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步行街每晚的擁擠,更是那些一次次去上癮了的人們營造成的景觀。


    步行街的盡頭是江畔。從江上一陣陣向步行街吹送著涼爽的風。江畔當然更為涼爽。有些人從步行街逛來,分散在江堤上。他們是些住在附近的人。他們和那些逛步行街有癮的人頗為不同。他們的好感覺首先是在江堤上漫步。逛步行街是捎帶著的事兒,是順路體驗一下熱鬧情形。而那些逛步行街有癮的人,幾乎可以說是一些半職業化了的步行街上的遊蕩者。他們從街頭走走停停悠悠閑閑地逛過來,卻並不踏上江畔的台階。最多在台階下迎江站一會兒,吸幾口涼爽的江風吹送來的新鮮空氣,轉身又往回逛。仿佛步行街上埋伏著什麽和他們或她們的人生有關的意外事件,一旦其發生被自己趕上了,自己的人生就會改變成另一個樣子。起碼,又加進了什麽戲劇性似的……在當今的中國,患人生奇遇強迫幻想症的人是越來越多了,因為絕大多數人的人生,在現實之中是越來越感到疲憊了……


    斯時已晚上九點多鍾,步行街上的人流仍像稠粥一樣。兩旁餐飲店裏的食客和飲客,出去了一撥,又進去了一撥。在步行街的中段,有一幢經過翻修的俄式的二層樓房。它原是一家書店,前年改成飯店了。經營的自然也是俄式套餐。如果五十元可美美地享受一頓俄式套餐,那麽誰還肯花二十幾元買一本書讀呢?在中國,在2001年,幾乎什麽都降價了,唯獨書價更貴了。書店從步行街上的消亡又是那麽的合情合理。在俄式小樓的左側,有一個拱形門洞。“文革”前,它挺美觀的。周邊鑲砌著枝葉浮雕。拱形弧的正中,展翅的胖胖的小丘比特搭箭開弓,覓“靶”欲射。它的門本身也是挺美觀的。歐式的鐵柵欄門。當年刷著墨綠色的油漆。所有歐式的鐵柵欄門其實都是差不多的。正如當今的防盜門樣式並沒有太大的區別。而此門的不同之處在於,它的每一根欄杆上都刻著一句詩。八根不疏不密的欄杆上正好完整地刻下了拜倫的一首詩。其詩情調傷感又真摯:


    正如一塊冰冷的墓石,


    死者的名字使過客驚心,


    當你翻到這一頁,我的名字,


    會吸引你那深沉的眼睛。


    說不定有一天,披覽這名冊,


    你會把我的姓名默讀,


    請懷念我吧,像懷念死者,


    相信我的心就葬在此處……


    據說,在這門的一處機關沒有毀壞之前,若誰能以標準發音的俄語流利地讀完這一首詩,再按一下最後一根欄杆上的按鈕,門鈴裝置就會發出一陣美妙動聽的音樂。但這隻是據說而已。“文革”中,拱形門樓周邊的浮雕被砸得慘不忍睹。飛停在拱形弧正中的丘比特,僅剩下了一條腿和半邊翅膀。兩扇美觀的鐵柵欄門也不知去向……


    現在,門洞又被裝修了一下。但已非原貌。洞壁貼上了瓷磚。步行街上寸土寸金,樓院裏的一戶人家,以每年八萬元的價格租下了門洞,購置了幾具電烤箱,雇幾個農村的女孩兒賣各種肉串燒烤,每天效益相當可觀。


    樓院裏仍住著幾十戶人家。畢竟是老院子了,從前家家戶戶燒煤取暖,院內臨街主樓的背麵,以及左右兩幢小小賓樓的樓體,早已被煙火熏得黑幽幽的。院子裏這兒那兒,胡亂堆放著東家西家的雜物。總之無論誰,站在這樣一個樓院裏,便會覺得自己回到了三四十年前。步行街上是不允許有居民出出入入的院落之門的。所以那門洞被作為公產地皮的一部分出租,不但合乎步行街法規,簡直是必然的事。此門洞不得出入了,有關部門就為院子裏的居民開了寬敞的後門。自從步行街剪彩那一天起,居民們就開始出入後門了。出了後門的一條街,可算是步行街的後街了。這一條街與步行街的熱鬧、繁華、晝夜喧囂人流如織的情形是沒法比的了。行人很少走這一條窄窄的小街。車輛也很少從這麽一條小街上駛過。它是那麽的清靜,又是那麽的自甘清靜。院子裏的居民們倒是不太經常繞到步行街上去逛。他們更喜歡趴在自家的窗台上,或站在陽台上,居高臨下地俯視步行街上的情形……


