的老板不是這個周老板,那又是誰?是你梅雨?”梅雨說:“當然不是我,我一個入道不久的文藝工作者,還沒機會走穴,哪有大錢做老板?”畢雲天說:“你別繞圈子了,真正的老板不是周老板,也不是你梅雨,還會是誰呢?”


    “梅麗臣,梅老總。”梅雨說,“周老板隻是她的副手。”


    畢雲天傻在了地上。


    其實梅雨剛才說到姓周的不是真正的老板時,他就隱約意識到會是誰了,不然梅雨的口氣也不會這麽神秘兮兮的。隻聽梅雨又放低了聲音說:“麗臣姐告訴我,你一直有個心願,要將梅村的水開發出來,發展當地經濟,所以特意由我牽線,要把這事辦成。不過她反複叮囑過我,不要在你前麵透露她的名字。可我覺得不能埋沒了她的一片美意,如果不告訴你,我心裏憋得難受。”


    畢雲天一時無語了,微微仰起頭來。城市的上空灰蒙蒙的,一片混沌。事實是畢雲天什麽也沒看見,隻有那雙亮麗的桃花眼在眼前晃著,晃著……


    梅雨上車後,車子馬上開走了,最後消失得杳無音跡。


    畢雲天還一動不動立在原處。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猛然一個激靈,忽回過神來。隻覺心裏發悶,非常想來一支,摸摸口袋,隻摸出一個打火機,才想起煙早已抽完。抬腕看了看手表,也就一點過一刻。


    反正下午的會議要到三點半才開始,何不順路到家裏去拿幾包出來?畢雲天於是往自家方向走去。


    49、此時公安局謝局長正在高誌強辦公室裏,向他詳細報告畢雲天的去向。謝局長說:“我接到您的電話後,就動用了交警和巡警的力量,很快搜尋到了畢雲天那輛紅旗牌小車的去向。最先我們是在新世紀賓館前發現紅旗車的,那時已經十一點半了,大約十分鍾後,紅旗車就開出新世紀,去了火車站。在火車站停了不到二十鍾,就接了人回到了市裏,然後停在一家叫做稻香村的小館子外,車上人包括畢雲天都下車進了館子。這時已經是十二點過十分,一個小時後,也就是一點十四分,紅旗車離開稻香村,出了城區,而畢雲天沒上車,回到了自己家裏。”


    謝局長匯報著這些的時候,高誌強一直在地上來回踱著步子,顯得焦躁不安。高誌強還嫌謝局長匯報得不具體,一邊踱步一邊接連問了好幾個問題。他說:“你知道畢雲天接的是什麽人嗎?”謝局長說:“他姓周,是香港來的老板。”


    高誌強站住了,說:“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謝局長說:“最近公安部正在追捕一批在逃犯,車站碼頭都要逐個查看乘客身份證,並登錄到網上,我們隻要打開電腦就能找出我們所要查找的對象。”高誌強說:“這個周老板有什麽可疑之處嗎?”謝局長說:“網上資料顯示,周老板是香港一家公司的副總,屬於守法公民,沒有前科記載。”高誌強說:“周老板的隨從呢?”謝局長說:“是他們公司的技術員。”高誌強說:“不是還有一個漂亮女人嗎?”謝局長說:“那是梅雨,梅村人,正當走紅的歌星。”


    敲著腦袋琢磨了一陣,高誌強又說:“周老板和梅雨離開了臨紫,而畢雲天卻沒有跟去,他們想幹什麽呢?”謝局長說:“這我也跟寧陽方麵聯係過了,據他們反饋的信息,梅村正在想辦法對外引資開發礦泉水,周老板可能是去梅村考察這個項目的。”


    高誌強腦袋裏的疑慮在慢慢消除。


    但他還有些不放心,又問謝局長道:“這幾個小時內,畢雲天給誰打過電話嗎?”謝局長說:“我們一直在監控他的手機,他的手機都是關著的,隻是到了一點左右才開了一下,似乎撳了幾位數字,但信號很弱,沒有送出信息。”高誌強又說:“他家裏的電話呢?”謝局長說:“他家的電話一直沒打過,包括從他踏進家門,直到離家回到紫江賓館代表團這段時間在內。”


    這時高誌強已經回到坐位上,頭向後仰著,讓肩上收得過緊的肌肉盡量得到放鬆。他的語氣也變得緩慢了,對謝局長說道:“辛苦你們了。你可以走了,有什麽我再跟你聯係。我也該到會上去瞧瞧了。”


    謝局長走後,高誌強下樓到了自己車上。他的電話一連響了好幾次,是市人大李主任和寧陽代表團的人打來的,他們紛紛向高誌強報告,畢雲天已經回到了紫江賓館。高誌強有些不耐煩,說:“知道了。”心想,你們就知道放馬後炮。


    先到各代表團轉了轉,最後高誌強來到紫江賓館。寧陽代表團正在討論一府兩院報告,一切都顯得那麽正常和平靜。發言的是一個叫餘英傑的代表,見高誌強進了會場,他就停止了講話,意思是高誌強有沒有指示要下達。高誌強一邊點頭,一邊伸手朝餘代表壓了壓,示意他繼續說下去。餘代表於是又接上剛才的話題。


    其實走進會議室的那一刻,高誌強就瞥見了畢雲天,他正坐在代表中間,低頭在看一份材料。高誌強心裏說,畢雲天你倒顯得悠閑,你知道你離開紫江賓館的這兩三個小時裏,我高誌強是怎麽熬過來的嗎?


