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審判


    雅典:1947


    諾艾麗·佩琪和拉裏·道格拉斯將在雅典市阿薩凱昂法院大廈33號審判廳因被控犯有故意殺人罪而受到公開審判。審判開始前四小時,法院裏擠滿了旁聽者。


    阿薩凱昂法院大廈是一座巨大的灰色建築物,占據了大學街和司湯達路之間的整個街區。在這座建築物內的三十個審判廳中,隻有三個供刑事審判用,即21號、30號和33號審判廳。因為33號廳麵積最大,所以這次審判就選在這裏舉行。


    廳外走廊裏擠滿了人,穿著灰製服的警察站在兩個入口處維持秩序。走廊裏的出售夾心麵包的攤子不到五分鍾全部賣光。電話間前人們排著長隊,等著打電話。


    警察局長喬治奧司·斯庫裏親自負責安全措施。攝影記者到處可見,斯庫裏高高興興不斷地讓他們拍他的照。旁聽券的實際價格超過了票麵價值。幾個星期以來,希臘司法係統的工作人員為應付親戚朋友要票弄得應接不暇。內部手臂長的人拿旁聽券跟別人交換其他好處,或者賣給票證販子。這些票證販子以五百德拉克馬的高價轉手倒賣。


    這次謀殺審判的實際環境並沒有什麽特殊的地方。33號審判廳在法院大廈的二樓,又破又舊,散發著黴味,多年來這裏是在法律麵前發生的數千起鬥爭的舞台。這個廳寬約有12米,長約60—70米。旁聽席分為三排,每排之間有二米寬的過道。每一排內有十多張木頭長凳。


    在審判廳的前部設著一個高台,上麵擺著三張審判員坐的高背皮椅。在高台的後麵有一座二英尺高的漆得閃光發亮的桃花心木屏風。中間那張高背皮椅供審判長坐,在這張皮椅的正上方掛著一麵不幹淨的方鏡子,反映出審判廳的一角。


    高台的前麵是證人席,這是一個略高出地板的平台,上麵裝著一個可供閱讀有關案卷的小台架。在台架上麵有一個鍍金的耶穌受難像,像的旁邊有兩個耶穌的門徒。審判員待的高台的一側,靠著牆,是陪審席,現在十個陪審員都已經入座了。在陪審席的對麵,即高台的左側,是被告席。辯護律師的桌子就放在被告席的前麵。


    審判廳的四周牆上,塗著拉毛水泥,地板上鋪著地毯,與一樓審判廳內磨舊的木頭地板形成鮮明的對比。天花板上吊著十幾盞電燈,都罩著球形玻璃燈罩。在這個廳的一角,老式取暖器的通氣管道一直升到天花板。廳內辟出了一個區,專供新聞記者坐。來自路透社的、合眾社的、國際新聞社的、塔斯社的和其他一些通訊社的專訪記者都已經在那裏了。


    這次謀殺案審判本身的氣氛已經夠轟動的了,但前來參加旁聽而露麵的人物更是引人注目。許多旁聽者不知道該先朝哪個方向看才好,都興奮得不得了,好像觀看奇特的雜技表演。


    在前排的長凳上坐著著名電影明星菲力普·索雷爾。人們謠傳他是諾艾麗·佩琪從前的情夫。索雷爾進門時,砸碎了一架對著他的攝影機,他不肯向新聞記者講一句話。現在他獨自一人坐在座位上,默不作聲,好像在他周圍築起了一道無形的牆。


    在索雷爾後麵的一排上有阿爾曼·戈蒂埃,這個修長的、表情陰沉的電影導演不斷四下張望,似乎在為下一部電影片作醞釀。


    戈蒂埃附近坐著著名的法國外科醫生和抵抗運動英雄伊舍利爾·凱茲。


    離伊舍利爾·凱茲兩個座位是美國總統特別助理威廉·弗雷澤。


    弗雷澤的旁邊有一個座位空著,傳聞像野火一般刮遍整個審判廳,說康斯坦丁·德米裏斯也要露麵。


    不管旁聽者朝哪個方向看,都是一張張熟悉的臉孔:政治家、名歌手,負有盛譽的雕刻家,全世界著名的作家……雖然參加這次公開審判活動的聽眾中有許多著名人士,大家的注意力還是集中在中間的地方。


    被告席的一端坐著諾艾麗·佩琪,清秀嬌美,蜂蜜般的皮膚比平常略為顯得白一些,穿的衣服好像才從香奈爾時裝店裏走出來的樣子。諾艾麗的身上顯露著女王般的氣質,她那高貴的風度和儀態使得即將降臨到她頭上的戲劇性的變化更加突出,扣動著人們的心弦。一出精彩的好戲馬上要開場了。


