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知。”頭暈目眩中又伴隨著幾分呼吸困難, 他有幾分艱難地回答了澹台熠的話。


    澹台熠手指輕輕地捏了捏他臉上的軟肉, 低聲道:“孤都低頭了,宋卿還要跟孤強?”


    宋普聲音仍然帶著些許的鼻音, “臣怎敢和陛下強, 臣是認真的,若是陛下嫌棄臣,不如放臣回家。”


    他覺得臉很燙,不知是澹台熠那雙捧著他臉頰的手的溫度沾染的,還是因為情緒激動, 叫血液都往臉上湧所導致的。


    澹台熠安靜了, 過了一會兒,才放開了宋普的臉,道:“宋卿說這話說上癮了?”


    宋普方才委屈怨恨的情緒未消,即使澹台熠語氣軟了, 也沒有改口。


    若是能借此從澹台熠身邊脫身便好了。


    當時宋普鼻子一酸,後背激出一身汗,熱意湧上頭時,這個念頭是分外清晰的。


    到如今,澹台熠低頭, 他再有這種想法仿佛就很不應該似的,澹台熠退了一步, 講道理,他也應該退一步,就當從沒發生過哪些矛盾, 恢複到以前的親密關係。


    澹台熠釋放出來的便是這個信號。


    但宋普哪裏真的能當做什麽事情沒發生過,澹台熠口口聲聲說拿他當知己,他倒是信了,畢竟梁國風氣保守,男子之間都不會輕易赤誠相對,他又是伺候他,又是給他擼,關係應當要比其他人都要近一些。結果澹台熠氣他都不帶眨眼的,哪有對知己的體貼,這倒還能說他是直男行徑,沒情商,隨時發傲自大,但之前那些事情又算什麽?就因為他和常江明等人在溪裏洗澡,便罰李宗義三十杖?


    這多讓他難做,李宗義平日也照拂他,算是他來這個世界上不多的朋友,他卻害他受罰,三十杖,若是落到他身上,他的命大概也沒了。


    宋普現在恐懼的是這種未來,澹台熠口頭上說不會打罰他,但始終給他這種恐懼感,讓他沒有安全感。


    他害怕了,他到如今,終於覺得自己不能拿捏住澹台熠的性子,即使知道他大齡叛逆自尊自我自大又如何,他又不能改變他,即使再親近,恐怕也會有翻臉的那一天,到那時候,他這條命恐怕說沒就沒了。


    如果能借此脫身就好了。


    宋普心裏又浮現出這個念頭來。


    但澹台熠這個表情,分明是不會放他走的表情,之前他還感念澹台熠對他有幾分情誼,勇於蹬鼻子上臉,到現在卻有一瞬間懊惱於他們這份不上不下的情誼。


    讓他進退不得。


    澹台熠見他不說話,隻垂著眼,任那粘濕的睫毛輕輕顫動,表露出主人的膽怯和不安似的,叫澹台熠心也軟了,“孤待你這般好,你舍得孤?”


    宋普怎麽會舍不得澹台熠,或許……或許真的有那麽點舍不得,但這微末的不舍,也源自於澹台熠偶爾表露出的溫柔,就像此時。


    宋普承認,澹台熠是一個很有魅力的男人,魅力到連他偶爾都會為他的相貌感到暈眩,若是配合那溫柔的語氣,殺傷力便翻了好幾倍,叫他一個男人都生出些不一般的反應。


    但這種溫柔,又能維持多久?等他對他不耐煩了,是不是就會像對待李宗義他們一樣對他?


    宋普不覺得自己那麽有魅力,能讓一個暴君一直喜愛他。在現代社會成長到二十歲的他,不算很聰明,看問題也過於耿直,不太會彎彎繞繞,過於心軟,過於單純,很容易相信別人,別人說出的話,大概率都不會懷疑,他知道自己這個缺陷,就像澹台熠說不會打罰他,他便真的信了,還真情實感的開心了。後來澹台熠改口說自己不惹惱他,他便不會打罰他,他又失望。


    這種喜怒哀樂都被澹台熠掌控的感覺也不好。


    與對未來的恐懼,還有對上澹台熠的憋屈感,對他的不舍反倒成了其其次了。


    澹台熠見他還是不說話,終於又惱了,他在一瞬間想朝他發火,但話臨到嘴邊,又被他強行吞了回去。


    這種時候再說那些話,恐怕宋卿又要讓他治他,放他歸家,這怎麽行,他頂多就是晾晾他,他竟敢生了要歸家的心,真是豈有此理,他難道真的治不了他了嗎?