    高誌強並沒在寧陽代表團久留,又聽了一位代表的發言,就出了會議室。在回市委大樓的路上,他打電話給銀秘書長,要他通知常委們15分鍾後到常委會議室開會。銀秘書長提醒高誌強說:“離下班時間隻一個把小時了。”高誌強說:“你以為我沒有手表,不知道隻個把小時了?”銀秘書長趕緊說:“好好好,我這就通知。”


    15分鍾後,常委們包括畢雲天在內陸續進了會議室,高誌強宣布開會,要大家談情況。大家就簡單說了說各自負責的代表團裏的情況,無非是討論熱烈,認識一致,對一府兩院和計劃財政報告給予了高度評價,對臨紫市今後經濟建設的遠大前景充滿了必勝的信心,並且提出了許多富有建設性的切實可行的寶貴意見,除此之外沒有不利於團結和發展大局的言論和行為。


    高誌強肯定了大家這幾天的辛勤工作,然後說:“大會進展得如此順利,為後段醞釀市長候選人,產生新的政府班子,打下了良好的基礎。但我們還不能有絲毫鬆懈情緒,一定要睜大眼睛注視大會的新動態,出現情況,及時采取得力措施,無論如何要按計劃圓滿完成此次大會的各項議程。”


    還說:“明天就要醞釀市長候選人了,這是最為關鍵的時刻,各位常委決不能掉以輕心,要多在代表中間走動,和代表們交心談心,掌握代表們的思想動態,發現什麽不良苗頭,立即報告常委,務必把事情消滅在萌芽狀態。”


    說到這裏,高誌強停頓了片刻,用冷峻的目光掃視了一下各位常委。最後目光在畢雲天臉上停了停,接著說道:“人代會前我們就召開常委擴大會議宣布了紀律的,大會期間各位要吃住在會議,不能隨意外出。可今天上午還是有人沒跟常委打招呼就離開了大會。”


    聽高誌強這麽說,正在做筆記的畢雲天本能地把頭抬了起來。於是他的目光就和高誌強遭遇在了一起。但高誌強馬上把頭偏到了另一個方向,繼續說道:“我這裏再一次宣布,從現在起,我們的每位常委都要死死盯住自己分管的代表團,負責到底,誰負責的代表團出了問題,我拿誰是問。”


    最後高誌強說:“今天的會就開到這裏,明天晚上大家再到這裏來碰頭集中意見。”


    散會後大家陸續離開了會議室。畢雲天也已走到門口,高誌強喊住他,說是有話要跟他說。畢雲天知道高誌強肯定會找他的,轉身走回來,沒等他開口,就說:“今天上午我去了一趟火車站,因走得匆忙,隻跟寧陽代表團的團長打了一聲招呼,忘了跟高書記您打招呼了。”高誌強故意問道:“你去火車站幹什麽?”


    畢雲天就把梅村請周老板去開發礦泉水的事簡單說了說。還補充說:“開發梅村的礦泉水,也是我多年的想法了,我早就答應過梅村長的,給他尋找合作夥伴。不想這半年多來被紫黎公路拖住了,別的事情都放到了一邊。梅雨這回請來周老板,如果談得成,也算是了卻了我的夙願。”高誌強說:“這事我也很支持,梅村的礦泉水開發出來後,你別忘了也送我一瓶喝喝。”畢雲天笑道:“這當然是沒說的。”


    聽兩個人說話的口氣,好像他們是最貼心的哥們,其實各自都在揣摩對方心裏到底裝著些什麽。兩人還聊了幾句閑話,高誌強才轉換話題說:“雲天啊,要你留一下,是有一個想法想聽聽你的意見。”畢雲天說:“高書記您是我的直接領導,有什麽最高指示,您就說吧。”高誌強說:“什麽直接領導,什麽最高指示,雲天你少跟我來這一套。”畢雲天說:“好好好,以後我聽高書記的。”


    “這次人代會後,”高誌強頓一頓,說,“常委班子會有所調整,你有什麽想法麽?”


    畢雲天有些驚訝,調整常委班子,都是根據省委意圖來定的,最多在幾個書記之間通通氣,其他常委隻有服從安排的份,這樣的事情,高誌強竟然讓他這個常務副市長來說想法,他的用意何在呢?是不是不再讓自己做這個常務副市長了?如果這樣,真是求之不得。這個常務副市長看上去又有職又有權的,可如今政府日子不好過,扯皮的事多,誰想惹火上身?但畢雲天想了想,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目前似乎還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來做這個費力不討好的狗屁常務副市長。


    正在畢雲天這麽思忖著的時候,高誌強又開了口,他說:“我主持常委工作以來,常委一直沒有進人,也沒重新分過工,我既要管全麵,又要兼管黨群,我是力不從心啊。”


    聽高誌強如此說,畢雲天心裏嘀咕道,他是不是要物色分管黨群的副書記?黨群副書記在常委裏排行第三,比常務副市長的位置顯著得多,是個非同一般的肥缺。完全可以這麽說,隻要作了黨群副書記,也就與市長和書記的位置隻一步之遙了,這可是每一個常委都夢寐以求的啊,高誌強總不可能讓我來補這個缺吧?畢雲天於是笑道:“那我就自告奮勇,來做這個黨群副書記吧。”


    畢雲天這純粹是開玩笑的。根據臨紫多年來的慣例,黨群副書記不是上麵下派,都是從分管其他行當的副書記裏產生,常務副市長就是有機會做副書記,也隻可能做分管意識形態或農業的普通副書記,還沒有直接跳到黨群副書記的先例,畢雲天做常務副市長都還不到一年,哪敢有這樣的野心?


    誰知高誌強竟然十分認真地說:“你真的有這個想法麽?”畢雲天就瞪大雙眼,望著高誌強,不太相信這話就是從他嘴裏說出來的。見畢雲天這熊樣,高誌強忍不住就笑了起來,說:“雲天啊,我可不是跟你開玩笑,是真的有這個想法才跟你商量的。我知道政府那邊暫時離不開你,你還得繼續做常務副市長,但同時可在市委這邊掛個副書記,一年半載後再過渡為黨群副書記。當然我還沒來得及跟省委朱書記和牛副書記他們通氣,開完人代會後我打算專門就這事上一趟省城。”


    從常委會議室出來之後,畢雲天半天也沒想清楚,高誌強這是什麽用意。其實畢雲天樂意在政府這邊做實際工作,因為做實際工作主要是琢磨事,而到市委那邊去做副書記,尤其是黨群副書記,更多的是要琢磨人。事是死的,人是活的,琢磨人往往比琢磨事更傷腦筋。然而要想進步起來快,又必須往市委那邊跑。市委書記比市長進步快,市委副書記比副市長進步快,這是中國官場行規。這沒有什麽奇怪的,在政府這邊琢磨事,事不可能把烏紗帽扣到你頭上,隻有到市委那邊去,把人琢磨透了,人才會委你以烏紗帽。


