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裏旬的目的一目了然。


    將煉製完美化靈丹所需要的藥材,以及被視為陰陽之氣的洛陽一鼓作氣丟入藥王鼎,以鼎中靈火緩慢燒灼,將洛陽肉身上的陰陽之氣盡數提取而出,融入到藥材之中,待到所有藥材盡數融合,便是完美化靈丹出世之時。


    在此之前,唯一要注意的,便是洛陽……絕不可死。


    哪怕他肉身被燒的幹癟,被燒的麵目全非,哪怕被燒的九死一生,他也必須還得活著!他的魂魄,不可散!


    一旦洛陽真正死去,他體內有死氣彌漫出,那麽這陰陽之氣也會因此受到幹擾,無法繼續被提取出,也正是因此,百裏旬才會大費周折,不惜一切,冒著被古道劍宗發現的風險,以仙龍煞脈……為洛陽淬魂!


    而在這藥王鼎中,那紫色的靈火確實驚人無比,眼下甚至還僅僅隻是爆發出了部分氣息,便已經熾熱到某種極致,可以想象,一旦當靈火徹底爆發,洛陽與諸多藥材,定會在頃刻間被溶解,遂而融合!


    紫色的火光妖嬈舞動,透過藥王鼎的八卦圓孔望去,清晰可見,在藥鼎的內部,麒麟鎖延展出四條盡頭,釘死在鼎內的四個角,而在麒麟鎖中心……


    洛陽雙手雙腳各自被一條鎖鏈束縛住,熾熱的火光下,卻似是不曾有半點掙紮的跡象,他雙目空洞,仿佛感受不到燃燒帶來的疼痛。


    因血魂丹帶來的巨大刺激,令洛陽徹底陷入絕望,這是第一個原因。


    其二,則是在他進入藥王鼎的瞬間,他的大部分神識,就被強行……拉入到了某個地方。


    冰冷刺骨的寒風嗚嗚響起,回蕩在這個夜幕下的紫色花海。


    遙遙望去,一株株紫色花朵妖嬈綻放,猶如紫色的火海,肆意狂舞,詭異驚人。


    而在花海的兩頭,則是兩個高高凸起的圓形石台,相隔甚遠,卻是這片花海中,最為醒目的兩處地方。


    在那個較大的石台上,正站著一道挺拔的身影,身穿紋金白袍,一頭紫色長發與那片曼陀羅花海微微拂動,猩紅色重瞳眼眸相互重疊,正淡淡望著對岸那處石台。


    他的身上天然透出一股高貴氣質,雖有妖異,卻更像是帝王睥睨,君臨天下,令人望之便不由產生臣服之心。


    此乃上古妖魔……赤幽!


    赤幽的目光一如既往平淡妖異,隱藏著一股深深的冰冷,猶如對眾生的無情。


    在他視線落下之處,那層石台上,赫然正是一個蜷縮的身影。


    衣衫襤褸,黑發披散,目光空洞,猶如死人般蜷縮在那裏,僅僅是怔怔看著石台前的曼陀羅花海。


    “你雖是這破經書的宿主,於本君的對立麵。但不論如何,你終究是身負了本君的部分意誌……”


    “事已至此,饒是本君都不忍繼續看下去。”


    赤幽的聲音平淡無奇,卻似是帶著一抹特殊的魅力,讓人無法抗拒。


    可是聲音傳出,洛陽卻是絲毫不為所動,不知是聽不見還是置若罔聞,雙目仍是那般空洞無神,直勾勾盯著石台前的一朵曼陀羅。


    “愚昧!”赤幽袖袍一揮,慍怒喝道。


    “事到如今,除了本君……無人能夠幫你!”


    說話時,赤幽修長的手指抬起,隔空朝著星辰夜幕點去,在他這一指之下,隻見那處空蕩蕩的空間,突然扭曲了起來,如水麵般蕩漾出漣漪,最終形成了一副畫麵!


    這是一副極其殘忍的畫麵。


    在這畫麵中,洛陽已經被藥王鼎內的靈火,燒至渾身肌膚枯萎,鮮血尚未來得及流淌出,便瞬間被蒸發成白煙,而他則是在重重麒麟鎖的束縛之下,紋絲不動,如同死人。


    洛陽沒有抬頭去看那副畫麵,依然蜷縮在石台上,若是仔細觀察,定能發現,在他的身軀上,正有縷縷細微的白煙在不斷冒出,猶如在被不斷燒灼!


    不難理解,眼下出現在這帝幽界中的,乃是洛陽的神識。


    他雖肉身被燒毀,但神識卻因得到淬煉,不會這麽快湮滅,隻不過……饒是如此,眼下帝幽界中的洛陽,無時無刻不在承受煎熬,烈火焚身!


