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廠裏後,他從別人閃爍其詞的議論中才恍然大悟——其實局裏並無誠意提拔他,正拿他的安排犯難呢。他自己一坦白,恰好為局裏解除了一道難題。


    成為廠辦主任以後的他,希望自己不失落,可在兩位比自己年輕得多的廠長副廠長麵前,卻怎麽也掩飾不住自己的失落和尷尬。尤其是當他們向他布置什麽事,而他向他們請示什麽事的時候。他清楚——廠辦主任,這是四十六歲的自己最後的一種“保險”。在活到三分之二的歲數上,如果再連廠辦主任也不慎丟了,那自己可就接近著一無所有了。他明白自己是再也喪失不起什麽了……


    借廠裏人的錢該還了。人家不提,他見人家每每怪不好意思的。


    有天趁新任廠長和副廠長在一起,他鼓足勇氣,豁出麵子,請求他們從自己那五千元獎金中再預支給他兩千元。


    廠長副長廠對視一眼,一時都顯出有口難言的樣子。最後,副廠長在廠長的暗示之下,措詞謹慎地說:“老王啊,實話告訴你吧,瞞下去也不是一回事兒.總瞞著,你心裏就會老惦著那五千元。那三個家夥逮著了,案子也結了……”


    副廠長說到這兒,卡殼了,目光求援地望向廠長。


    廠長卻撓撓頭說:“你告訴他你告訴他,你已經開口告訴他了,還為難個什麽勁兒啊!老王和咱們是絕對的自己人,我相信該他擔待的,他一定擔待得了……”


    他瞧瞧廠長,又瞧瞧副廠長,頗犯糊塗地問:“發我五千元獎金,職工代表會上不也討論過,並且一致同意的麽?你們不是也都支持那決定的麽?你們現在可有什麽為難的?……”


    在他的催促之下,副廠長吞吐了半天,才又開口道:“老王啊,表彰會是不能開了。那五千元獎金嘛……這個這個……告訴你了你可千萬別生氣……不是造假醬油的那些人報複你……是……是咱們自己廠的一個混小子找了那麽三個王八蛋……”


    “咱們自己廠的?為什麽?”


    “還能為什麽呢?不是分工你去動員廠裏二十幾個人‘下崗’麽?他們中的一個……”


    “誰?!究竟是誰?!……”


    他霍地站了起來,仿佛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湧上下臉,如同熾熱的岩漿急需尋找到地層薄弱處噴發一樣。


    “老王,老王,坐下,坐下……”——廠長雙手搭在他肩上,將他用力按坐了下去:“你看你眼都紅了,想殺人似的。咱們是領導,咱們得忍。要顧全大局呀是不是?那混小子已經後悔了,分別找我倆承認錯誤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他也沒料到會把你打得那麽慘……老王你說這,表彰會還能開麽?還能發你五千元獎金麽?以什麽名目發啊……”


    “好!好好好……獎金我不要了!可……可你們為什麽不讓公安局法辦他?……”


    “老王啊,這事我們也研究過幾次了,為難啊!自己廠裏的職工,家裏有老婆孩子,送公安局去還不得判個一年二載的?這事我們也正想眼您商量商量,怎麽處置,也得聽聽您的意見。當然了,這混小子辦的事也該法辦,更不用說下崗了……”


    他的頭嗡嗡地響,廠長再說的什麽他也聽不清了。他萬沒想到平日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工友能下此黑手,太讓人寒心了。自己平時從沒擺過副廠長的架子,沒和誰紅過臉。不曾想卻為下崗之事而遭此毒打,不法辦他公理難容,可又一想,這混小子此次下崗是準的了,再被判刑關幾年,他家裏的日子還能過嗎?想到自己的妻子下崗、兒子上學的難處,他心軟了……


    “你們不是要問我的意見嗎?我看就別送公安局了。殺人不過頭落地,人家不是認惜了麽?還是由廠裏處理為好。至於是誰,我也不想知道了,我也不願知道了……”


    副廠長趕緊附和“對對對,還是不知道的好,還是不知道的好……”


    他覺得雙腿軟了,再也沒力氣往起站了。覺得肋骨和眼眶哪兒,又開始痛了似的……


    廠長不安地問:“老王,你沒事兒吧?”


    他嘿然搖頭,無聲苦笑。


    廠長推心置腹地說:“老王,咱們在這個小廠共事多年了。你是好人,我倆心裏都有數兒。我倆已經商議過了,提議工會討論,補助你三千元。這樣,你欠廠裏,欠別人的錢,就可以都還上了。在廠裏條件允許的前提下,好人應該受到點兒愛護……”


    副廠長也說:“你向廠裏借錢,向別人借錢的原因,我倆也是知道些的。你愛人下崗了,我倆的提議名正官順,估計工會討論通過也沒什麽問題……你臉色不好,你……”


    他身子晃了幾晃,一陣頭暈目眩,栽倒了……


    下午,廠裏出車,副廠長親自將他陪送回家。副廠長告辭後,他仰躺了一會兒,見兒子的桌上書書本本堆得太亂,起身替兒子整理。整理中,發現了兒子的日記。沒想到兒子還記日記,沒想到已經記了大半本兒。他退向床,坐下翻。看著看著,眼淚流下來了——一向似乎連對父母都冷淡無感情的兒子,卻原來是一個對父母感情深厚的好兒子!一頁頁一行行一句句,記下了平日裏對父母的般般種種的體恤!