    這麽胡思亂想著,畢雲天已來到紫江賓館大門外。正要往裏邁,有人喊了一聲畢市長。畢雲天回頭,見是紫雲中學的李校長,就跟他握握手,說:“李校長你好!來找誰?”李校長掏出胸袋裏的代表證,說:“我誰也沒找,我是來開代表會的。”畢雲天說:“怪我不了解代表情況。我還以為你又要到市委來上訪呢。”


    “您也別老眼光看新事物了。”李校長說:“自從您在我校把教育教學改革搞起來後,大家的積極性都提高了,忙工作還忙不過來哩,誰還有心思到這裏來上訪?”畢雲天說:“那就好,那就好。我現在雖然不管教育,但以後有空,一定去紫雲中學看看。”李校長說:“那好啊,隻怕用轎子都抬您不去。”


    客氣了幾句,李校長見周圍沒人,湊過嘴巴,附到畢雲天耳邊,悄聲說道:“選您做市長的呼聲很高。我也是舉雙手讚成的。為了臨紫市的事業,畢市長您可不能推讓喲。”畢雲天的臉色馬上就跌了下來,壓低嗓音,嚴厲地說:“李校長,你們可千萬不要幫這個倒忙,這樣你們會害了我的。”李校長說:“誰也不會害您,這隻是民意而已。”


    畢雲天的頭搖得撥郎鼓似的,連聲說:“不可不可,堅決不可。李校長你們得聽我一句話,一定顧全大局啊!”


    和李校長分了手,走進紫江賓館大門,穿過操坪,正要上樓,一位戴眼鏡的知識分子模樣的年輕代表也朝畢雲天走了過來,親切地說:“畢市長,您還認得我嗎?”畢雲天看看這位代表,很快便想了起來,說:“你不就是餘英傑嗎?你原是寧陽縣一中的生物老師,出過好幾樣科研成果,還是我把你調到縣科協的呢。”餘英傑說:“畢市長記性真好。”畢雲天說:“上午我聽了你的發言,有見地。”餘英傑說:“畢市長過獎了。”畢雲天說:“會議開了幾天了,怎麽今天才看到你?”餘英傑說:“廣東那邊有一家合資企業想聘我做他們的顧問,我昨天才趕回臨紫。”


    又問了幾句餘英傑工作和科研方麵的情況,畢雲天正要走開,餘英傑把他拉到僻靜處,告訴他,高誌強這兩天在寧陽代表團裏跑得可勤哪。畢雲天說:“這我知道。”餘英傑說:“知道了就好。您知道他是什麽意思嗎?”畢雲天笑道:“這很明顯,他見我沒在賓館裏,怕我搞什麽見不得人的名堂?”餘英傑說:“不能排除這個因素。您知道嗎?他聽人說有代表要提議您做市長候選人,急得不得了哩。”


    畢雲天感到很惱火,不快地說:“誰要提我做市長候選人?這不是添亂嗎?”餘英傑說:“好幾個代表團的代表都有這個想法,這是法律賦於代表們的權力嘛。”畢雲天說:“權力也要用的是地方呀。”餘英傑說:“我看由您來當市長,是眾望所歸。”畢雲天不無顧慮地掃一眼周圍,輕聲說道:“小餘,你說話小聲一點好不好?你這話就說到我這裏打止了,再不要跟任何去說。”餘英傑連連說道:“是是是,我聽畢市長的。”


    這一下畢雲天完全明白過來了,原來高誌強怕的是你跟雷遠鳴爭奪市長的位置,才煞費苦心給你許黨群副書記的願,想把你的胃口給吊住。畢雲天暗自覺得好笑,不出聲地嘀咕道:高誌強啊高誌強,你何必這樣呢?我畢雲天又不弱智,才不會傻裏傻氣,去跟雷遠鳴競選這個市長哩。


    50、第二天正式醞釀市長候選人。


    為徹底消除高誌強對自己的懷疑,畢雲天到各代表團都走了走,把雷遠鳴紮紮實實地吹捧了一通,言外之意是請大家不要提自己的名。畢雲天誠懇地對代表們說:“我與雷市長共事多年,深知他是一個善良正直勤政廉政又極富事業心的好市長,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做官雷市長是我的表率,做人雷市長是我的楷模,做事雷市長是我的榜樣。”


    畢雲天說:“雷市長是多年的老市長了,臨紫市的一山一水,印下了他堅毅的足跡,臨紫市的一磚一瓦,留下了他辛勤的汗水,他是臨紫市人民功不可沒的大功臣。”


    畢雲天還說:“臨紫市正處在大發展的好時機,一二三四工程初見成效,紫黎公路的擴建已經進入攻堅階段,臨紫市前景非常看好。而雷市長年富力強,正是大幹事業的時候,如果大家投他的票,讓他繼續做市長,完全是對臨紫市的經濟建設和各項事業的快速穩步發展負責,是對臨紫市人民負責,臨紫市700多萬人民都會感謝你們的。”


    畢雲天這麽盛讚雷遠鳴的時候,大家都暗暗佩服畢雲天風格高,有肚量,其實他是完全可以當仁不讓,讓大家提他的名,進而把他推上市長的位置的。憑畢雲天不俗的業績和突出的工作能力,加上人又年輕,此時上一個台階做一番事業,定然前途無量,可他偏偏這個時候出來講雷遠鳴的好話,看來他確實是沒有一點私心。沒有私心的人做市長,不是更合民意麽?好多人就對畢雲天說:“提您做市長候選人是民心所向,眾望所歸,是代表們的共同心願,為了臨紫市人民的事業,您就不要再推辭了。”


    畢雲天忙搖著手說:“大家的心意我領了,我保證今後以加倍努力的工作報答大家的信任和厚愛。但大家一定不能這樣做,一方麵我能力有限,還不能擔當市長這樣的大任,另一方麵我還想讓雷市長再多帶我幾年,我好在他身上多學點本領。”接著畢雲天開玩笑道:“如果大家看得起我,就在選副市長時,投我一票吧,這樣我就感激不盡了。不過我這可不是拉票喲,這是違背紀律的事。”


    要離開代表團時,畢雲天還把代表團團長喊到一邊,一是感謝他們對自己的信任,二是囑咐他們一定不要提自己做候選人,這不僅要分散雷市長的票,影響市長選舉,也違背了組織原則,而且對他畢雲天本人有百害而無一益,弄不好還會斷送了他的政治前途。


