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廣袤的大地上,三月像毛頭毛腳的小夥子,行色匆匆地奔過去了。幾乎沒帶走任何東西,也幾乎沒留下顯明的足跡。北方的三月總是這樣,仿佛是為躲避某種糾纏而來,仿佛是為擺脫被牽掛的情愫而去,仿佛故意不給人留下印象。這使人聯想到徐誌摩的詩句“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北方的三月,天空上一向沒有幹淨的雲彩;北方的三月,“衣袖”一揮,西南風逐著西北風。然而大地還是一派融冰殘雪處處覆蓋的肅殺景象……


    現在,四月翩躚而至了。


    與三月比起來,四月像一位低調處世的長姐。其實,北方的四月隻不過是溫情內斂的呀。她把她對大地那份內斂而又莊重的溫情,預先儲存在她所擁有的每一個日子裏。當她的腳步似乎漫不經心地徜徉在北方的大地上,北方的大地就一處處蘇醒了。大地嗅著她春意微微的氣息,開始它悄悄的一天比一天生機盎然的變化。天空上仿佛陳舊了整整一年的、三月不愛搭理的、吸灰棉團似的雲彩,被四月的風一片一片地撫走了,也不知撫到哪裏去了。四月吹送來了嶄新的幹淨的雲彩。那可能是四月從南方吹送來的雲彩。白而且蓬軟似的。又仿佛剛在南方清澈的泉水裏洗過,連擰都不曾擰一下就那麽鬆鬆散散地晾在北方的天空上了。除了山的背陽麵,另處的雪是都已經化盡了。涼沁沁亮汩汩的雪水,一汪汪地滲到泥土中去了。河流徹底地解凍了。小草從泥土中鑽出來了。柳枝由脆變柔了。樹梢變綠了。還有,一隊一隊的雁,朝飛夕棲,也在四月裏不倦地從南方飛回北方來了……


    在北方的這一處大地上有一條河;河水每年的春季都在它折了一個直角彎的地方溢出河床,漫向兩岸的草野。於是那河的兩岸,在四月裏形成了近乎水鄉澤國的一景。那兒是北歸的雁群喜歡落宿的地方。


    離那條河二三裏遠,有個村子。普通人家的日子都過得很窮的村子。其中最窮的人家有一個孩子。那孩子特別聰明。那特別聰明的孩子特別愛上學。


    他從六七歲起就經常到河邊釣魚。


    他十四歲那一年,也就是初二的時候,有一天爸爸媽媽又愁又無奈地告訴他——因為家裏窮,不能供他繼續上學了……


    這孩子就也愁起來。他委屈。委屈而又不知該向誰去訴說,於是一個人到他經常去的地方,也就是那條河邊去哭。不止大人們愁了委屈了如此,孩子也往往如此。聰明的孩子和剛強的大人一樣,隻在別人不常去似乎僅屬於自己的地方獨自落淚。


    那正是四月裏某一天的傍晚。孩子哭著哭著,被一隊雁自晚空徐徐滑翔下來的優美情形吸引住了目光。他想他還不如一隻雁,小雁不必上學,不是也可以長成一隻雙翅豐滿的大雁嗎?他甚至想,他還不如死了的好……


    當然,這聰明的孩子沒輕生。


    他回到家裏後,對爸爸媽媽鄭重地宣布:他還是要上學讀書,爭取將來做一個有知識有文化的人。


    爸爸媽媽就責備他不懂事。


    而他又說:“我的學費,我要自己解決。”


    爸爸媽媽認為他在說賭氣話,並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但那一年,他卻真的繼續上學了。而且,學費也真的是自己解決的。


    也是從那一年開始,最近的一座縣城裏的某些餐館,菜單上出現了“雁”字。不是徒有其名的一道菜,而的的確確是雁肉在後廚的肉案上被切被剁,被炸被烹……


    雁都是那孩子提供的。


    後來《保護野生動物法》宣傳到那座縣城裏了,惟利是圖的餐館的菜單上,不敢公然出現“雁”字了。但狡猾的店主每回悄問顧客:“想換換口味兒嗎?要是想,我這兒可有雁肉。”倘顧客反感,板起臉來加以指責,店主就嘻嘻一笑,說開句玩笑嘛,何必當真!倘若顧客聞言眉飛色舞,顯出一臉饞相,便有新鮮的或冷凍的雁肉,又在後廚的肉案上被切被剁。四五月間可以吃到新鮮的,以後則隻能吃到冷凍的了……


    雁仍是那孩子提供的。


    斯時那孩子已經考上了縣裏的重點高中。


    他在與餐館老板們私下交易的過程中,學會了一些他認為對他來說很必要的狡猾。


    他的父母當然知道他是靠什麽解決自己的學費的。他們曾私下裏擔心地告誡他:“兒呀,那是違法的啊!”


    他卻說:“違法的事多了。我是一名優秀學生,為解決自己的學費每年春秋兩季逮幾隻雁賣,法律就是追究起來,也會網開一麵的。”


    “但大雁不是家養的雞鴨鵝,是天地間的靈禽,兒子你做的事罪過呀!”