    媽媽由於下崗,連日來心情糟透了,動不動就和爸爸發生不必要的爭吵。這很影響我學習,但我一定要忍,因為爸爸已經做了我的榜樣。我絕不可流露出對家庭生活的憂慮,我還是學生,再憂慮也沒法子。如果流露了,反而會增加爸爸媽媽的煩惱……


    我覺得自己也活得很累。今天學校又收費為學生買課外複習資料。我早已看出爸爸媽媽手頭兒緊,回家隻字未提……


    爸爸老了,頭發已經花白了。媽媽這一年也老得明顯,變得愛嘮叨了。我心裏好可憐他們。他們對生活的唯一希望,已經完全寄托在我身上了。但我如果考上大學,他們真的供得起我麽?四年啊!我像一座山,還要繼續壓在他們身上麽?我不忍心。爸爸媽媽,我不忍心啊!……


    我不想上大學了!我想工作,為了減輕爸爸媽媽的經濟負擔。我想早點兒打工!,……


    他再也看不下去,將兒子的日記壓在胸口,伏在床上放聲大哭!


    沒想到沒想到兒子也活得這麽疲憊……


    廠裏每兩年例行一次的身體普查的第三天,合同醫院通知他複查——x光片顯示他肺上有幾處可疑陰影。


    去?——還是置之不理?


    他獨自思考了幾天,如同哈姆萊特終日苦苦地思考“生——還是死?”


    他將通知單撕了,決定置之不理。


    內心裏倒也沒什麽惶恐,隻不過覺得太疲憊了,不願命中再出現任何“麻煩”之事來糾纏自己了。從此,一種無所謂的,近乎視死如歸的人生態度,漸漸形成在他的意識裏。歸去來兮?歸去也好。他常這麽想,唯覺得早死太對不起妻子對不起兒子。


    第一場雪下得很厚,很鬆軟。到處銀妝素裹,玉砌瓊雕,城市變得幹淨而又美麗。雪是從天黑時分下起的。第二天是個明媚的朗日,雪不化,也不太冷。而且,是星期日。


    “今天誰也不許掃我的興!今天咱們一家三口都要出去賞雪!中午到飯店撮一頓!”


    妻子和兒子對他的提議倍感意外,但都表示依從。那一種依從的態度中,又都有幾分大人照顧小孩兒好情緒的成分。他看出來了,卻並不因而沮喪。相反,興致更高了。不知為什麽,那一天,他忽然極想當一次孩子。極想被人哄,被人寵,被人親愛地予以嗬護,哪怕是有些勉強於妻子和兒子。


    一家三口去了公園。


    他在雪地上打滾兒,用雪球兒拋妻子,往兒子領口裏塞雪,真的忘了自己年齡似的,頑皮得沒邊兒。


    在他興高采烈的好情緒的影響之下,妻子兒子臉上也時時露出平常難得的快樂的笑容。


    一家三口鬧累了,相依相靠地坐在長椅上。有一對兒帶著五六歲小女孩兒的外國夫妻,在他們打鬧時一直望著他們笑。當他們坐在長椅上後,那外國丈夫又用立顯相機為他們拍照。將照片交給他們時,豎起大拇指說了一句英語,兒子站起身禮貌地用英語回答了一句什麽。他們走後,他問兒子人家說的什麽?


    兒子回答,人家說——幸福好。


    又問是說他們自己還是說咱們?


    妻子搶答,這還用問麽?當然是說的咱們一家三口。


    兒子權威似的點了一下頭。


    他不禁地喃喃自語——幸福好?幸福當然好啦。如果幸福不好,這世上還有什麽好呢?


    妻子也喃喃自語——咱們一家三口,幾年來沒這麽開心過了……並當著兒子的麵親了他一下。


    他忽然想起了什麽,鄭重其事地對兒子說:“兒子,爸爸媽媽今天要向你透露一件家庭秘密。”


    說完,他從內衣兜取出一個存折給兒子看:“兒子,看清楚,上邊存了多少錢?”


    兒子看了一眼,說一萬。


    “不對。”


    兒子接過存折認真看了一會兒,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掛在嘴角:“噢,我少數了一個零,是拾萬啊?爸,誰的存折?”