    見畢雲天都把話說到了這一步,大家當然也是能理解的,也就表示撤銷準備提他做市長候選人的打算。畢雲天抱拳作揖道:“感謝大家的理解,我給各位行禮哪。今後有什麽地方用得著我畢雲天,隻要說一聲,我定效犬馬之勞。”有人就開玩笑說:“別說今後了,我們身上就有申請財政資金的報告,畢市長現在就給我們滴兩滴墨水。”畢雲天說:“行啊行啊,拿出來,我這就簽字。”


    畢雲天的一言一行,不用說全在高誌強的監視之下。見他能有這樣顧全大局的表現,高誌強自然十分高興,把畢雲天叫過去,對他說:“雲天啊,你是個好同誌,我看出來了。在這樣的關鍵時刻,你出麵跟代表們這麽一說,比我和其他常委在代表中間說一千遍一萬遍還要管用,你這是幫了我的大忙啊!”還特別強調道:“我再一次向你表態,昨天在你麵前說過的話,我決不會食言的。我高誌強一言既出,那就真的駟馬莫追。”


    晚上常委們和各代表團團長在常委議室碰頭時,高誌強又把畢雲天抬出來,向眾人大大地旌表了一番。高誌強說:“雲天已經做出了好樣子,我想隻要我們班子成員團結一心,那就什麽事情都好辦了。”


    接著高誌強問了各代表團醞釀市長候選人的情況,大家都說醞釀得很成功,代表們一致認為讓雷市長繼續任市長是人心所向,形勢所需,完全符合當前臨紫市政治和經濟的大局。高誌強對此很滿意,動情地說:“事情到了這一步,說明明天的市長選舉已經成功了一多半,這是常委們和各位團長工作做到了位,我對你們表示衷心感謝!”


    這時不知哪位團長在下麵說:“明天又不是選你高書記做市長,我們不要你感謝。”其他人就附和:“是呀,不要高書記感謝,要雷市長感謝。”


    高誌強笑了,望著雷遠鳴說:“遠鳴同誌啊,大家的呼聲這麽高,願望這麽強烈,你有何表示?”雷遠鳴說:“明天選舉結束後,我敬大家的酒。”大家說:“不行不行,明天敬酒是明天的事,我們今晚就要雷市長有所表示。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嘛。”雷遠鳴說:“那請什麽好呢?請檳榔?我這就掏錢讓值班室去買。”大家說:“我們不吃檳榔,電視裏前不久才暗訪過檳榔的生產製作過程,得出結論說,吃檳榔容易得喉癌。”雷遠鳴說:“那就買幾斤水果吧。”大家說:“雷市長也太小氣了,幾斤水果就想打發掉我們。”


    沒有法子,雷遠鳴最後隻得拿錢出來,讓常委值班室的人去買了幾條紅塔山,給每人發了一包。銀秘書長說:“雷市長你這就不地道了,上次高書記發的可是大中華,你怎麽一包紅塔山就對付了我們?”雷遠鳴說:“我能跟高書記比嗎?高書記是一把手,我即使當上了市長,也是常委二把手,這煙自然也低一個檔次。何況我這市長明天選不選得上還是一個未知數。”


    大家興高采烈起來,紛紛說:“怎麽是未知數呢?吃了人家的嘴軟,拿了人家的手軟,今天我們既然接了雷市長的煙,就已經表明了態度,明天能不投你的票嗎?”雷遠鳴笑道:“你們說話可要算數喲,明天哪個敢不投我的票,我就到會務處去,從哪個的會議補助中把煙錢扣回來。”有人說:“700多個代表700多張票,到時你知道哪個投了,哪個沒投?你找哪個去要煙錢去?”雷遠鳴說:“我在發給你們的選票上麵都做上記號,唱完票後把你們的票找出來一看,不就知道了?”大家就說:“看來明天不投雷市長的票,還真的沒辦法了。好吧,為了這包紅塔山,就把這一票投給雷市長吧。”


    高誌強也開玩笑道:“哦,說來說去,你們原來就為了一包紅塔山。人民賦予神聖的選舉權,被你們貶得這麽不值錢,看下一屆誰還推你們做代表。”大家就說:“紅塔山還不值錢?平時我們抽的可都是紅嘴鳥什麽的,最好的也就是蓋白沙之類。”


    開著玩笑,會議又重新回到主題上,由大會秘書處把明天會議的準備情況做了匯報。高誌強還不放心,又對選舉時的各項議程和要注意的細節,都一一過問了一遍,直到覺得沒有任何破綻了,才點頭道:“該考慮的都考慮了進去,看來目前也隻可能細到這一步了,萬一還有什麽疏忽,我們也就無能為力了。”有人便說:“高書記您是不是也太謹慎了一點,我們參加人代會選舉,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雖然每次常委主要領導都是親自坐鎮指揮,但還沒見哪位領導過問得這麽仔細。”


    高誌強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說:“你們是市委常委和各縣區的負責人,實話跟你們說吧,一方麵我確實是為臨紫市著想,我剛被任命市委書記,非常需要雷市長這樣的好同事與我一道,把臨紫市的事業辦好,這次選舉非同小可;另一方麵省委也對我們這次人代會非常關心,一再囑咐我們要認真部署,精心組織,把會開好,開成功,這也是對我們臨紫市委班子辦事得不得力,內部團不團結的一次檢驗,萬一出了什麽漏子,我這個市委書記怎麽向省委交代?怎麽見江東父老?”