    當時的情景和氣氛正如一家美國新聞周刊所報道的一樣:從前來親眼看看諾艾麗·佩琪受審的人群中,投向她的目光十分強烈,在審判廳內幾乎變成了看得見摸得著的物質存在。這種目光並不表示同情,也不意味敵對情緒,而不過是一種等著看的心情。因為被控告犯有故意殺人罪將受到審判的這個婦女,可以說是一個超女性,是金墊座上的女神,高高地在人群之上。人們來此的目的就是要看著這個偶像被拉下來,同他們一樣脫不了俗。雖然她看似超脫,但到頭來仍是糞土一堆。此時此刻,審判廳內人們的情緒同將近二百年前法國農民內心的情緒一模一樣。這些法國農民當時目睹了瑪麗·安托萬內特1坐著死囚護送車駛向斷頭台。


    【1瑪麗·安托萬內特(marieantote,1755—1793),路易十六之妻。法國資產階級革命後被送上了斷頭台。】


    諾艾麗·佩琪並不是這一出在法律麵前演出的好戲中的唯一角色。在被告席的另一端還坐著拉裏·道格拉斯,他心中憤憤不平,滿腔怒火。他那英俊的臉變蒼白了,人變瘦了,但卻使他像雕塑出來的臉部特征更突出了。審判廳裏有不少婦女有一種想擁抱他的欲望,想用這種方法或那種方法去寬慰他。自從拉裏被捕以後,他收到了幾百封世界各地的婦女的信,還有數十件禮物,有的人還表示願意嫁給他。


    這一次精彩演出中的第三個角色是拿破侖·喬特斯,在希臘他的名聲和諾艾麗·佩琪並駕齊驅。公眾認為拿破侖·喬特斯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刑事律師之一。委托他擔任辯護律師的顧客中,有被發現盜竊國家資金的政府首腦,也有當場被警察捕獲的殺人犯。凡是重大的案件,他從來沒有輸過。喬特斯這人比較瘦,麵容憔悴,這時他坐在審判廳裏,用他那雙獵狗似的哀傷的大眼睛觀察著前來觀看的人。在法庭內,他向陪審團致詞時,話講得很慢,吞吞吐吐,表達自己的思想十分吃力。有時他窘極了,往往有一個陪審員會情不自禁出來解他的圍,脫口說出喬特斯搜遍枯腸而未得的詞匯。每當這一場合,喬特斯便如釋重負,臉上充滿難以形容的感激之情,以致全體陪審員都不由地對他產生了好感。在法庭外,喬特斯精神飽滿,能言善辯。他分析問題透徹,還能流利地講七種語言。隻要繁忙的工作日程中擠得出空,他常給世界各地的法律學家作報告。


    跟喬特斯離開一米左右的距離,也坐在辯護律師席上的還有受拉裏·道格拉斯委托擔任辯護的弗雷德裏克·斯塔夫魯思。專家們一致認為,雖然斯塔夫魯思在處理一般刑事案件時的能力綽綽有餘,但是在對付今天這樣的案件中他將會顯得毫無辦法。


    諾艾麗·佩琪和拉裏·道格拉斯已經在報紙上受到了輿論的審判。在公眾的思想中他們的犯罪事實是確鑿的,沒有人對他們的罪行有絲毫的懷疑。職業賭徒們認定諾艾麗將被判決有罪,下的賭注為三十比一,也就是說隻有三十分之一的人認為她會被宣告無罪。看著歐洲最了不起的刑事律師麵對許多不利條件如能像變戲法般的扭轉乾坤,大大增添了這次公開審判的吸引力。


    當宣布喬特斯擔任諾艾麗·佩琪——這個女人竟敢把康斯坦丁·德米裏斯不放在眼裏,而在外麵另找相好,置德米裏斯於公眾嘲笑之下——的辯護律師時,群情嘩然。盡管喬特斯有才華,有本領,但是與康斯坦丁·德米裏斯的金元王國比起來還差不知多少倍呢。大家都捉摸不透究竟什麽東西促使喬特斯要跟德米裏斯頂著幹。這一事情的真實原因比難以置信的流言蜚語更加令人感興趣。喬特斯律師是在德米裏斯的親自要求下才擔任被告諾艾麗·佩琪的辯護人的。


    在公開審判前三個月,聖尼科德默斯街監獄的負責人親自來到諾艾麗的牢房,告訴她說,康斯坦丁·德米裏斯要求見她。在這以前,諾艾麗一直在猜測,什麽時候德米裏斯會同她接觸。自從她被捕以後,他沒有送來過任何口信,諾艾麗為此感到驚恐。


