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的這座城市,在一條老街的街角,有一間俄式小房子。它從前曾是美觀的。也許,還曾有白色的或綠色的柵欄圍著的吧?夏季,柵欄上曾攀纏過紫色的喇叭花嗎?小院兒裏曾有黃色的夜來香和粉色的掃帚梅賞心悅目嗎?當柵欄被霏雨淋濕的時候,窗內曾有少女因憐花而捧腮凝睇嗎?冬季,曾有孩子在小院兒裏堆雪人嗎?……


    是的。它從前確曾是美觀的。


    但是現在它像人一樣地老了。從前中國人承認自己老了,常說這樣一句話:“土埋半截了。”


    這一間俄式小房子,幾乎也被“土埋半截了”。沉陷至窗台那兒了。從前的鐵瓦差不多快鏽透了,這兒那兒打了許多處“補丁”。那些“補丁”是用亮鋥鋥的新鐵皮“補”上去的。或圓形,或方形,或三角形和菱形,使房頂成為小房子現在最美觀的部分,一種童話意味的美觀。房簷下的接雨沿兒,也是用亮鋥鋥的新鐵皮打做的。相對於未經鍍亮的鐵皮,那叫“白鐵皮”。還叫“熟鐵皮”。亮鋥鋥的接雨沿兒,仿佛那“土埋半截了”的“老”了的小房子紮在額上的一條銀緞帶。一年又一年的雨季,使小房子一側的地麵變成了赭紅色。房頂的雨水通過接雨沿兒再通過垂直的流水管兒引向那兒的地麵,是雨水帶下來的鐵鏽將那兒的地麵染成赭紅色了……


    小房子門口有一棵樹。樹已經死了多年了。像一支長長的手臂從地底下伸出來,叉著短而粗的“五指”。其中一“指”上,掛著一串亮鋥鋥的鐵皮葫蘆。風吹即動,發出悅耳的響聲。風鈴的響聲似的。


    那小房子是一間黑白鐵匠鋪。


    那一串亮鋥鋥的鐵皮葫蘆是它的標誌。也是鐵匠手藝的廣告。


    鐵匠年近五十了。按從前的說法,他正是一個“土埋半截了”的人。按現在的說法,已走在通往火葬場的半路上。一個年近五十的人,無論男女,無論貧富,無論身高低,無論健康與否,無論是仍充滿著種種野心雄心還是與世無爭守窮認命地活著——有一點是完全相同的,都是“土埋半截了”的人。


    這鐵匠卻並不守窮認命。當然他也沒什麽野心和雄心了。不過他仍有一個熱切的、可以理解的願望——在那條老街被推平之前,能湊足一筆錢,在別的街上租一間麵積稍微大一點兒的房子。繼續以鐵匠手藝養家糊口,度日維生。


    鐵匠明白,這條老街總有一天是要被推平的。或兩年後,或三年後,也可能一年後。那條老街已老得如同城市的一道醜陋的疤。


    鐵匠歇手吸煙時,便從小房子裏出來,靠著枯樹,以憂鬱的目光望向街的另一端。他並不眷戀這條街。但這條老街倘被推平了,自己可怎麽辦呢?小房子的產權是別人的。確切地說,它不是一幢俄式小房子本身,而隻不過是背陰的一小間。朝陽的三間住著人家,門開在另一條街上……


    現在城市裏少見鐵匠鋪了。正如已少見遊走木匠一樣。這鐵匠的另一個老同行不久前一覺不醒地死了。他是這座城市裏唯一的沒競爭對手的鐵匠了。他的生意談不上怎樣的興隆,終日做一些小銼子、小鏟子、小桶、噴壺之類而已。在塑料品比比皆是的今天,這座城市的不少人家,居然以一種懷舊似的心情青睞起他做的那些尋常東西來。他的生意的前景,很有一天好過一天的可能。


    但他的目光卻是更加憂鬱了。因為總有消息傳來,說這條老街就要被推平了,就要被推平了……


    他卻至今還沒積蓄。要想在這座城市裏租一間門麵房,手中沒幾萬元根本別做打算……


    某日,又有人出現在他的鐵匠鋪門前,是位七十多歲的老者。


    “老人家,您做什麽?”