    眾人見高誌強交了底,都表態一定支持市委,認認真真把這次人代會開成一個團結的大會,勝利的大會。高誌強再一次對大家表示了感謝,見時間已經不早,便宣布散會。


    大家散去後,高誌強還在位置上呆坐了幾分鍾,他想一個人清靜一下。該安排的安排了,該布置的布置了,隻要明天選舉成功,對上對下也就有了一個交代。應該說是不會出什麽問題的,如果這麽處心積慮,事事謹慎,還要出問題,那也真的就是天意,不是我高誌強所能左右的了。


    這麽無聲地自言自語道,高誌強起身離開了常委會議室。經過自己辦公室門外時,忽想起人代會這麽多天了,自己瞻前顧後,跑來跑去,一直也沒空進去,估計桌上的報紙信件已推得老高,何不趁今晚有點時間,又有點心情,進去瞧一瞧?還有電腦也一直關著,有必要開一下了,把因久沒開機積在裏麵的濕氣蒸發出去。


    誰知站在門外,鑰匙還沒插進鎖孔,包裏的手機響了。拿出來一看,是市人大李主任的號子。高誌強心裏就沉了一下。剛才還在一起開過會,分手不到十分鍾就打來了電話,肯定不是什麽好事情。


    忙把手機捂到耳邊,李主任那節節巴巴的聲音就傳了過來,好像他正被人掐著脖子似的。隻見李主任在電話裏說:“高高高高書記,出出出出亂子了。”高誌強已驚出一身冷汗,心急如焚卻還故作鎮定地說:“你說清楚點,出什麽亂子了?”李主任說:“我被人堵在了人大招待所裏了,他們要聯名另提市長候選人。”


    高誌強腦袋裏全是漿糊,好一陣沒找回意識,急得李主任在那頭一連喂了數聲,高誌強這才說:“他們要提誰?”


    李主任說:“畢雲天。”


    高誌強關掉電話,歎了口氣,心裏說,畢雲天啊畢雲天,怎麽又是你?然後飛速跑到樓下,火急火燎上車,趕往人大招待所。還在大門外,就看見燈火輝煌的人大招待所大廳裏人頭攢動,吵吵嚷嚷,一派熱鬧氣象。


    車沒停穩,高誌強就下了車,三兩步跨上台階,穿過代表們自動讓開的人縫,來到正夾在人堆中間滿臉喪氣的李主任麵前。這時大廳裏已經靜了下來,大家目不轉睛地盯著高誌強和李主任兩個。李主任忙對高誌強說:“高書記您來了好。”同時將手中一把大小不一的紙條交給高誌強,說這是代表們剛剛交上的議案。


    議案上明確寫著提議畢雲天做市長候選人的字樣,然後是密密麻麻的形狀各異的代表簽名。高誌強在議案上瞧瞧,極力穩住自己,冷冷地問李主任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李主任遲疑了一下,把身旁一位戴眼鏡的青年介紹給高誌強,說:“這是寧陽縣的餘代表餘英傑同誌,他是這批聯名推舉市長候選人的代表的主要牽頭人之一。”接著又指指另一邊的小個子老頭說:“那是紫雲中學李校長,也是主要牽頭人。”


    高誌強瞥一眼餘英傑和李校長,滿臉森氣地說:“今天各代表團醞釀市長候選人的時候,你們參加了嗎?”兩人說:“參加了。”高誌強說:“那你們白天整整一天不交另提市長候選人的議案,怎麽這個時候一切已經敲定,才突然提出來?”餘英傑說:“事情發生了變化。”高誌強說:“什麽變化?”餘英傑說:“我們已經掌握原市長候選人的一些情況,覺得再選他做市長,違背民意。”


    高誌強有些詫異,認真地望著餘英傑,說:“什麽情況?你說說看。”


    餘英傑也不忙述說,回頭對李校長說:“李校長,你把東西拿出來,給高書記過一下目吧。”李校長就抖抖擻擻地從身上掏出一張清單,遞到高誌強手上。與此同時,其他代表也紛紛舉起手中的紙片,大聲對高誌強說:“高書記,我們也有這樣的清單哩!”


    其實就在高誌強他們正在常委會議室召開碰頭會的時候,事情就已經發生了。那個時候代表們根據會議安排,分別在城裏三家電影院看電影,這個電影就是下了紅頭文件要求各級黨政幹部必須觀看的新片《生死抉擇》。代表們一下子就被電影裏那緊湊的劇情給牢牢抓住了,都沉浸於劇中人物的命運之中,因此什麽時候那張無頭無尾的清單到了他們手上,也渾然不知。開始他們還以為是電影院發給他們的電影廣告,平時在街上或者從電影院門口經過,就常常有人猛不丁把一些七七八八的紙片塞到你手上,現在他們進了影院,人家還舍得放棄這樣的好機會?


    不想走出影院後,有些代表們拿著來不及扔掉的紙片,隨便瞥了瞥,竟然是一張清單,裏麵那密密麻麻的字跡,仿佛下雨前在石板上蠕動著的螞蟻。再拿到路燈下細瞧,原來是一份典當物品的流水帳,上麵寫著某年某月某日當純金項鏈一條,當金12000元;某年某月某日當高級手表一根,當金20000元;某年某月某日當名貴鑽石一隻,當金42000元;某年某月某日當古字畫一幅,當金31000元,諸如此類,不一而足。每款都注明是死當,意思是主人不再贖回,相當於這些東西已賣給了當鋪。


    代表們拿著這個單子,也不知是什麽意思,就問一同去看電影的其他代表,不想其他代表手上也有這種玩意兒,就感到很是奇怪。回到賓館,才發現好多代表手上都有這樣的單子。於是你問我,我問你,這單子來自何處,到底是什麽意思。莫非是開當鋪的人想要讓他們了解典當行情,也好把自己家裏的東西拿到當鋪裏去當掉?


    這麽一番打探和詢問,慢慢就傳出,這是一位市領導當給一家當鋪的東西。代表們似乎就明白了什麽,於是掐著指頭粗略算了算,單子上的數額少說也不下80萬元。代表們心中嘀咕,哪位市領導家裏有這麽多可當的財產?這些財產來路何處?如果再把他家裏的存款什麽的都拿出來,這數字到底會有多大?


    接下來代表們就聽說,這個單子是一位小偷在一家當鋪裏行竊時,順手牽羊拿出來的。這位小偷也不是一般的小偷,他早就注意到一位市領導的夫人常常進出那家當鋪。小偷還了解到這家當鋪的主人非常細心,客戶每在他鋪裏當一樣東西,他就要記錄在案,那些常客還立了專戶。當家做這些的目的很簡單,就是以備日後清理帳務所用,不想小偷就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心想發財的時候到了,於是到當鋪裏盜出這份單子,拿去找那位市領導的夫人。誰知那位市領導夫人不買小偷的帳,把小偷趕了出去,小偷一怒之下,就把這單子複印了數百份,散發給了正在看電影的市人大代表。


    這事聽起來就像編出來的故事一樣有些奇特,其實生活中,這樣的事情代表們即使沒有經曆過,也在街談巷議或報紙電視裏聽得多,見得多,他們也就認定了這是基本事實。於是不到一個小時,這張神秘的清單和這個故事就幽靈一樣,在代表們住的賓館之間不脛而走,攪得代表們心神不定起來。


    很快代表們就從不同的渠道得到證實,那位小偷找過的市領導的夫人不是別人,就是第二天代表們準備投其一票的待選市長雷遠鳴的夫人。代表們就強烈地感覺到受到了莫大的愚弄,他們在心裏罵道,你們從上到下動員我們,要把神聖的一票投給這個人,而這個人竟然就是這麽一個角色,如果我們還要照你們說的去這麽做,我們還是人嗎?