    “你……甘心麽?!”赤幽猩紅的瞳孔突然瞪大,怒聲暴喝道。


    隻可惜聲音滾滾傳出,形成的狂風將洛陽的黑發吹起,卻是沒能令他產生半點神情變化。


    仿佛於他而言,隻需要一個……真正的了結。


    赤幽的淺眉微微挑了挑,隨即莫名哼了一聲,再次抬起手臂,朝著上空遙遙點去。


    “嘩!”


    上空的水幕畫麵猶如被衝刷,瞬間模糊不清,隻見藥王鼎中的場景皆是有了扭曲,似是在快速更迭,遂而重新凝聚,化成另一幅全新的畫麵。


    “本君就不信,你還能繼續裝死!”


    赤幽背負雙手,神情盡是淡漠,唯有嘴角莫名翹起三分,字字清晰說道。


    短短百日時間,洛陽在山中界經曆的一切,徹底摧毀了他內心的防守,畢竟他再如何超乎常人,那也終究隻是一個尋常年輕人。


    尤其是在那血魂丹的刺激下,洛陽的內心,真正步入了絕望。


    可就在這時,蜷縮在平台上的洛陽,微微感覺到了什麽,終於做出了第一個舉動,緩緩抬起了頭,看向上空的那幕畫麵。


    於他空洞的眼神中,清晰倒映出了畫麵中那個少年,那個與他相貌一模一樣的少年。


    那個少年似乎剛剛從村子回家,身後背著包袱,包袱裏裝載著飯菜。


    少年的臉色略有蒼白,似有幾分病態,但在那對目光中,卻是有著不可忽略的倔強,執著。


    緊接著,畫麵中的天空,突然出現了一道身影,那是一名中年道人,他看見了少年,不知發現了什麽,身子快速降落下去。


    寥寥幾句話後,少年身後的包袱忽然掉落,飯菜灑落一地。


    畫麵的最後,這少年被那中年道人一把抓起,帶往了遠方。


    沒錯,赤幽幻化出的畫麵中,正是洛陽的記憶。


    而這個片段,也正是他當初被何清風帶往馭靈門……所有一切的開端。


    開端,意味的是一切的序幕,所有的開始。


    所以這幕畫麵的定格,不代表結束,而是展開。


    水幕快速發生了變化。


    第二幅畫麵中,洛陽看到了在雜役房,欺壓他人的孫吳,也看到了那名少年,在麵對孫吳時,毫不畏懼,毫不退縮的一幕。


    他當然不會退縮,因為在此之前,少年便經曆過了生死。


    相較於前兩幅畫麵,第三幅畫麵,便顯得要尋常許多,僅僅是少年盤膝坐在洞府中,吃完了某位女子送來的飯菜,與對方愉快對話,各聊家常。


    他們不知說了什麽,少年取出了一枚深青色丹藥,想要贈與那女子,隻不過那女子有所惶恐,不敢接納,最終在少年好意的逼迫下,仍是收了下去。


    有些回憶,有些美好,唯有在重新翻看的時候,才會找到其中最致命的地方。


    聯係到之後的某一副畫麵,很難不讓人去想,若是那少年,當初沒有將丹藥贈送給女子,那麽這位紅衣女子,應該就不會被唐隱關注,也不會……讓她一生悲苦。


    一幕幕畫麵,一段段往昔。


    一個個生命裏出現的人,哪怕曇花一現,亦留芬芳。


    洛陽雙目空洞凝滯,沒有任何情感,僅僅是看著一幕幕的發生,一幕幕的定格,看著……一個個自己。


    不知何時,他冰冷的眼睛裏留下滾燙的水珠。


    他蜷縮得更緊了些。


    而看著洛陽的細節變化,赤幽那對猩紅深邃眸子裏,緩緩浮現出了笑意,接著是幾許興奮。


    若是這縷興奮被洛陽捕捉到,定會讓他感到熟悉,因為每當百裏旬看著他時,所流露出的目光……也都帶有這種情緒。


    但洛陽的全部目光,都被放在了天空的水幕上。


    誰以朝夕爭三年,千人追殺萬裏路,十裏墳有人同階無敵,荒山之巔曾有力拔山河蓋世之氣……


    饒是洛陽的心中極其不願意,但帝幽界上空的畫麵,勾勒出的終究是他自己。


    所以他還是看到了,那一幕的畫麵。


    血魂丹。


    並非是他吞下血魂丹的畫麵,而是在山中界的那座樓閣內,石台上,藥鼎中,何曉清烈火焚身,燒至灰燼。


    孫吳苦不堪言,後悔沒有隨馭靈門一同死。


    琴音雙眼赤紅,既是因靈火旺盛,又是因淚水頃刻間被蒸發。


    他們的死,最終都在藥王鼎中化作了血魂丹,一枚融合了全身血與肉的丹藥,用作於洛陽的揠苗助長,修為攀升。


    看到這裏的時候,洛陽的目光終於不再空洞。


    而是充滿了悲慟。


    他雙手牢牢抓住石台,十指竟是扣進其中,鮮血流淌出,觸目驚心。


    直到這時,水幕畫麵中,出現了一名身穿紅衣的女子。


    她與其他被煉成丹之人不同,火焰從她的身軀七竅內噴薄而出,令她看起來極為猙獰可怖,但清晰可見,她麵目全非的嘴角……是上揚的!