    此時,院子裏停著一輛小型的封閉貨車。它的主人是個體司機。每天開著他的車給各處送半加工過的食品。


    他正在家裏吃飯。已喝了幾盅酒,臉紅紅的。


    他忽然指著電視機大聲對他老婆說:“關掉!關掉!我有更新鮮的事兒講給你聽!比電視新聞裏報道的事兒更是新聞!……”


    於是他老婆就將電視關掉了。


    “坐過來!坐過來!坐我對麵來嘛!”


    於是她順從地坐到了飯桌對麵。這女人喜歡聽她丈夫講他每天開車在外邊遇到的種種事兒。她也承認,有時他遇到的事兒,確實比電視新聞裏報道的事兒更是新聞。比如有一天他送貨,跟上車一男一女兩個青年。女的是會計,男的是推銷員。他們要雙雙跟到某個單位的食堂去結賬。等他將車停在食堂門口,開了車廂後門,不禁大吃一驚——卻見那男的褲子褪至腳腕,赤裸著下體,口吐白沫,分明的是躺在車廂裏抽風……而那女的,則裸著上身,懷裏抱著卷成一團的上衣,蹲在男的旁邊已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見此情形的不止他一個人呀!他身後站著幾個準備搬東西的食堂男女職工啊!不唯他大吃一驚,他們也都大吃一驚啊!而車廂裏那裸著上身的三十多歲的女人則哭哭啼啼地衝他們解釋:“我們沒幹什麽事兒,我們真的沒幹什麽事兒……他還沒來得及……他就這樣子啦!跟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的!”


    他將車門複又一關,接著開向了醫院……


    這樣的事兒電視新聞裏當然是不便報道的啦,也沒有任何值得在電視裏報道的新聞價值呀!但他的女人特別愛聽他講這一類“新聞”,並且特別喜歡將這一類“新聞”傳播開去。仿佛他是專向她供送獨家新聞的“新聞發布中心”,而她是此類“新聞”播講員……


    “你猜我今天去到了一個什麽地方?”——那做丈夫的低頭吱地一聲吸幹一盅酒,醉眼乜斜地望著妻子就說開了:“那地方在郊區,多年前我去過一次的,記得原先是軍營。今天一去,咦,不是軍營了。掛著一塊牌子,變成療養院啦!”


    那做妻子的豎耳聆聽地要求道:“少喝兩盅吧!一會兒醉了你還怎麽講得明白?再說你揀那重要的情節講就是了,不重要的你就給我略去了行不行?”


    做丈夫的瞪了妻子幾秒鍾,晃了晃頭。仿佛他真的自感有些醉了,仿佛已醉得看不清妻子的麵容了,仿佛那麽晃了晃頭,頭腦就又會變得格外清醒了似的。他將身體隔著桌子朝妻俯過去,語調神神秘秘地又說:“你有點耐心嘛!現在就開始講重要的了!你猜怎麽著?我把車開進院子裏,但見……”


    做丈夫的戛然而止。


    “但見什麽?”


    為妻的迫不及待。


    “但見滿眼都是標語!院牆上是,房牆上是,幾根電線杆子上也是!‘堅決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誓死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打倒黨內外一切走資派!’、‘肅清劉鄧反動路線!’、‘造反有理!’、‘保皇有罪!’、‘誰要不革命,就罷他娘的官!就滾他媽的蛋!’……總之‘文革’中最時髦的口號,幾乎全都有!”


    這兩口子是四十多歲的人,“文革”時期當過“紅小兵”的那一代。做丈夫的以為,自己感到熟悉又震驚的事,妻子肯定也那樣。


    妻子卻撇了撇嘴。


    她說:“難道你還沒見過呀?‘文革’中刷上的唄!”


    丈夫說:“不可能!不可能!那地方‘文革’中還是菜地!80年代以來才有院子,才有房子!”


    “那就是你記錯啦!”


    “我記錯了?不可能!不可能!”做丈夫的又一迭聲地說“不可能”,並將頭搖得撥浪鼓似的:“那地方我開車經過何止十次二十次了呀!再說那些標語都不像是老早刷上的,一看就知道才刷上一個來月!院子正中還有毛主席塑像哪!兩米多高的一尊!舉著他老人家的巨手!不是改成療養院了嗎?我也看見幾位醫生護士走過院子,穿著白大褂……”


    “廢話!醫生護士當然穿白大褂!”