    諾艾麗跟德米裏斯一起生活的日子也夠長的了,完全知道他的自尊心有多強,也完全知道他對稍有藐視他的人所采取的報複手段有多狠。諾艾麗使他丟盡了臉,以前還從來沒有人這樣做過,他完全有力量進行令人發指的複仇。唯一的問題是:心毒手辣的德米裏斯將采取什麽方法來達到目的?諾艾麗肯定,像收買陪審團和審判法官這樣簡單的事情,根本就不在德米裏斯的眼裏,他是不屑幹的。隻有用超過馬基雅維裏式的複雜的陰謀詭計來進行報複他才會感到滿足。諾艾麗躺在牢房裏的帆布床上,睡不著覺,一個晚上接著一個晚上地思考著,把自己放在德米裏斯的位置,設身處地,想出一個計謀後,轉眼一盤算,又把它推翻了。她就這樣不斷冥思苦想著,想找出一個最佳方案。德米裏斯就是會這樣做的。好像同德米裏斯在智力上下棋,所不同的是她和拉裏都是小兵小卒,下的賭注是生與死。


    很有可能德米裏斯要她和拉裏都死,但諾艾麗比任何人更充分了解德米裏斯思想上的陰險狡猾之處,所以他也有可能計劃隻讓他們中的一個人死,而讓另一個人活著受罪。假使德米裏斯的安排是讓他們兩人都受極刑,他當然是報了仇,但這樣一切都結束得太快了,沒有什麽留下可供他回味品嚐的了。諾艾麗仔細地考慮了每一種可能性,也就是這一場賭博中各種可能的結局。在諾艾麗看來,康斯坦丁·德米裏斯也許會讓拉裏去死,而讓她自己活著終生監禁,或者處於他的完全控製之下。這樣的話,才是他把報複的效果無限期地延長的最佳方法。首先,諾艾麗將為失去心上人受到痛苦的折磨。其次,她得默默忍受德米裏斯為她的將來而謀劃的各種心靈上的極度苦惱和鬱悶,使她欲死而不能。諾艾麗想,德米裏斯從達到報複目的中取得的部分樂趣,就是事先把他的打算告訴她,讓她嚐夠陷於絕望的全部滋味。


    由於諾艾麗有了以上各種考慮,所以監獄長來到她的牢房,通知她康斯坦丁·德米裏斯要探訪的消息時,她一點也不驚奇。


    是諾艾麗先到見麵地點。獄卒把她帶進監獄長的私人辦公室後,見桌子上有她的女仆送來的化妝盒,便知趣地撇下她離開房間讓她為準備會見德米裏斯稍作打扮。


    諾艾麗對放在桌子上的化妝品、木梳和發刷,看都不看一眼,徑直走到窗口,向外麵張望。三個月以來,除了由聖尼科德默斯監獄被帶到阿薩凱昂法院大廈時她草草瞥了一眼以外,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外部世界。那一天是提審她的日子,她坐著監獄的囚車被送到法院大廈,押到底層,然後狹小的籠式電梯把她和押送她的獄卒又送到二樓的走廊。初審就是在二樓進行的,結束後,她被押回監獄,等候公開審判。


    此刻,諾艾麗朝著窗外,凝視著下麵大學街上川流不息的車輛和人群。男的、女的、老的和小的,都匆匆趕回家去與家人團聚。諾艾麗一生中第一次覺得有一陣恐懼感流過全身。對於能否宣判無罪,她並不抱任何幻想。她讀過報紙,知道自己的事情的嚴重性,已經遠遠超過了公開審判的一般概念。這將成為一場浴血的悲劇,她和拉裏將作為犧牲品,來滿足社會上受到傷害的道德心和人們的義憤。希臘人仇恨她,因為她居然敢褻瀆和淩辱婚姻的神聖性;羨慕她,因為她年輕、漂亮,有錢;鄙視她,因為她竟然對他們的思想感情冷眼相待。


    以往,諾艾麗對生活掉以輕心,不顧死活地胡亂浪費時間,好像時間是永存的。但是,現在她的內心世界變了。迫在眉睫的死亡使諾艾麗第一次意識到她多麽想活著。她內心的驚駭像發展中的癌腫,不斷擴散。如果有可能,她願意為求得生存做一筆交易,即使德米裏斯會有法子使她像在人間地獄般地生活著,她也願意。如果這種情況發生,她準備毅然接受。到一定的時刻,她總能找到辦法勝過他。


    目前,為了能活下來,她需要他的幫助。她有一個有利的因素,也就是對死她一向抱無所謂的態度,所以,活著對她究竟有多少分量,德米裏斯並不清楚。萬一他知道她不願死,那他肯定會要她去死。諾艾麗反複揣摩,這幾個月來他為她編織的網究竟是什麽樣的。正當她在思考著這些問題的時候,她聽見辦公室的門開了,轉過身子,看見康斯坦丁·德米裏斯已經站在門口。她吃驚地向他看了一眼後,頓時明白,不必心驚害怕了。


    諾艾麗自從最後一次見過他後,在短短的幾個月裏康斯坦丁·德米裏斯老了十年。他麵容憔悴,雙頰深陷,身上穿的衣服鬆鬆垮垮。但是,引起她注意的不是外表,而是他的一雙眼睛。這是經曆了苦境的一個人的眼睛。德米裏斯眼神中從前具有的那種實質性的力量感,那種操縱生死大權、統治一切的核心不複存在了,好像一盞燈給熄掉了,留下來的隻是淡淡的餘暉,僅僅能勾起人們對過去光耀一時的記憶。他站在原地,盯著她,眼中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有片刻工夫諾艾麗懷疑這是不是他耍的一種花招,是他詭計的一部分,但她轉念一想,世界上不會有一個人能夠表演得這麽出色、逼真。是諾艾麗第一個打破長長的沉寂。


    “我很傷心,康斯坦。”她說。


    德米裏斯慢悠悠地點點頭,好像點頭的動作很費力似的。


    “我原先要把你殺了。”他倦乏地說,聲音完全像一個年邁的老頭子,“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很清楚。”


    “那你為什麽不殺我?”