    澹台熠貴為天子,此時也難掩焦躁煩悶,他低頭一瞥,瞥見了伏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小鹿,抿直了唇,而後若無其事地開口道:“你若想要這隻鹿,可跟孤討要,隻要你要,孤便賜你。”


    宋普這才抬眼看他,“陛下此言當真?”


    澹台熠見他終於說話,心裏一鬆,隨即又為自己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讓感到有些懊惱,麵上倒是不顯,“孤一言九鼎,又何曾騙過你。”


    宋普說:“臣看這小鹿頗合臣眼緣,請陛下割愛,讓給臣吧。”


    澹台熠道:“宋卿方才不理孤,現在倒是為一隻鹿開口,難道孤在宋卿心裏的份量還比不過一隻畜生麽?”


    他沒忍住又嘴賤了一下,便又得到了宋普的沉默以對。


    “……”澹台熠隻得又和緩了語氣,道:“宋卿既討要,孤便贈你了。”


    宋普這才道:“謝陛下。”


    他抬起臉來,看向澹台熠的目光含著十二分的認真,他道:“陛下,臣方才所言,俱是真心話,看在往日臣與陛下還有些情誼,陛下也曾將臣當做過知己的份上,若當真厭棄了臣,便放臣歸家吧。”


    澹台熠見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這件事,一瞬間怒火焚心,叫他無法控製地揮臂,往旁邊樹上拍了一掌,那棵樹頃刻間便轟然倒下,驚出了滿天的飛鳥。


    這動靜之大,嚇得宋普心跳驟停,雙腿一軟,癱坐在了地上。


    澹台熠胸膛劇烈起伏著,看著宋普的那雙金眸隱隱帶著幾分赤色,但看宋普嚇得不輕,坐在地上與那隻鹿一塊兒瑟瑟發抖,又捏緊了拳頭,勉強止住了胸膛裏那不斷往四肢百骸裏蔓延的怒火,“……宋卿要孤說幾遍才明白,孤何時說過厭棄你了?孤沒說!孤待你如何,你看不明白?孤就算說了,你像往常那樣說些軟話,孤又何曾會捏著不放?你究竟為何一直說這種話?”


    他緊緊盯著宋普,那雙金眸幾乎要噴出火來,又刻意壓抑著怒火和暴躁,因而顯得表情有些扭曲,“算了,孤不想聽你回答,你要歸家,孤也不攔著,孤身邊伺候的人彬彬濟濟,宋卿走了,也有的是人前仆後繼伺候孤,孤豈會在意你,你要走便走,今日就走,現在就走,孤給你寫個旨,你以後都別出現在孤麵前,這樣宋卿滿意了麽?!”


    宋普嚇得臉色都慘白了,然而聽他這番話,臉上有些不可置信,因為恐懼,舌頭還有些擼不直,說話都是結巴的,“……陛、陛下此言當真?”


    澹台熠咬牙切齒道:“宋卿一直質疑孤,連孤說的話都不信?孤何曾說過假話!”


    又冷笑道:“宋卿這一遭,以後別再求到孤麵前來!”


    他放下這等狠話,便看也不看宋普,扭頭就走,連馬都不要了。


    宋普癱坐在地上半天都回不過神來。


    常江明和謝糯玉聽到動靜跑過來,看到的便是他臉色慘白,像是丟了魂的淒慘樣子,“……這、這是怎麽了?剛剛那個動靜……?”