    “還戴著白帽子……”


    “更廢話了!你不揀重要的講,我可不老老實實聽了啊!”


    “衣袖上還戴著紅衛兵袖標!”


    妻子卻已手拿遙控器開了電視。


    丈夫奪過遙控器將電視關了……


    “你不認真聽我可不講了!”


    “那就別講!我還不稀罕聽了呢。明明什麽新鮮事兒也沒遇到,喝了兩盅酒,就編沒意思的瞎話騙人!”


    “我沒騙你!哎,我騙你幹什麽呀?不一會兒,我又看見從一排病房裏走出四名紅衛兵!二男二女!年齡大的是個男的。大也大不到哪兒去,二十來歲的樣子。年齡最小的是個女的,看去也就十五六歲,可能剛上初一吧?你猜怎麽著?他們走到毛主席塑像前,齊刷刷地揮著紅寶書敬祝起來!接著都唱‘抬頭望見北鬥星,心中想念毛澤東!’再接著就念毛主席語錄!念了一段又一段!我好奇呀!我就打開駕駛室的門,先不下車,聽著,看著,心想這是怎麽回事呢?我不是在做夢吧?我在自己臉上狠狠擰了一把,疼!又想明明不是夢啊!可眼前算怎麽回事兒呀?難道我開著自己的車回到了‘文革’年代不成?你猜他們一段又一段地念毛主席語錄為哪般?原來他們是為了‘鬥私批修’,互相指責,互相批評,都說天天吃帶肉的菜,還喝雞湯,自己卻不主動提出降低夥食標準,簡直是在吃人民的肉,喝人民的血!你聽這都哪兒跟哪兒呀?挨得上邊兒嗎?後來又商議著給領導和員工貼大字報,認為領導對‘三敬三祝’以及學習毛主席著作抓得不緊,認為有的女護士眉毛是修過的,是資產階級臭美思想!而有的男員工集體念語錄時,隻動嘴唇,不發聲,顯然是在裝念,濫竽充數!而這是對毛主席最大的不忠不敬!食堂裏的人出來搬東西了,我好心好意幫著搬,不小心掉了幾個柿子椒,被我一腳踩了一個。有個人彎腰去撿,我見踩爛了,隨口說了一句:‘別要了。’沒想到那人抬起頭,瞪著我語調凶巴巴地來了一句:‘貪汙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嚇得我這麽個大男人一哆嗦!……”


    “你可算講完了吧?”


    “沒完!”


    “還有得可講的?那快講完!講完了我再告訴你怎麽回事兒!”


    “最可疑之處是,院門口有持槍的軍人站崗!穿‘文革’年代的軍裝。那個年代軍人的夏裝是什麽做的來著?……”


    “的確良!”


    “對!穿的是的確良軍裝!”


    “你傻兮兮地瞧著我幹什麽?沒講完快接著講啊!”


    “食堂裏還拉著十幾條繩子,繩子上像晾床單似的垂著大字報!有的一垂到地,像一片大字報的森林!……”


    “快講完快講完!”


    妻子聳眉催促。


    “完了!”


    丈夫向妻子攤開著雙手,仿佛將什麽看不見的物件捧送給了妻子,意思是——你比我明白,那麽就請你解釋解釋怎麽回事兒吧!


    妻子用指頭戳點丈夫汗油並冒的腦門兒,譏笑道:“你呀!虧你還是個整天開著車在外邊闖蕩的大老爺們兒!比我這下崗在家的女人見識更少!那是在拍電影,或者在拍電視劇!劇情需要表現‘文革’年代,那就圈一處地方,一切一切都搞得和‘文革’年代差不多,演員們統統在那種‘文革’環境裏體驗‘文革’狀態,一言一行,跟著‘文革’年代的感覺走!要不能演像嗎?那叫‘封閉拍攝’!懂了嗎?”


    “你怎麽知道?”


    “看電視記者們在電視裏現場采訪知道的唄!”


    “這麽說我不值得大驚小怪了?”


    “一點兒都不值得!你除了跟我,再別跟外人講!講了外人準笑話你連起碼的常識都不知道!”


    做妻子的一腔掃興,正這麽教誨著丈夫,他們的兒子風風火火地跑了回來。那十一歲正讀小學五年級的男孩子一進家門,就煞為緊張地衝他爸大聲說:“爸,爸,有情況!有情況!你車廂裏有人!”