    “當然是咱們自己家的羅!是沒生你時,咱們家搬遷,國家補的一筆搬遷差價。兒子,你可一定要爭取考上大學。隻要你考得上,爸爸媽媽就供得起!有這十萬元在手,咱們家經濟上其實沒什麽愁的是不兒子?……”


    嘴裏一邊說著,一邊向妻子使眼色,暗中擰妻子手指。


    那是幾年前的存折。其實隻有拾元錢。他摹仿了多遍筆跡,加了四個零。損失拾元,給兒子服一顆定心丸,他認為值。花拾元錢在藥店裏能買到如此奇效的定心丸麽?


    妻子也附和著他的話說:“兒子,爸媽從來沒舍得動用這拾萬元錢,就是預備給你上大學後用的……”


    “我上大學用不了這麽多錢……”


    “還有你結婚呢!”


    “爸,媽,你們放心,我會考上大學的。這對我來說沒什麽問題!我結婚也不會再用你們的錢!我工作後,一定要使你們生活得幸福!我要非常非常地孝敬你們……”


    兒子低頭撫摸著存折,好一會兒才抬起頭,雙手鄭重地將存折交給他:


    “爸,收好。千萬收好……可別丟了……”


    當兒子將存折還給他時,他才敏感地發現兒子的目光有些異樣。


    兒子又低聲說:“爸,媽,我不僅長大了……而且……成熟了……”


    由兒子的話,他忽然聯想到了一句名言——“人長大了意味著能夠看穿某些事情的真相,而人成熟了則意味著明明看穿了也不說出來。”


    難道……難道被兒子,被不但長大了而且自認為成熟了的兒子看穿了麽?


    他不禁地顯得不大自在。


    “兒子……”


    “嗯?……”


    “爸爸最近……總想使你明白……”


    “明白什麽?……”


    兒子的頭靠在媽懷裏,隻將目光望向他。那一時刻,他覺得兒子的目光又如嬰兒時那樣的純淨無邪,他想不起是從什麽時候就再也沒見到兒子童真的目光了,心裏不由得一顫。


    “我想使你明白……在許許多多人之間,比如今天我們所見的那些陌生人之間,不是所有做爸爸的都是副廠長對不?”


    妻子溫柔地糾正他:“廠辦主任。”


    兒子說:“是的,爸爸。”


    “你媽媽下崗了,可有的孩子,爸爸媽媽都下崗了……”


    “這我知道,爸爸。”


    “更不是所有的人家,都有十萬元存款。”


    “你說得對,爸爸。”


    “那麽,你對此有何看法?”


    “爸爸,你的意思是,我應該感到幸福?”


    “我正是這個意思。”


    兒子笑了,笑得眯起了眼睛。


    “許多兒子的爸爸是工人,而我的爸爸是廠辦主任;許多兒子的父母都下崗了;而我的爸媽中隻不過一人下崗了;許多人家欠債,而我們家有‘十萬元’存款……”


    妻子接著兒子的話說:“許多人家隻有一間住屋,甚至三代同室,而我們有兩間……”


    他接著妻子的話說:“許多人家有各種不幸,而我們一家三口十幾年來太太平平……”


    兒子以總結的口吻說:“爸爸,媽媽,如果我感到幸福,會使你們內心快樂是不?”


    他和妻子對視一眼,都點點頭。


    兒子虔誠地說:“爸爸,媽媽,自從我上中學以來,就幾乎沒有過幸福的感覺了。但是今天,這會兒,你們又把它給予我了!謝謝爸爸,謝謝媽媽……”


    兒子的左手抓住了爸的一隻手,兒子的右手抓住了媽的一隻手。兒子眼中淚光閃閃。


    他和妻子的眼中,也不禁淚光閃閃。


    那時刻,他覺得一家三口仿佛真是處於一種無邊無際的綿綿不知始於何日何處的大幸福之中……


    從遠處飛來一群喜鵲,落在他們頭頂的樹上,喳喳喳叫個不停,弄下一片雪……


    正午的太陽,又紅又大,陽光慷慨地普照著他們。


    兒子說:“爸,我餓了。咱們中午吃烤鴨吧!”


    他一躍而起:“走!向飯店——前進!”


    於是兒子扯著媽的手跑到前邊去了。


    “爸,快點呀!……”


    望著妻子和兒子的背影,他大聲唱了起來:


    我不是一個特殊的靈魂,不能給你多彩多姿的夢,我不是一個傳奇人物,不能給你一些動人的奇跡……


    “老爸,別唱了!你糟蹋潘美辰的主打歌,人家會提抗議的……”


    兒子轉身望他,倒退著走,調侃中洋溢著濃濃的父子呢情。


    “好小子,敢貶損你老爸!反教啦!”


    他邊走邊抓起一團雪,攥成雪團,瞄了瞄,準準地擊中兒子肩頭。


    他孩子似的哈哈大笑……


    那一群喜鵲被驚起,喳喳叫春從他們上空飛過。


    不知何處,傳來一聲悠悠長的,韻味兒十足的吆喝:


    “冰糖葫蘆!……”


    1997年11月3日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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