    他輕輕地回答說:“因為是你先殺了我。從前,我從來不需要任何人。我想從前我從來沒有真正感到痛苦過。”


    “康斯坦——”


    “慢,讓我說完。我不是一個寬大仁慈的人。要是我能夠沒有你,請相信,我早把你殺了。但是我不能沒有你。我再也不能挨下去了。我要你回來,諾艾麗。”


    她努力控製住自己,不讓內心的真實思想有絲毫泄露出來:“這已經不是我能辦得到的了,是嗎?”


    “如果我能讓你獲得自由,你願意回到我身邊來嗎?永遠不再離開?”


    永遠不再離開。許許多多人物形象閃過她的腦海。她將永遠看不到拉裏了,再也碰不著他了。諾艾麗沒有選擇的餘地,即使她可以選擇,活著總比死亡要美好得多。隻要能活下來,何愁沒有翻身的機會。她抬頭看了看德米裏斯。


    “好的,康斯坦。”


    德米裏斯目不轉睛地望著她,臉上流露出十分感動的神情。他又開口說話時,聲音有些沙啞。“謝謝你,”他說。“我們把過去的一切都拋在腦後。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再也改變不了了。”他的聲音爽朗起來了,“我感興趣的是將來。我要給你找一個律師。”


    “誰?”


    “拿破侖·喬特斯。”


    這一時刻,諾艾麗確切地知道,這一局棋她贏了。要將了!而且將死了!


    現在,拿破侖·喬特斯坐在辯護律師的長木桌旁邊,思考著即將進行的一場戰鬥。喬特斯寧願公開審判在愛奧阿尼那舉行,而不要在雅典舉行,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根據希臘法律,公開審判不能在犯罪發生的地區進行。喬特斯對諾艾麗·佩琪的犯罪事實沒有絲毫的懷疑,但這對他來說無關緊要。他像所有的刑事律師一樣,認為委托人是有罪還是無辜純屬精神範疇內的事。每一個人都有權受到公正的審判。


    公開審判馬上就要開始了,然而卻有點不一般。拿破侖·喬特斯在他的律師職業生涯中是第一次與委托人在感情上發生糾纏:他愛上了諾艾麗·佩琪。審判前好幾天,他根據康斯坦丁·德米裏斯的要求,到監獄去見她。雖然喬特斯從報章雜誌和電影中已很熟悉諾艾麗·佩琪,但麵對麵地見到她本人他一點也沒有準備。她把他當作來進行社交禮節性拜訪的客人一樣接待。諾艾麗的神態既不顯得緊張也不害怕。最初喬特斯以為她對問題的嚴重性和渺茫性缺乏應有的了解,但是事實證明,情況正好相反。諾艾麗是他所遇見的女性中最富有聰明才智的,最令人神往的,當然也是最漂亮的。這個喬特斯,雖然裝得道貌岸然,卻是一個鑒賞女人的行家。他辨認出了諾艾麗身上的特殊氣質。對喬特斯來說,隻要坐著同她談談,就感到其樂無窮。他們討論了法律、藝術、犯罪和曆史,她的談吐一直使他詫異不止。像諾艾麗這樣的女人,跟康斯坦丁·德米裏斯這樣的男人湊合在一起,他是充分理解的,但她同拉裏·道格拉斯發生瓜葛卻使他莫名其妙。喬特斯認為,她遠遠在道格拉斯之上,然而,他也認為,人世間必定有某種無法解釋的神秘過程,千裏姻緣一線牽,看上去不大可能的一對人居然會彼此相愛。才華橫溢的科學家配上腹中空空的白膚金發碧眼女郎;大作家配上傻裏傻氣的女演員;機智的政治家的配偶卻是個邋遢女人。


    喬特斯回憶著與德米裏斯見麵時的情景。多年以來他們在社交活動中已經有過多次接觸,但喬特斯的法律事務所並未為德米裏斯辦過任何事情。那一次,德米裏斯請喬特斯到他在瓦基紮的家裏去。德米裏斯開門見山地說:你也知道,我對這案件的公開審判十分關心。在我一生中,佩琪小姐是唯一的真正使我陷入情網的一個女人。”他們兩人談了六個小時,討論了案件的每一個方麵和各種可能采取的策略。最後決定,諾艾麗的抗辯是無罪。喬特斯起立告辭時,一筆交易也達成了。拿破侖·喬特斯擔任諾艾麗的辯護律師所得到的報酬是,通常收費的雙倍,他的事務所今後將擔任康斯坦丁·德米裏斯那羽翼覆蓋全球的金元王國的主要法律顧問,這一方麵的價值是無法計數的。