    51、現在高誌強和李主任已經來到人大一號會議室。餘英傑李校長以及數十名代表也尾隨而至,或蹲或站,守在會議室門外。不到十分鍾,其他接到緊急通知的市委常委和人代會主席團成員匆匆從門外代表們的夾縫中擠進來,各自找位置坐下。


    人一到齊,門就被工作人員關上了,會議室裏頓時靜下來。高誌強和李主任坐在首席位置上,他們身後的牆壁上有一個用杉木陽角條釘成的很考究的方框,方框裏有幾個燙金大字:一切權力屬於人民。


    這幾個大字自人大辦公樓建成之初就釘在那裏了,平時也沒誰特別留意,今晚卻在熠熠的燈光下麵顯得格外醒目,讓人忍不住就要往那裏多瞧上兩眼。


    高誌強的頭一直低著,用腦門對著坐得畢恭畢敬的與會人員。他翻了翻手中的那一疊簽名,然後遞給身旁的李主任,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麽。李主任於是起身走向坐在後排的大會秘書處的工作人員,把那疊簽名交給他們,一邊吩咐了幾句。


    等李主任重新回到原來的位置後,高誌強才抬起頭來,掃視了全場一眼。大家發現高誌強的目光暗淡陰冷,完全不像剛才在常委會議室那樣從容和自信。而且臉色鐵青著,額頭泛綠,一副如喪考妣的樣子。一時誰也不敢吱聲,連咳嗽聲也顯得那般隱忍,仿佛空氣都已凝固。


    這時高誌強將桌邊那份清單拿到手上,向大家晃了晃,用低沉的聲音說道:“這是我十分鍾前見到的一份清單,不知同誌們見到了沒有?不過你們見沒見到已經不重要了,大部分代表手中都已經有了一份,它產生了我們根本沒法預料到的後果,這後果就是60多名代表聯名提出了另一個市長候選人。”


    高誌強話音沒落,下麵就交頭接耳議論起來。高誌強揚揚手,止住議論聲,繼續說道:“聯名推舉候選人,這是代表們的合法權力,我們沒有理由阻止。現在我們要做的是,一是摸清這些代表的身份,我們不是已經對黨員代表宣布了黨紀,對幹部代表宣布了政紀嗎?如果是黨員和幹部代表沒通過組織同意,擅自參與組織之外的活動,那要堅決給予黨紀政紀處分。二是由大家集體決定,同不同意代表聯名提出的候選人參加明天的選舉,如果不同意,怎樣給這些代表做工作;如果同意,怎麽向省委交代,必須馬上拿出可行方案。現在已經快十二點,再由不得我們猶豫了。”


    說到這裏,高誌強停頓了片刻,然後抬頭看看後排秘書處的工作人員,提高聲音問道:“秘書處摸出來沒有,簽名代表中有多少黨員代表?多少幹部或領導幹部代表?”立即有一位戴眼鏡的工作人員站起來,回答道:“這60多名簽名代表中沒有一位黨員,雖然有5位幹部,卻沒一位是黨政機關領導幹部,比如牽頭人餘英傑,雖然是寧陽縣科協的幹部,卻連股長都不是。”


    聞言,高誌強就有些泄氣,說:“你說的情況準不準確?”那位工作人員說:“絕對準確,我手頭就有一份代表基本情況明細表,我一個個做了對照。”高誌強說:“這些代表以什麽身份的人最多?”工作人員說:“農民非黨代表32人,工人非黨代表20名,知識分子包括那5名幹部在內的非黨代表16名,總共68名。”


    停停,那位工作人員又說:“還要補充一點的就是,幾個牽頭的代表都是知識分子,像餘英傑和李校長幾個都是名牌大學的本科畢業生。”


    高誌強當即就涼了一截。他原想,如果簽名代表中間黨員和領導幹部多,那還有一線希望,可以用組織原則和行政命令做通他們的工作,讓他們放棄初衷,收回議案,現在連這一線希望也不複存在了。高誌強一遍遍在心裏說,完了完了完了,徹底完了!他反複想,我已經做了最大的努力了,為什麽還會出現這樣的事情?真的是人算不如天算啊?高誌強覺得腦袋一陣眩暈,會議室像發生了地震一般旋轉起來。隻好閉上雙眼,努力鎮定著自己。一雙手也突然失去知覺似的,從桌子中間緩緩滑到桌邊,將那隻工作人員剛倒滿茶水的杯子帶了一下,那隻杯子旋了半圈,無奈地傾倒了,濃濃的茶水從杯子裏潑出來,漫過那張清單,一直漫向桌邊,然後春雨過後的屋簷水一樣,滴到打蠟的光可鑒人的地板上。


    這時雷遠鳴站了起來。他大聲說道:“高書記,您別為難了,我自願放棄市長候選人的資格,這個市長當與不當,對我來說無所謂得很。隻是我有一個小小請求,請組織上立即出麵,查清這張清單的來源,還我清白,還我尊嚴。我敢說這是一個陰謀,一個蓄意已久的圈套,是對我的陷害。我現在就以我的黨性和黨籍向組織保證,我雷遠鳴革命工作幾十年,認認真真做官,堂堂正正做事,老老實實做人,沒有做對不起黨和人民的事情。如果像清單上記載的,我當了這麽多貴重物品出去,一經查實,我甘受懲處,該開除黨籍幹籍就開除黨籍幹籍,該坐牢就坐牢。”