    那兩口子同時一愣,一時地你看我,我看你。


    當爸的問:“真的?”


    兒子急紅了臉:“真的!我騙你是小狗!人在你車廂裏拍車門!我悄悄走過去將耳朵貼在車門上聽,聽到一個女的說:‘悶死我啦,悶死我啦!’還聽到一個男的說:‘趴下,臉湊著這兒!這兒有道通氣的縫!’”


    當媽的忽然笑將起來。


    當爸的已在穿鞋,聽到她笑,一邊提鞋跟一邊沒好氣地說:“你笑什麽?有什麽好笑的?!”


    當媽的說:“我猜,你一開車門,別又是你講過的那種情形!怎麽這些個男女專愛在你車廂裏幹那種丟人現眼的事兒呢?”


    當爸的已站了起來,氣呼呼地說:“你別總往那方麵想!不定是倆歹徒,趁我不注意貓入我的車廂,打算在半路找機會謀害我!還不快去叫幾個鄰居給我壯膽兒!”


    他說著,旋轉身子尋找防身的家夥。一時什麽可操在手裏的家夥也沒見著,衝入廚房,握起菜刀離家而去……


    那兒子也滿屋尋找可以打擊別人的東西,最後拎起了炒菜的大勺追隨在爸爸身後。臨邁出家門回頭衝媽嚷:“媽你還愣著幹什麽呀?該幹嗎去幹嗎去啊!”


    那當媽的終於醒過神兒來,一想,兒子不像騙大人玩兒,是得找幾個鄰居給丈夫給兒子壯膽兒……


    於是她也出了家門,扯開嗓子高叫:“不好啦!有歹徒啦!左鄰右舍的男人們,快操上家夥出來呀!”


    這院裏的人家彼此處得都不錯,相互也都挺關照。老院落有老院落那一種又陳舊又寶貴的溫馨啊!她那麽一嚷叫,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人出來了。有男人在家的男人出來了。男人不在家的女人出來了。大人不在家的些個上了中學上了高中的男孩女孩出來了,都問歹徒在哪兒?她站在露天梯上,指著丈夫的車說——在車裏!眾人望向那輛車,見她丈夫舉著菜刀,她那十一歲的兒子舉著炒勺,站在離車門兩步遠處,同聲喝吼:“出來!出來!”車廂門上著鎖呢,裏邊的人怎麽出得來呢?


    鄰居們家裏出來的男人女人、中學生高中生們一見,就全都精神為之一振,並且全都亢奮起來。一個個摩拳擦掌擁下露天梯,走過去將那輛廂式貨車圍了個水泄不通。這個說:“好!甕中捉鱉!”那個說:“得有一個人去通知派出所!”還有的說:“通知派出所幹什麽呀?我們這麽多人都是草包飯桶啊!擒住了,捆牢了,押到派出所去不就得了嘛!”


    司機的女人提醒道:“歹徒畢竟是歹徒,都是拚個魚死網破玩命不在乎的主兒!說不定他們手裏有凶器,大家也不能赤手空拳哇!”


    經她一提醒,眾人又滿院裏尋了些棍啦棒啦鍁啦鏟啦的,雙手緊握,或高高舉過頭頂,或矛似的挺向前去,仗著人多勢眾,重又將車團團圍住,直叫司機隻管打開車門——仨倆歹徒,抑或三頭六臂怕他們個什麽!卻沒人在那一時刻冷靜想想,既是歹徒,怎麽竟會被鎖在車裏?這不明擺著是很蹊蹺的事嗎?更沒人向那司機發問。而在那一時刻,其實車廂內悄無聲息,仿佛裏邊任何活物都不存在似的。


    司機一手仍舉著菜刀,一手從腰間摘下鑰匙,抖抖地開了鎖,抽掉了鎖鏈,於是那大鎖被沉甸甸的鎖鏈一墜,就從他手中落在地上了。


    隨即有人用棍子撥開了車廂門。幾道手電筒的光束交叉著同時射入車廂,將個小小的車廂裏的情形照亮得一清二楚。內中碼著些大大小小的紙箱、木箱,除此而外,不見其他。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繃緊的神經頓時鬆懈。各自手中準備打擊窮凶極惡的歹徒的“武器”,也都紛紛地垂下。


    大家都覺得很索然。


    甚至,還都覺得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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