    “你怎樣完成任務,我不管。”德米裏斯最後惡狠狠地說,“隻要你保證不出問題。”


    喬特斯接受了這筆交易。但是後來,像是諷刺似的,他愛上了諾艾麗·佩琪。喬特斯的通訊錄上雖然有幾個情婦的電話號碼,但到現在仍是一個單身漢。現在他找到了一個他想娶的女人,可是又可望而不可即。


    這時,他瞧著諾艾麗坐在被告席上,美麗清秀,儀態從容。她穿著一身樸素的黑色薄呢衣服,外麵套著一件花紋簡單的高領的寬大白罩衫,看上去像童話故事中的公主。


    諾艾麗回頭看見喬特斯在盯著她看,就投以嫣然一笑。他也朝她笑了笑,但他的思想已經集中在擺在他麵前的艱巨任務上了。


    這時,法庭執事要求全體肅靜。


    旁聽的人都站了起來,看著兩個穿著法官袍子的審判員走上高台,各自在審判員席上坐了下來。隨後,審判長也來了,坐在中間的皮椅子裏。他抑揚頓挫地說:“我宣布審判開始。”


    特別檢察員彼得·德莫尼迪斯緊張不安地站起來,向陪審團宣讀起訴書。德莫尼迪斯精通業務,是一個才能出眾的檢察員,但從前他一直是拿破侖·喬特斯的對頭,然而一場官司下來,其結果總是相同的。那個老雜種總是打不倒。一般來說,在刑事審判中,幾乎所有的辯護律師都橫眉冷對各個敵對的證人,但喬特斯悉心愛護證人,關心證人,照顧證人,軟化證人。當他還沒有了結,證人卻發生了自我矛盾,甚至幫他的忙了。他有一種訣竅,可以把確鑿的證據變成猜測,把猜測變成不著邊際的幻想。喬特斯具有才思橫溢的法律頭腦和廣博的法律學知識,德莫尼迪斯還沒有遇見過超出他的律師。但這並不是喬特斯的力量所在。他的力量是在於他了解人。有一次,一個新聞記者問喬特斯,他是如何深入地掌握人的天性的。


    “人的天性我一點也不懂。”喬特斯回答說。“我隻了解要吃飯穿衣的人。”後來,他的這一句話被廣泛引用。


    除此以外,今天這一案件的公開審判好像是專為喬特斯設計的,非常合他的胃口,好讓他在陪審團麵前大顯身手。而且,案件本身已經充滿了魅力、激情和殺機。有一點,德莫尼迪斯可以肯定:拿破侖·喬特斯將不遺餘力地為打贏官司而努力。但是,德莫尼迪斯何嚐不是如此呢。他心裏十分清楚,手中的是一起證據強有力的故意謀殺案,對被告絕對不利。縱然你這個喬特斯有天大的本事可以迷惑住陪審團,使他們對證據產生懷疑,但是你瞞不過坐在審判員席上的三位法官,休想把他們動搖得了。就這樣,抱著堅定和滿有把握的心情,特別檢察員開始發言了。


    德莫尼迪斯以富有技巧的、果斷精練的語言簡要介紹了這一控告兩個被告的公訴案件的案情。根據法律的規定,十人陪審團的首席陪審員應該是一位律師,所以德莫尼迪斯把發言中涉及司法業務上的要點對著首席陪審員講,一般性要點對著陪審團的其他成員講。


    “在這次公審結束以前,”德莫尼迪斯說,“國家檢察機關可以證明,這兩個坐在被告席上的人在一起密謀過,殘忍地殺害了凱瑟琳·道格拉斯,隻因為她梗在中間,妨礙這兩個人的計劃。凱瑟琳的唯一罪行是愛她的丈夫,因為這個緣故,她被殺死了。這兩個被告在謀殺現場被認出了,隻有他們才有殺人動機和殺人的機會。我們將清清楚楚地證明……”


    德莫尼迪斯的發言簡短、扼要。接下來,該是辯護律師講話了。


    審判廳內旁聽者的目光都集中到拿破侖·喬特斯身上,看見他手腳笨拙地收攏身邊的文件,站起來準備發言了。他慢吞吞地走近陪審團,儀態躊躇,動作遲鈍,好像對周圍的環境很不習慣。


    威廉·弗雷澤望著喬特斯,不禁對他的技巧驚歎不已。倘若弗雷澤沒有在英國大使館舉辦的宴會上跟他共同度過一個晚上的話,也會被他的舉止蒙蔽了。弗雷澤清楚地看到幾個陪審員以合作的態度趨身向前,捕捉拿破侖·喬特斯嘴唇間輕輕吐出來的詞句。