    雷遠鳴越說越激動,高誌強幾次向他搖手都沒止住。後來還是李主任走過去,用力把他按到座位上,他才停了下來。高誌強於是語氣低沉地說:“雷市長,你此時的心情,我和在座的各位都能理解。搞成現在這個局麵,不是你的錯,是我高誌強無能。至於清單的事,今晚的會議就不扯了,扯也是扯不清的,隻能留待日後詳細調查。你雷市長有沒有問題,讓事實去說話,我高誌強此時下不了這個結論。明天就要投票選舉了,我們的當務之急,是怎樣處理好今晚發生的事。是設法讓簽名代表收回他們的議案,還是同意他們推舉的人作為候選人,參加明天的正式選舉,得給代表們一個說法。總不能在這裏發一通牢騷,最後什麽問題也沒解決。”


    “還有一個辦法,就是由我本人提出申請,放棄代表們給我的候選人的資格。”畢雲天這時從座位上站起來,過來把手中早就準備好的申請放到了高誌強和李主任麵前,說,“這是我剛才寫的,請接受我的請求。我這是真心實意的,完全沒有明天要參加市長選舉的意願。我也可以用黨性向組織保證,今晚發生的事情,跟我畢雲天沒有一點瓜葛,我也是剛才走進會議室時才知道的。如果我背著組織進行過什麽非法活動,組織處分我,甚至開除我的黨籍,我也毫無怨言。”


    對畢雲天這個態度,高誌強還是滿意的,盡管他不能肯定今晚的事與畢雲天到底有沒有關係。高誌強清楚,隻要當事人主動提出辭呈,代表團可以依法取消其由代表們聯名提出的候選人資格。


    但高誌強非常擔心,就是取消了畢雲天市長候選人的資格,明天的選舉也不可能按預期的那樣讓雷遠鳴當選了,因為表麵上今晚聯名簽字的代表們是些非黨代表,實際上他們已經代表了其他大部分黨員代表的意願,隻不過黨員代表因為黨紀管著沒有參與簽名而已,這也就是說,誰也不能保證明天投票時,黨員代表就會把票投到雷遠鳴名下。


    高誌強這麽不得要領地思忖著的時候,大家都一動不動僵坐著,一個個麵無表情,隻偶爾側了頭朝高誌強瞥一眼。高誌強隻好開口說道:“大家的意見呢?同不同意畢雲天同誌交上來的辭去市長候選人資格的申請?”


    立即有好幾個人提出來,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恐怕已不是同不同意畢雲天同誌申請的問題了,代表們就在門外候著,我們得好好考慮考慮他們的意願才是。高誌強說:“怎麽考慮?認可畢雲天同誌市長候選人的資格?可你們要我怎麽向省委交代?你們替我考慮過這個問題沒有?”


    大家就不再說話了,因為道理好懂,決策起來就不那麽容易了。


    高誌強不覺得就站直了身子,在座位前徘徊起來。他找不到一個最好的辦法解決今晚確切說是明天的選舉問題。倒不是雷遠鳴比畢雲天強,這個市長非得由雷遠鳴當不可,相反,高誌強心底還傾向於畢雲天,因為明擺在那裏,畢雲天品德和才幹等各方麵都不比雷遠鳴差。隻是誰敢違背省委意圖呢?違背省委意圖,讓雷遠鳴當不上市長,不是同樣會讓自己也當不成書記麽?這是省委朱書記和牛副書記都一再給高誌強挑明了的。


    高誌強感到胸悶氣短,覺得自己都快要窒息了。他下意識地向窗邊走去,想打開一扇窗戶,透兩口氣。


    就這樣,高誌強看到了樓下坪裏湧動著的人群。那是從其他住地匯集攏來的代表。看來代表們的情緒已經被激發起來了,要他們不來關注事態的發展,是誰也無法做到的。高誌強不知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應該說,這是代表們在尋找一種表達自己意願的方式,他們要用這種方式選舉自己認為合適的市長,而這又是人民和法律賦於他們的正當權力。高誌強清醒地意識到,今天如果不接受代表們的意見,不讓畢雲天做市長候選人,已經不大可能了。因為你就是強行取消了畢雲天候選人的資格,除了更令代表們反感外,別無用處,明天投票時他們照樣會按自己的意願辦事,究竟填票的筆握在他們自己手上啊。


    這麽反複權衡著,高誌強深知可供自己取舍的餘地已經不多。他關上窗戶,緩緩轉過身來。他突然看到了牆上一切權力屬於人民幾個燙金大字。高誌強心頭動了動,堅定了自己的決心。他重新把窗戶打開了,用手指著窗外,回頭大聲說:“同誌們,你們聽到了吧,外麵又匯集了不少代表,他們在等待著我們,是好是歹,醜媳婦總該見公婆了。”


    然後高誌強回到自己座位上,低頭跟李主任耳語了兩句,李主任點了點頭,看看手表,對代表們說:“已經一點多了,我們再也不能這麽猶猶豫豫,舉棋不定。剛才我和高書記商量了一下,大家都是主席團成員,現在就以主席團名義對68名代表聯名推舉畢雲天同誌為市長候選人的議案,進行集體表決,表決完後交市委常委審議,市委常委再報省委。”


    說到這裏,李主任又把秘書處的負責人喊到一邊,要他們做好點數和記錄的準備,然後大聲喊道:“同意68名代表議案的請舉手!”


    唰唰唰,主席團成員幾乎都把手舉了起來。


    秘書處的人便趕緊站到椅子上,將眾人高舉著的手反複點了幾遍,確認無誤後,才報告了人數,讓記錄人記錄在案。接著李主任讓不同意議案的人舉手。沒有誰舉手,再喊了兩聲,依然沒有,回頭讓記錄員又記了下來。最後是棄權的舉手,有三人,也記錄在案。


    接下來,高誌強把市委常委叫到旁邊一間小會議室,對主席團的表決進行了形式上的審議,然後讓常委秘書當場寫出簡短的常委會議紀要,傳真到了省委常委值班室。與此同時,高誌強又給省委朱書記打了專線電話,把今晚的情況做了簡要匯報。


    朱書記早已睡下了,是他的值班秘書把他喊到電話機旁的。一聽臨紫的選舉出了這麽大的漏子,朱書記大發雷霆,把高誌強罵了個狗血淋頭。高誌強硬著頭皮聽著朱書記的怒罵,等他罵夠了,才開始向他作檢討,要求省委立即撤了自己臨紫市委書記的職。朱書記吼道:“事已至此,撤你的職又有何用?好好好,不要多說了,我馬上就召開書記會商量一下。”然後重重掛掉了電話。