    鐵匠自然是一向主動問的。因那樣一位老者來他的鐵匠鋪前而奇怪。


    “桶。”


    老者西服革履。頭發皆已銀白。精神矍鑠,氣質儒雅。說時,伸手輕輕撥動了一下那串鐵皮葫蘆,於是鐵皮葫蘆發出一陣悅耳的響聲。


    “多大的呢?”


    老者默默用手比量出了他所要的規格。


    “得先交十元錢押金。”


    “不。我得先看看你的手藝如何。”


    “您不是已經看見了這幾件樣品嗎?還說明不了我的手藝嗎?”


    “樣品是樣品,不能代表你沒給我做出來的桶。”


    “要是我做出來了,您又不要了,我不白做了嗎?”


    “那還有機會賣給別人。可你要做得不合我意,又不退押金給我,我能把你怎麽樣呢?”


    鐵匠不禁笑了。


    他自信地說:“好吧。那我就破一回例,依您老人家。”


    是的,鐵匠很自信。不過就是一隻桶嘛。他怎麽會打做出使顧主覺得不合意的桶呢?望著老者離去的背影,鐵匠困惑地想——他要我為他做一隻白鐵皮的桶幹什麽用呢?他望見老者在街盡頭上了一輛分明是等在那兒的黑色轎車……


    幾天後,老者又來了。


    鐵匠指著已做好的桶讓老者看。


    不料老者說:“小了。”


    “小了?”——鐵匠頓時一急。他強調,自己是按老者當時雙手比量出的大小做的。


    “反正是小了。”——老者的雙手比量在桶的外周說:“我要的是這麽大的。”


    “可……”


    “別急,你用的鐵皮,費的工時,我一總付給你錢就是了。”


    “那,先付一半吧老人家……”


    老者搖頭,表情很固執。看上去顯然沒有商討的餘地。但也顯然是一言九鼎,值得信任的態度。


    鐵匠又依了老者。


    老者再來時,對第二隻桶頻頻點頭。


    “這兒,要有個洞。”


    “為什麽?老人家。”


    “你別管,按我的要求做就是。”


    鐵匠吸取了教訓,塞給老人一截白粉筆。老者在桶的底部畫了一個圓,沒說什麽就走了。


    老者第四次來時,“指示”鐵匠為那捅了一個洞的桶做上拎手和蓋和水嘴兒。鐵匠這才明白,老者要他做的是一隻大壺,他心裏納悶兒,一開始說清楚不就得了嗎?如果一開始說清楚,那洞可以直接在鐵皮上就捅出來呀,那不是省事兒多了嗎?


    但他已不問什麽了。他想這件事兒非要這樣不可,對那老者來說,是一定有其理由的。


    鐵匠錯了。老者最終要他做的,也不是一隻大壺,而是一隻噴壺。


    噴壺做成以後,老者很久沒來。


    而鐵匠常一邊吸煙,一邊望著那隻大噴壺發呆發愣。往日,鐵匠每每手裏敲打著,口中哼唱著。自從他做成那隻大噴壺以後,鐵匠鋪裏再也沒傳出過他的哼唱聲。


    卻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替老者來過一次。她將那隻大噴壺仔仔細細驗看了一遍。分明的,想要有所挑剔。但那大噴壺做得確實無可挑剔。姑娘最後不得不說了兩個字——“還行”。


    “還要做九隻一模一樣的,一隻比一隻小,你肯做嗎?”


    鐵匠目光定定地望著姑娘的臉,似乎在辨認從前的熟人,他知道那樣望著對方有失禮貌,但他不由得不那樣。


    “你肯做?還是不肯做?”


    姑娘並不回避他的目光。恰恰相反,她迎視著他的目光,仿佛要和他進行一番目光與目光的較量。


    “你說話呀!”


    姑娘皺起眉,表情顯得不耐煩了。


    “我……肯做。當然肯……”


    鐵匠一時有點兒不知所措……


    “一年後來取,你承諾一隻也不賣給別人嗎?”