    “現在這裏這個受審的女人,”喬特斯對陪審員們說著,“不是因為犯了故意殺人罪而受到審判。事實上,並沒有發生謀殺。假如說已經發生了謀殺,我肯定,為國家檢察機構工作的我的優秀的同行一定會非常樂意把死者的屍體給我們看看。但是,他並沒有這樣做,所以我們隻能認為實際上並無屍體存在。因此,也就沒有謀殺存在。”他停止了講話,搔搔頭皮,低頭看著地板,仿佛在追憶他停在什麽地方。然後,他自個兒點點頭,抬起眼睛望著陪審團,不,先生們,那不是這次審判的內容。我的委托人之所以在這法庭上受審是因為她觸犯了另一條法律,即不應與有婦之夫私通的不成文的法律。報紙上已經披露了她在這一點上有罪,公眾也發現了她有罪。現在,公眾要求她必須受到懲罰。”


    喬特斯歇一口氣,掏出一塊白色的大手帕,對著手帕看了一陣,好像不明白手帕怎麽會在手裏似的。他用手帕擤了擤鼻子,然後把手帕放回口袋裏。“很好。如果她犯了法,我們就要懲罰她,但不是因為謀殺,先生們。不是因為實際上不存在的謀殺。諾艾麗·佩琪犯的罪是當了——”他審慎地停頓了一下,——當了某一個人的情婦。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他的名字恕我不能奉告,但是,如果你們真想知道,你們可以在許多報紙的第一版上找到他的名字。”


    人群中爆發出意會到話中妙趣的笑聲。


    奧古斯特·拉肖在座位上扭轉身子,向人群瞪著眼,他那豬一般的小眼睛迸射出憤怒的火花。他們竟然敢嘲笑他的諾艾麗!德米裏斯對她來說不值一文錢,一文錢也不值。一個女人隻把向那個獻出自己童貞的男人才永遠珍藏在心坎上。這個從馬賽來的矮胖的店老板還沒有機會同諾艾麗講過話,可是,他是花了四百個來之不易的德拉克馬才得以進入審判廳的。這樣,他就可以天天看到他心愛的諾艾麗。等她被判決無罪以後,拉肖就走上前去,把她接回馬賽去。他甜滋滋地想了一陣後,又把注意力集中到辯護律師身上。


    “根據檢察當局的說法,這裏坐著的兩位被告人,佩琪小姐和勞倫斯·道格拉斯先生,為了達到結婚的目的,把道格拉斯先生的妻子謀殺了。請各位看看他們吧!”


    喬特斯轉身注視著諾艾麗·佩琪和拉裏·道格拉斯。審判廳裏的每一雙眼睛也都跟著轉向他倆。


    “他們彼此在相愛著嗎?有可能。但是,因為彼此相愛就使他們成為陰謀家和殺人犯嗎?不。如果這一審判中有受害者的話,各位現在看著的就是。我對所有的證據都非常仔細地複核了一遍,我本人確信,就像我將使你們確信一樣,這兩個人是無辜的。請允許我向陪審團作一個說明,我不代表勞倫斯·道格拉斯。他有他的辯護人,是一位很有才幹的律師。但是,國家檢察機關在起訴書中提出,這裏坐在一起的兩個人是共謀者,也就是說他們在一起謀劃後犯下殺人罪的。所以,如果一人有罪,兩人都有罪。現在我告訴各位,兩人都是無辜的。除非能拿得出犯罪事實,否則我不會改變我的意見。可惜,並沒有犯罪事實存在。”


    喬特斯的聲音越來越怒氣衝衝:“這純屬虛構。我的委托人一點也不知道,各位也不知道,凱瑟琳·道格拉斯是死了還是活著。我的委托人怎麽能知道呢?她從來沒有見過凱瑟琳,更不用說傷害凱瑟琳了。勞駕各位設想一下,有一個人,你從來沒有見過,但你被控告殺害了這個人,天下有這等事嗎?至於道格拉斯太太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有各種各樣的推測。她被謀害是其中之一,但隻是其中之一而已。可能性比較大的推測是:在某種情況下凱瑟琳·道格拉斯發現自己的丈夫和佩琪小姐有曖昧關係,由於感情上受了刺激——不是懼怕,先生們,而是刺激——所以她就出走了。事情就是這麽簡單,我想,各位不會因為這一點就處死一個無辜的女人和一個無辜的男人吧。”