    高誌強立即又給牛副書記打了電話。


    牛副書記沒有批評高誌強,在那頭長歎一聲,沉默了好一陣,才說:“誌強啊,也合該你倒黴。我從縣委書記一直幹到省委副書記,幾十年了也沒碰到過你這樣的事情。這一回我恐怕保你不了啦,你這個市委書記可能當不了幾天了。”高誌強說:“這我已經有了思想準備。怪隻怪我自己不爭氣,辜負了牛書記您多年來對我的栽培。”牛副書記說:“就說到這裏吧。省委內部電話響了,可能是值班室打來的,肯定是因為臨紫選舉的事,朱書記召集我們開書記會。”


    掛掉電話後,高誌強沉思了一會兒,便重新回到了一號會議室。他吩咐工作人員把常委們和主席團成員以及餘英傑、李校長等議案牽頭代表喊攏來,有話要跟他們說。


    此時,大家有的在陽台邊觀望樓下坪裏積聚著的代表,有的在窗邊或屋角交頭接耳,工作人員過去一聲招呼,便紛紛回到了座位上。不少代表見餘英傑和李校長也被喊進了會議室,不知發生了什麽,也要往裏擠。工作人員就上前阻攔,想把門關上。高誌強止住了工作人員,向外招招手,說:“想進來的就進來吧,大家聽聽也好。”工作人員於是把會議室兩扇門都敞開了。


    很快會議室門裏門外都被擠得水泄不通,一個個翹首以待,看高誌強要說什麽。


    高誌強重重地咳了兩聲,大家立即靜下來,用眼睛緊緊盯著他。高誌強大聲說道:“剛才我們根據部分代表推舉畢雲天同誌為市長候選人的議案,緊急召開了主席團成員會議,以表決的方式通過了議案,然後又以市委常委的名義,把情況上報到了省委,省委朱書記此時正在召開書記會議,將給我們以明確答複。”


    說到這裏,高誌強停頓片刻,才略有所思道:“人代會期間,代表們通過討論醞釀產生候選人和代表們通過議案推舉候選人,雖然形式有所區別,但相互並不矛盾,都是民意的體現。大會主席團和市委常委這麽處理,完全是為了尊重民意,說明我們的態度是誠懇而又開明的,我們的做法是謹慎而又得當的,我們的心願也是和代表們完全一致的,那就是搞好這次市長選舉,選出代表們心目中的市長。如果省委同意我們的意見,讓兩位候選人同時參加選舉,那我在這裏拜托各位了,一定要嚴肅認真對待手中的選票,到時把神聖的一票投給最能代表人民意願的候選人。”


    說到這裏,高誌強看看牆上的鍾,已經淩晨4點了。他舒緩了一下語氣,說:“現在離上午9點的會議還有幾個小時,大家不要再在外麵聚集了,抓緊時間回去休息一會兒,養足精神,好參加上午的選舉。”


    可大家一動不動,還在等待著。高誌強捶捶腦袋,搓搓手心,顯得萬般無奈。又下意識地去口袋裏摸摸,也沒摸出什麽。李主任見了,知道高誌強是想抽煙,就遞了一支給他。


    點上煙,抽了幾口,大概是抽得急了點,高誌強竟猛咳起來,憋得臉上青筋暴突。


    這麽僵持著,大家依然離開的意思。也沒誰說話,一個個大眼瞪小眼的,連牆上石英鍾的嘀答聲也聽得清清楚楚。高誌強隻得又苦口婆心地說:“你們也該走了,怎麽還不走呢?你們不要休息,我高誌強也要休息嘛,你們把門堵著,我想出去也出去不了。”


    說是這麽說,可高誌強也沒法將大家趕走。他知道他們在等待什麽。


    又過了一陣,大會秘書處的人就從外麵擠了進來,把一紙傳真放到高誌強麵前,說:“高書記,剛剛收到的。”


    省委書記碰頭會開了不到一個小時就結束了。幾個書記都看到了臨紫這次選舉風波的實質,也就是說,省委即使不同意畢雲天作為市長候選人,經這一折騰,代表們的情緒已被激發起來,正式選舉時,絕大部分代表照樣會把票投給畢雲天。換句話說,就是讓不讓畢雲天做候選人,其結果都是一個樣,與其不同意畢雲天做候選人,白白背一個違背民意的惡名,還不如順水推舟,讓畢雲天候選人的資格合法化,博一個尊重民意的美譽。


    就這樣,書記們一致同意臨紫市委常委的意見,讓畢雲天以正式的候選人的身份,跟雷遠鳴一起參加選舉。


    高誌強拿著傳真,向大家晃動著,高聲說:“這是省委的傳真,他們同意了讓畢雲天同誌跟雷遠鳴同誌一起作為正式的市長候選人,參加今天上午的選舉。現在你們總可以放心了吧。”


    還怕代表們不相信,便把餘英傑和李校長幾個喊過來,讓他們看個仔細。餘英傑看完傳真,興奮得眼睛放光,激動地對大家說:“高書記說的不假,一點都不假!”


    人群中頓時就爆發出大聲的歡呼聲,大家跳的跳,叫的叫,紛紛轉身出了會議室。


    看著代表們離去的背影,高誌強愣著雙眼,一時回不過神來。良久才拿起筆,在傳真上簽上自己的名字,表示已經閱過。又讓其他市委常委和李主任幾個也看了傳真,並簽了字。然後高誌強囑咐李主任,馬上組織秘書處的人馬,重新設計選票,把畢雲天的名字加到雷遠鳴後麵,務必在上午9點選舉正式開始前趕印出來。


    布置完畢,高誌強那壓抑著的心情忽然鬆馳下來。他感覺全身都散了架,無力地歪倒在椅子上,合上了滿是血絲的雙眼。一邊輕輕揉著兩邊的太陽穴。揉著揉著,他的手就垂下了,沉沉地睡了過去。


    當天的選舉,畢雲天以占代表總數三分之二的選票蓋過雷遠鳴,正式當選為臨紫市人民政府市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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