    “那叫我怎麽辦呢?我已經讀到高中了。我相信我一定能考上大學。難道現在我該退學嗎?”


    見父母被問得啞口無言,又說:“我也知道我做的事不對,但以後我會以我的方式贖罪的。”


    那些與他進行過交易的餐館老板們,曾千方百計地企圖從他嘴裏套出“絕招”——他是如何能逮住雁的?


    “你沒有槍。再說你送來的雁都是活的,從沒有一隻帶槍傷的。所以你不是用槍打的,這是明擺著的事兒吧?”


    “是明擺著的事兒。”


    “對雁這東西,我也知道一點兒。如果它們在什麽地方被槍打過了,哪怕一隻也沒死傷,那麽它們第二年也不會落在同一個地方了,對不?”


    “對。”


    “何況,別說你沒槍,全縣誰家都沒槍啊。但凡算支槍,都被收繳了。哪兒一響槍聲,其後公安機關肯定詳細調查。看來用槍打這種念頭,也隻能是想想罷了。”


    “不錯,隻能是想想罷了。”


    “那麽用網罩行不行?”


    “不行。雁多靈警啊。不等人張著網挨近它們,它們早飛了。”


    “下繩套呢?”


    “繩粗了雁就發現了。雁的眼很尖。繩細了,即使套住了它,它也能用嘴把繩啄斷。”


    “那就下鐵夾子!”


    “雁喜歡落在水裏,鐵夾子怎麽設呢?碰巧夾住一隻,一隻驚一群,你也別打算以後再逮住雁了。”


    “照你這麽說就沒法子了?”


    “怎麽沒法子,我不是每年沒斷了送雁給你嗎?”


    “就是的呀。講講,你用的什麽法子?”


    “不講。講了怕被你學去。”


    “咱們索性再做一種交易。我,告訴我給你五百元錢。”


    “不。”


    “那……一千!一千還打不動你的心嗎?”


    “打不動。”


    “你自己說個數!”


    “誰給我多少錢我也不告訴。如果我為錢告訴了貪心的人,那我不是更罪過了嗎?”


    ……


    他的父母也納悶地問過,他照例不說。


    後來,他自然順利地考上了大學。而且第一誌願就被錄取了——農業大學野生禽類研究專業。是他如願以償的專業。


    再後來,他大學畢業了,沒有理想的對口單位可去,便“下海從商”了。他是中國最早“下海從商”的一批大學畢業生之一。


    如今,他帶著他憑聰明和機遇賺得的五十三萬元回到了家鄉。他投資改造了那條河流,使河水在北歸的雁群長久以來習慣了中途棲息的地方形成一片麵積不小的人工湖。不,對北歸的雁群來說,那兒已經不是它們中途棲息的地方了,而是它們樂於度夏的一處環境美好的家園了。


    他在那地方立了一座碑——碑上刻的字告訴世人,從初中到高中的五年裏,他為了上學,共逮住過五十三隻雁,都賣給縣城的餐館被人吃掉了。


    他還在那地方建了一幢木結構的簡陋的“雁館”,介紹雁的種類、習性、“集體觀念”等等一切關於雁的趣事和知識。在“雁館”不怎麽顯眼的地方,擺著幾隻用鐵絲編成的漏鬥形狀的東西。


    如今,那兒已成了一處景點。去賞雁的人漸多。


    每當有人參觀“雁館”,最後他總會將人們引到那幾隻鐵絲編成的漏鬥形狀的東西前,並且懷著幾分罪過感坦率地告訴人們——他當年就是用那幾種東西逮雁的。他說,他當年觀察到,雁和別的野禽有些不同。大多數野禽,降落以後,翅膀還要張開著片刻才緩緩收攏。雁卻不是那樣。雁雙掌降落和翅膀收攏,幾乎是同時的。結果,雁的身體就很容易整個兒落入經過偽裝的鐵絲“漏鬥”裏。因為沒有什麽傷疼感,所以中計的雁一般不至於惶撲,雁群也不會受驚。飛了一天精疲力竭的雁,往往將頭朝翅下一插,懷著幾分奇怪大意地睡去。但它第二天可就伸展不開翅膀了,隻能被雁群忽視地遺棄,繼而乖乖就擒……


    之後,他又總會這麽補充一句:“我希望人的聰明,尤其一個孩子的聰明,不再被貧窮逼得朝這方麵發展。”


    那時,人們望著他的目光裏,便都有著寬恕了……


    在四月或十月,在清晨或傍晚,在北方大地上這處景色蒼野透著旖旎的地方,常有同一個身影久久佇立天地之間,仰望長空,看雁隊飛來翔去,聽雁鳴陣陣入耳,並情不自禁地吟他所喜歡的兩句詩:“風翻白浪花千片,雁點青天字一行。”


    便是當年那個孩子了。


    人們都傳說——他將會一輩子駐守那地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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