    拉裏·道格拉斯的辯護律師弗雷德裏克·斯塔夫魯思聽了喬特斯的發言後,暗暗地舒了一口氣,他心上的一塊石頭可以放下來了。原先,不斷折磨他的噩夢是諾艾麗被宣判無罪,而他的委托人則被判定有罪。萬一這一情況發生,他將成為法律界的笑柄。斯塔夫魯思一直在尋找某種方法,可以借拿破侖·喬特斯的力量為自己所用,現在喬特斯自己主動這樣做了。由於喬特斯剛才把兩個被告聯係在一起,諾艾麗的辯護也就成了他自己的委托人的辯護。贏得這起訴訟將改變弗雷德裏克·斯塔夫魯思的整個前途,使他可以獲得他想得到的一切東西。他心中充滿了對這一位法庭老手的衷心的感謝。


    斯塔夫魯思非常滿意地注意到陪審團仔細諦聽著喬特斯的每一句話,似乎被說糊塗了。


    “在這裏的是一個對物質財富不感興趣的女人,”喬特斯帶著欽佩和讚美的口氣說,她願意為了心愛的人而毫不猶豫地放棄一切東西。毫無疑問,親愛的朋友,這種品德並不是一個善於耍陰謀詭計的、與人暗中勾結的女殺人犯所具有的。”


    喬特斯繼續講著。陪審員們的思想感情發生了變化,每時每刻都在增長的同情,像可見的海潮,流向諾艾麗·佩琪。慢慢地,能言善辯的喬特斯,非常巧妙地將一個美麗的思想高尚的女性的形象勾畫出來了。這個女性是世上最有錢有勢的人中某個人的情婦,她可以享盡大手大腳賜予她的一切豪華富貴,但是她愛情至上,準備犧牲一切富貴榮華,而與一個她認識不久的、身無分文的年輕飛行員結合。


    喬特斯像一個音樂大師彈撥著陪審員們的思想情緒,使他們笑,把淚珠注入他們的眼眶,始終使他們凝神靜聽。他們一會兒喜,一會兒悲,都跟著他的話題的轉移而轉移。


    喬特斯的發言結束後,又是笨拙地拖著腳跟走回到長桌子旁,別別扭扭地坐了下來,旁聽的人們中間不禁爆發出陣陣熱烈的鼓掌聲,經久而不息。


    拉裏·道格拉斯坐在被告席裏,聽著喬特斯涉及到他的辯護詞,心中怒火萬丈高。他不需要任何人為他辯護。他沒有什麽過錯,整個審判是一件愚蠢的錯誤,如果有什麽該受到指責的話,那也是諾艾麗犯的。都是她想出來的主意。拉裏朝她望了一望,她沉靜地坐在旁邊,美麗、高雅、從容。此刻,他沒有絲毫邪念,隻是奇怪自己怎麽會不顧法紀而聽命於這個女人。拉裏的眼睛掃往記者席。有一個二十多歲的漂亮的女記者在盯著看他。他對她微微一笑,並且看見她臉上也放出了光彩。


    彼得·德莫尼迪斯在訊問一個證人。


    “請把你的名字告訴本法庭。”


    “亞曆克西斯·邁諾斯。”


    “你的職業?”


    “我是做律師的。”


    “邁諾斯先生,請你看看坐在被告席裏的兩位被告,然後告訴本法庭你以前見過其中一個沒有?”


    “是的,見過的,先生。見過兩人中的一個。”


    “哪一個?”


    “那個男的。”


    “勞倫斯·道格拉斯先生嗎?”


    “一點不錯。”


    “那麽請你告訴我們,你在什麽情況下見過道格拉斯先生的?”


    “六個月以前他到我辦公室來過。”


    “他來找你是為了谘詢有關業務問題嗎?”


    “是的。”


    “換句話說,他要求你提供某種法律上的服務?”


    “是的。”


    “那麽請你告訴我們,他要求你為他做的是什麽事情?”


    “他要求我為他辦離婚手續。”


    “後來他有沒有聘請你辦這件事?”


    “沒有。他把情況對我說清楚後,我告訴他,像他那種情況在希臘是離不了婚的。”


    “他說的情況是什麽?”


    “首先,他說離婚不能公開,不登報。其次,他說他妻子不同意離婚。”


    “換句話說,他要求他的妻子同他離婚,但是他妻子拒絕了?”


    “他就是這樣跟我說的。”


    “你向他解釋了,說你幫不了他一點忙?如果他妻子堅持自己的立場,不同意離婚,那他要離婚是非常困難的,或者說是不可能的,並且,不登報也是非常不合適的,是嗎?”


    “完全是這樣。”


    “所以,如果不采取極端措施,那個男的被告就沒有什麽能——”


    “有異議!”喬特斯在座位上大聲說。


    “準予異議。”審判長說。


    “請向證人發問。”德莫尼迪斯說。


    拿破侖·喬特斯發出一聲歎息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慢慢地走到證人跟前。彼得·德莫尼迪斯並不擔心。邁諾斯是當律師的,訴訟經驗豐富,不會為喬特斯的狡辯所迷惑。


    “你是一位律師,邁諾斯先生?”