    姑娘的口吻冷冷的。


    “我……承諾……”


    鐵匠回答時,似乎自感卑賤地低下了他的頭,一副目光不知望向哪裏的樣子……


    “錢,也要一年以後才付。”


    “行,怎麽都行。怎麽我都願意。”


    “那麽,記住今天吧。我們一年以後的今天見。”


    姑娘說完,轉身就走。


    鐵匠跟出了門……


    他的腳步聲使姑娘回頭看他。她發現他是個瘸子。她想說什麽,卻隻張了一下嘴,什麽話都沒說,一扭頭快步而去。鐵匠的目光,也一直將姑娘的背影送至街的那一端。他也看見她坐進了轎車裏,對那輛黑色的轎車他已熟悉。


    鐵匠的目光不但憂鬱,而且,竟很有些傷感了。他轉身時,碰了那串鐵皮葫蘆,悅耳的聲音剛一響,他便用雙手輕輕捂住最下麵的一個,仿佛捂住一隻蜻蜓或一隻蝴蝶,於是整串葫蘆被穩住了,悅耳的聲音也就停止了……


    鐵匠並不放開雙手。他仰起臉,望向天空。斯時正值中午,五月的太陽光芒柔和,並不耀眼。他的樣子,看上去像在祈雨……


    後來,這鐵匠就開始打做另外九隻噴壺。他是那麽的認真,仿佛工藝家在進行工藝創造。為此他婉拒了不少主動上門的活兒。


    世上有些人沒結過婚,但世上每一個人都是愛過的。


    鐵匠由於自己是瘸子至今沒結婚,但在他是一名初二男生時就愛過了。那時的他眉清目秀。他愛上了同班一名沉默寡言、性情特別內向的女生。其實她的容貌算不上出眾,也許她吸引他的美點,隻不過是她那紅潤的雙唇,像櫻桃那麽紅潤。主觀的老師曾在班上不點名地批評過她才是初二女生不該塗口紅,她委屈得哭了。而事實證明她沒塗過口紅。但從此她更沉默寡言了。因為幾乎全班的男生都開始注意她了,由於她像櫻桃那麽紅潤的唇。初二下學期他和她分在了同桌。起初他連看都不敢看她,他覺得她的紅唇對自己具有不可抗拒的誘惑力,並且開始以審美的眼光暗自評價她的眼睛,認為她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其實大多數少女的眼睛都會說話,她們眼睛的這一種“功能”要等到戀愛幾次以後才漸漸“退化”,初二的男生不懂得這一點罷了。不久他又被她那雙白皙的小手所誘惑,那倒的確是一雙秀美的小手,白皙得近乎透明,唯有十個迷人的指尖兒微微泛著粉紅……


    某一天,他終於鼓起一百二十分的勇氣塞給了她一張紙條,上麵寫滿了他“少年維特之煩惱”。三十幾年前中學生的早戀方式與今天沒什麽不同,也都是以相互塞紙條開始的。但結果卻往往與今天很不一樣。


    他首先被與自己的同桌分開了。


    接著紙條被在全校大會上宣讀了。再接著是找家長談話。他的父親——三十幾年前的鐵匠從學校回到家裏,怒衝衝地將他毒打了一頓。而後是寫檢查和保證書……


    這初二男生的恥辱,直至“文革”開始以後方得以雪洗。他第一個衝上批鬥台掄起皮帶抽校長;他親自操剪刀將女班主任老師的頭發剪得亂七八糟;他對他的同桌的報複最為“文明”——在“文革”第一年的冬季,他命她拎著一隻大噴壺,在校園中澆出一片滑冰場來!已經沒哪個學生還有心思滑冰了,在那一個“革命風暴”凜冽的冬季。但那麽多紅衛兵成為他的擁護者。人性的惡被以“革命”的名義調動得天經地義理直氣壯。那個冬季真是特別的寒冷啊,而他不許她戴著手套拎那把校工用來澆花的大噴壺。看著她那雙秀美的白皙的小手怎樣一觸碰到水濕了的噴壺即被凍住,他覺得為報複而狂熱地表現“革命”是多麽的值得。誰叫她的父親在國外,而且是資本家呢!“紅五類”對“黑五類”冷酷無情是被公認的“革命”原則啊……整個冬季她也沒澆出一片足以滑冰的冰場來。