    那棵殘樹就倒在宋普跟前,差一點就砸中他,而謝糯玉蹲下來仔細看了一眼,便能看出是人打的,再回頭一看,站在不遠處的那匹汗血寶馬,便知宋普這般模樣和皇帝脫不了幹係。


    還不等寬慰他,便有侍衛尋來,說皇帝有旨,狩獵比試取消了,讓他們幾人速速回去。


    謝糯玉製住了蠢蠢欲動想問宋普的常江明,伸手去扶他,“陛下既取消了狩獵,恐怕是有別的事耽擱了,你回去後好好洗個澡,睡一覺罷。”


    那隻小鹿倒是很乖巧地伏在宋普腳邊,見他要走,又踉踉蹌蹌地站起來,想要跟上,宋普低頭看了一眼,說:“常江明,你將這隻鹿帶著,等它腿傷好了,你再送它回來吧。”


    常江明想說你怎麽不送,話到嘴邊,又默默地吞了回去,謝糯玉總叫他少說話,這話他也還是不說比較好。


    他聽話地抱起了那隻小鹿,這頭鹿還不輕,常江明一個嬌貴公子哥都有些不太抱得動,不過到底安安穩穩地抱回到了莊子裏。


    他們一到莊子裏,澹台熠就又發旨了,讓宋普收拾收拾,以後不用來伺候了。


    初始謝糯玉和常江明等人還沒明白皇帝這是什麽意思,看宋普臉上沒什麽表情,還以為沒什麽大事,直到看見皇帝親衛跟著宋普進了南邊廂房,幫他收拾東西,才知道皇帝這是要趕宋普走。


    一時之間誰都不敢說話了。


    宋普從方才的驚嚇之中回過神來,情緒已經穩定了很多,澹台熠當真放他走,他心情反倒活泛了起來,有幾分輕鬆勁。


    隻是他要離開澹台熠身邊,感覺很對不起李宗義他們,但這次李宗義受罰,也是他出的餿主意所導致的,或許沒了他,他們也能自在些。


    宋普心裏歉疚,最後去探望了李宗義,隻道:“宗義哥,是我的錯,我不應當哄你們下水洗澡,害你受了罰。”


    李宗義聽了,反倒關懷起他來,“我聽糯玉說了,陛下待你還是看重的,雖不知陛下為何遷怒你,讓你歸家,但這事對你來說反而是好事。”


    宋普連忙捂住他的嘴,小聲道:“宗義哥,這話你以後可別說了。”


    李宗義沉穩的點了點頭,示意自己不會再說了。


    李宗義和常江明兩人都過於耿直,不知變通,謝糯玉倒是真的少做也少說,平日裏也挑不出錯來,這麽幾個三陪,除了待人處世頗為青澀直白,其實品性是沒得挑的,都是良善的好人。


    宋普難免有一種自己先逃離的背叛感,但事到如今,他也隻能顧一顧自己了,“宗義哥,以後你在陛下身邊伺候,務必少說話,陛下耳根子軟,若是遷怒你,你便說幾句好聽的話,哄哄他,大抵能哄回來的。”


    宋普湊近李宗義,在他耳邊很輕地說完了這句話。


    但李宗義搖了搖頭,笑道:“我不如你嘴甜,有些話到底說不出口,而且,我覺得陛下隻對你……”


    他有些苦惱地擰了一下眉,似是不知如何去說,停頓了好一會兒,才道:“我覺得,你對陛下是不一般的,自從你病好來宮裏伺候後,陛下脾性也好了許多,這兩個月都未曾動火,也沒有像以前那般琢磨不透,我在他身邊伺候,竟也覺得有幾分輕鬆自在。這都是因為你,倘若我也效仿,恐怕也隻是東施效顰。”


    說罷,他又笑了起來,最後道:“不過我心裏也有數的,你莫要擔心了。”


    從李宗義房間裏出來,宋普便徑直地離開了。


    他來莊子的時候帶的東西也不多,因而馬車也輕便,莊子裏的馬也都是好馬,恐怕一天不到便能到燕京了。


    在宋普上車後,曹喜便去稟告了澹台熠。


    澹台熠捏碎了手裏的狼毫筆,臉色一片冰寒,心裏怒火再一次焚心。


    宋普竟真的走了?


    他真的敢走!


    作者有話要說:  阿狗:他就不能服個軟嗎!


    啊噗:不能


    我現在就看手感碼字了,不要催我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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