    “是的。”


    “而且是一位有才幹的律師,這一點我可以肯定。在我們共同的職業道路上,我們過去未能有所接觸,真是相見恨晚。我工作的那個事務所受理許多方麵的法律問題。也許你在某一法人訴訟中碰見過我的合夥律師?”


    “沒有。我不從事法人訴訟。”


    “請原諒。也許在某一稅務案件中,是嗎?”


    “不。我不是稅務律師。”


    “噢。”喬特斯好像陷入了困境,神態顯得很不安的樣子,似乎意識到自己出醜了。


    “那麽,是保險業方麵的?”


    “也不是。”邁諾斯看到被告的辯護律師在大庭廣眾下蒙受恥辱,不禁暗暗得意起來,臉上露出了沾沾自喜的神色。


    這時,彼得·德莫尼迪斯倒擔憂起來了。他已經許多次看見過證人臉上的這種神色,到後來這些證人都被拿破侖·喬特斯送去給宰了!


    喬特斯搔搔頭皮,仿佛給挫敗了。“我認輸,”他坦率地說,“那麽你擅長哪一方麵的法律問題?”


    “離婚案件。”這一回答像有倒鉤的箭,被嗖地射了出來。


    喬特斯的麵容上流露出悔恨的神情,並且搖了搖頭:“真遺憾,我沒有早知道我的好朋友德莫尼迪斯先生請了一位專家在這裏。”


    “謝謝你,先生。過獎了。”此刻,亞曆克西斯·邁諾斯已經不再掩藏得意的神色了。在法庭上,隻有偶爾有證人會得到機會占喬特斯的便宜。邁諾斯這時在腦海裏已經在把這事添加細節,準備當天晚上到俱樂部渲染一番。


    “我從來也沒有受理過離婚案件,”喬特斯吐露真情說,語句中夾雜著窘迫的味兒,“所以我得聽從你的專業意見。”


    這個包打官司的律師完全投降了。這比邁諾斯預見的結果更為令人滿意,他仿佛看到自己成了當晚俱樂部的英雄了。


    “我敢打賭,你工作一定很忙。”喬特斯說。


    “我手頭的案件多得很,勉強才能處理得了。”


    “案件多得很,勉強才能處理得了!”在拿破侖·喬特斯的語氣中流露著明顯的欽佩和羨慕。


    “有時候離婚案件還要多,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都能工作。”


    彼得·德莫尼迪斯低著頭看地板,不敢目睹正在發生的事情。


    喬特斯怯生生地說:“我不想打聽你私人的業務情況,邁諾斯先生,不過,由於職業上的好奇心,能否請你說一說每年找上門來的人有多少?”


    “嗯,這很難說。”


    “說吧,邁諾斯先生。不必客氣。大致上有多少?”


    “噢,我估計有二百個。這是個大約數目,你不要搞錯。”


    “每年二百起離婚案,光是案卷工作就夠你受的了。”


    “嗯,實際上沒有二百起離婚案。”


    喬特斯摸摸下巴,顯得困惑不解:“什麽?”


    “二百起並不都是真的離婚案。”


    疑惑的神態出現在喬特斯的臉上:“難道你剛才不是說你隻受理離婚案件嗎?”


    “是隻受理離婚案件,不過——”邁諾斯的聲音顫抖了。


    “不過什麽?”喬特斯問道,似乎給弄糊塗了。


    “嗯,我的意思是說,來找我的人並不都是想離婚就能離得了。”


    “可是,他們不就是為了要離婚才來找你的嗎?”


    “是的,然而他們中有的人——唉——由於這樣那樣的原因,後來改變了想法。”


    喬特斯點點頭,突然有所領悟:“啊!你的意思是說他們有的和解了,或者諸如此類的事?”


    “完全正確。”邁諾斯說。


    “那麽,你是說那個——什麽來著?——大約百分之十的人不想自找麻煩去離婚了。”


    邁諾斯在椅子裏不安地移動了一下:“這個百分比比你說的要高一些。”


    “那有多少?百分之十五?二十?”


    “接近百分之四十。”


    拿破侖·喬特斯驚異地望著他:“邁諾斯先生,你是不是在對我們說,來找你的人中間大約有一半決定不離婚了?”


    “是的。”


    細小的汗珠從邁諾斯前額上冒了出來。他轉身看彼得·德莫尼迪斯,但德莫尼迪斯正故意地把注意力集中在地板上的一條裂縫上。


    “唉,我肯定這並不是由於你對自己的能力缺乏把握吧?”喬特斯說。


    “當然不是。”邁諾斯被動了,采取了守勢,他們常常因為一時愚蠢的衝動來找我。丈夫和妻子發生了口角,吵了架,覺得彼此合不來,沒有共同的基礎,認為離婚才是辦法。但是,你一本正經把它當作一件事對待時,在大多數離婚案中他們又改變了主意。”


    他突然停住了,因為他充分意識到他的話在目前這次公開審判中的重要性。


    “謝謝你。”喬特斯客氣地說,“你幫了一個大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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