    春風吹化了她澆出的那一片冰的時候,她從學校裏也從他的注意力中消失了。


    再狂熱“革命”的紅衛兵也逃避不了“上山下鄉”的命運。艱苦的勞動絕不像“革命”那麽痛快,他永遠明白了這一點,代價是成了瘸子。


    返城後的一次同學聚會中,一名女同學懺悔地告訴他,其實當年不是他的同桌“出賣”了他。是那名和她特別親密無間的女同學。他聽了並不覺得內疚。他認為都是“文革”的過錯。


    但是當他又聽說,三十幾年前,為了澆出一片滑冰場她嚴重凍傷的雙手被齊腕鋸掉了,他沒法再認為都是“文革”的過錯了。他的懺悔遠遠大於那名當年“出賣”了她也“出賣”了他的女同學。


    他頂怕的事就是有一天,一個沒了雙手的女人來到他的鐵匠鋪,欣賞著他的手藝說:“有一雙手多好哇!”、“請給我打做一隻噴壺,我要用它在冬季澆出一片滑冰場。”……


    現在,他知道,他頂怕的事終於發生了。盡管不是一個沒了雙手的女人親自來……


    每一隻噴壺的打做過程,都是人心的審判過程。


    而在打做第十隻,也就是最小的那一隻噴壺時,鐵錘和木槌幾次敲砸在他手上。他那顆心的疤疤瘌瘌的數層外殼,也終於一層層地被徹底敲砸開了。他看到了他不願承認更不願看到的景觀。自己靈魂之核的內容,人性醜陋而又邪惡的實證幹癟著,像一具打開了石棺蓋因而呈現著的木乃伊。他自己最清楚,它並非來自於外界,而是在自己靈魂裏自生出的東西。原因是他的靈魂裏自幼便缺少一種美好的養分——人性教育的養分。雖懺悔並不能抵消他所感到的顫栗……


    他非常想把那一隻最小的噴壺打做得最美觀,但是他的願望沒達到。


    曾有人要買走那十隻噴壺中的某幾隻,他不賣。


    他一天天等待著他的“贖罪日”的到來……


    那條老街卻在年底就被提前推平了。


    他十分幸運地得到了一處門麵房,而且是裏外兩間,而且是在一條市場街上。動遷部門告知他,因為有“貴人”關照著他。否則,他憑什麽呢?休想。


    他幾回回暗問自己——我的命中也配有“貴人”嗎?


    猜不出個結果,就不猜了。


    這鐵匠做好了一切心理準備,專執一念等待著被羞辱、被報複。最後,竟連這一種惴惴不安的等待著的心理,也漸漸地趨於平靜了。


    一切事情總有個了結。他想。不至於也斬掉我的雙手吧?這麽一想,他又覺得自己未免庸人自擾。


    他所等待的日子終於等到了。那老者卻沒來,那姑娘也沒來。一個認識他的孩子將一封信送給了他,是他當年的同桌寫給他的。她在信中這樣寫著:


    我的老父親一直盼望有機會見到你這個使他的女兒失去了雙手的人!我的女兒懂事後也一直有同樣的想法。他們的目的都達到了。他們都曾打算替女兒和母親懲罰你。他們有報複你的足夠的能力。但我們這一家人都是反對報複的人,所以他們反而在我的勸說之下幫助了你。因為,對我在少女時期愛過的那個少年,我怎麽也狠不下心來……


    信封中還有一樣東西——她當年看過他塞給她的紙條後,本打算塞給他的“複信”。兩頁作文本上扯下來的紙,記載著一個少女當年被愛所喚起的種種驚喜和幸福感。


    那兩頁紙已發黃變脆……


    它們一下子被他的雙手捂在了他臉上,片刻濕透了。


    在五月的陽光下,在五月的微風中,鐵匠鋪外那串亮鋥鋥的鐵皮葫蘆響聲悅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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