    她,笑了?


    是笑。


    是解脫,也是歉意。


    “哇!”洛陽終於按捺不住,張口便嘔吐了起來!


    他單手撐地,另一隻手放在胸膛,口中不斷吐出汙穢物,神情猙獰扭曲,就像是見到了世間最醜陋的東西。


    洛陽放在胸膛上的手掌驀然用力,目光深深顫抖起來,猶如他此刻再次被觸動的內心。


    “嘩!”而隨著洛陽身上發生的改變,不可察覺,在帝幽界漫山遍野的紫色花海深處,似有那麽一株曼陀羅,突然扭動起來,其身上顏色……由紫發白!


    與此同時,洛陽的嘔吐物中,隱約有點點紅光閃爍,快速消散,散發透出一股股濃濃的血腥味。


    就好像某些不屬於他的東西……強行被分隔出來!


    “繼續看!”就在這時,對岸的石台上,赤幽目光突然爆發出寒芒。


    他聲音響起的同時,似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強行抓住了洛陽,強迫他,繼續去看那水幕畫麵,讓他接著看這段最痛苦的記憶。


    於畫麵裏,洛陽再次見到,自己在百裏旬的逼迫下,將那些滴血的丹藥,吞入腹中,遂而修為暴漲……


    “滴答!”畫麵裏的丹藥始終在滴血,更像是在哭泣,此刻有那麽一滴,自上空墜落,掉在了半靈湖中,蕩漾起紅色漣漪,觸目驚心。


    “砰砰!”


    洛陽的身軀劇烈一震,那股有力的心跳聲,傳入到他的耳中,他內心深處的某個弦,又一次被狠狠拉動!


    “嘩嘩嘩!”於帝幽界十分遙遠的地方,那片花海深處不起眼的地方,又有三朵曼陀羅,驀然扭動,紫色退散,轉而代之的……則是無情的白色!


    似是察覺到帝幽界中的某些變化,赤幽的嘴角浮現出一抹猙獰笑意,仿佛已經看到,洛陽徹底承受不住,選擇接受他的畫麵!


    可就在這時,赤幽不知發現了什麽,嘴角笑意陡然凝固。


    他豁然轉頭,死死盯著上空的水幕畫麵,目中浮現出不可思議。


    “自行變化……這是什麽?”赤幽低聲喃喃兩句,眉頭皺起,看向水幕中那道陌生的畫麵,極為不解。


    這幕畫麵極為普通,甚至可以說與修行界毫無關係。


    僅僅是在一件尋常的小屋子裏,有一對中年夫婦,揚起一柄做工粗糙,卻十分鋒利的長劍……貫穿了自己胸膛!


    這一幕顯而易見,正是世間隨處可見的自殺。


    可問題是,他們是誰?


    為何會出現在洛陽的記憶裏?


    更重要的是,赤幽對自己的能力十分清楚,他雖不能對洛陽做出什麽實質性的舉措,卻能以其他力量來側麵蠱惑,就好比自從洛陽被百裏旬抓住,他就猜到了會有這一天。


    所以他沉寂了百日,隻為等待此刻的到來!


    但是,這些畫麵都是他取自於洛陽的記憶,為何其中還會有……連他赤幽都沒見過的?


    難道說在這少年踏入修行界前,還有什麽……是令他畢生難忘,卻又不得不強行埋在心底的東西?


    便在這時,赤幽隱約聽見了兩個字,突然難以置信起來。


    “爹……娘……”


    洛陽望著畫麵裏的中年夫婦,扭曲的麵孔驀然緩和下來,呈現出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是笑,因為這源自於溫暖。


    是嘲笑,因為這溫暖,已經死了。


    “荒唐。”赤幽眉頭皺了皺眉,似乎不想因這突然出現的畫麵,打亂他的計劃,揮手就要將畫麵驅散。


    可他的手才剛剛抬起,便陡然間僵硬住了。


    他忽然看見詭異的一幕。


    帝幽界雖廣袤無垠,卻是一個牢籠。


    朱宮上卿為了鎮壓赤幽,取來了無數朵曼陀羅,種滿了整個帝幽界。


    然而在這座帝幽界,卻還有很多地方,是赤幽都無法去到的,所以他僅僅隻是知曉,這帝幽域,是由八座山頭組成,包括他身前的這處花海,有著數不勝數的曼陀羅。


    漫山花海變色之日,便是有人縱鬼之時。


    可就在此時,他所看到的……


    最為遙遠的那座紫色花海大山,頃刻間……


    盡數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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